今天是高老頭的葬禮。
　　同一棟樓上的老鄰居，我與他相識十多年了。

　　“咱樓可是搬來了個大人物，你瞧那前前后后的車�！�
　　“也不見他出門，每天房里叮叮咚咚，倒叫人不自在... ...”
　　一下班,院子里的“喇叭”就準時開始廣播,平日我都提不起興趣聽，這一次卻引起了我對這位新鄰居的好奇。
　　選了個日子登門拜訪。“咚咚... ...”“呦，來了，來了... ...”開門的是一位六十上下的老人，身體還硬朗，眼睛里閃著和善的光芒。他忙不迭地把我迎進家里，又抬頭招呼：“靈靈，靈靈快出來見客人�！�
　　聲音未落，屋里飛出一只翩遷的白蝴蝶，她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小女孩了。約莫六七歲的年紀，兩只眼睛像閃爍的星星。“叔叔好！”白色的紗裙隨著她靈動的身影一起一伏，好像隨風飄舞的云彩。“這是我的女兒燕靈�！崩先送⒌臅r候，眼里浸滿了溫柔�！斑@... ...”我遲疑地開口�！班�，你過來�！崩先怂坪蹩闯隽宋业囊蓱]，揮揮手，讓我坐到他的身邊。
　　只見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燕靈的長發(fā)，輕輕一推，頭皮竟然滑開了！我強壓下逃跑的沖動，哆哆嗦嗦地湊過去看。它的腦袋里紅藍兩色的電路精巧交錯，圍繞著一塊銀色的芯片。“她是機器人�！薄笆裁囱剑崩先说恼Z氣里透著說不出的寵溺，“她可是我的女兒�！�
　　“可是... ...”我猶豫著開口“多少還是跟真人不一樣吧�！彼男θ菀幌伦喻龅�，“靈靈小時候，總拉著我陪她玩，我一直說沒時間，一年推一年... ...”聲音漸漸細不可聞。我望著他稀疏的白發(fā)，深深淺淺的皺紋，無比清晰地感受到，歲月在他身上刻下的班駁的痕跡。
　　突然理解了老人從不出門的原因。這是一間施了魔法的屋子，時間永遠停留，停留在他和女兒最幸福的回憶里。

　　葬禮這天，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殯儀堂里擠滿了陌生人，看他們恭敬嚴肅的樣子，想必是高老頭的下屬吧。一對夫妻占著親屬的位子。男的說是他的侄子，瘦瘦的，一副沒精打采的病人樣，這也難怪，油水都被女的占去了，身材異常厚實，像個陀螺般立著，瞥著憑吊的隊伍，總是不耐煩地皺眉。
　　“嘩”一輛黑色的奔馳猛地扎在門口，濺起飛揚的水珠。還沒有進入殯儀堂的人們，一邊心疼地擦拭著衣服上的泥點，一邊小聲嘀咕著剛剛下車的女人。她只是細致地拂平黑色的短裙，攏了攏略有凌亂的長發(fā)，像一位行將上臺的模特，款款向前。
　　我心中突然得了什么預感，急跑幾步跟上她，剛好看到簽名簿上娟秀的字跡：高燕靈。抬起頭，怔怔地望著那個儀態(tài)萬千的背影。原來... ...她就是靈靈。
　　她的到來，如同石落靜水，泛起了不小的漣漪。有的人始終沉默，看到她，臉上的線條柔和下來，不覺地點了點頭。更多的人只是神色復雜地望著她，或者默默地搖了搖頭。水面漸漸歸于平靜，蟲蟻的“嗡嗡”聲便越發(fā)清晰起來：
　　“你看她居然就這么來了�！迸酥袣馐愕穆曇�。
　　“你別... ...今天是... ...”男人有氣無力地勸解著。
　　“有的人幾十年都沒回來過，今個來算是怎么回事！”女人又把聲音拔高了八度。
　　“你在說什么？”我方才猶豫著要去阻止，高燕靈已經(jīng)徑直走到兩人面前。
　　“就是說你！”“陀螺”挺直了身子，仿佛一只好斗的母雞，突著眼睛盯著眼前的女人。
　　“別，別說了... ...” 男人連忙伸手去拉，又拿不定主意似的，面條樣的身子抖了抖。
　　“我明白你的意思，” 高燕靈的聲音冷冷清請，“這些年我是沒來過，他留的東西我一分都不要�！�
　　“哼。”胖女人昂著頭轉過身，不屑于對方的銅臭似的，臉上卻憋不住要笑的意思... ...
　　一場鬧劇就這樣消弭于無形，我和周圍的每一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只是心里有個地方空落落的，說不上什么滋味。
　　葬禮的過程是沉重而緩慢的，只記得窗外的雨點一串串打在地上，吧嗒吧嗒地，著實叫人心煩。
　　葬禮一結束，我就匆忙攔下高燕靈，“你父親這些年一直念著你�！薄班拧！彼c了一下頭，似乎在期待下文。我看著她精致的妝容，突然不知該說些什么。我想說，你父親床頭有你小時候的照片；我想說，你父親給你做了一個會唱會跳的小機器人；我想說... ...
　　見我久久無語，她終于不耐煩了，極有有禮貌地道別，等我醒悟時，黑色的車身已經(jīng)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轉過身，就這樣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浸滿雨水的白裙掛在身上，提步走過去，看著那張十年來毫無變化的面龐。原來它一直躲在這里，空洞的大眼睛望著靈車開走的方向。撥開她濕粘的長發(fā)，嗅到一絲焦灼的味道，芯片已經(jīng)燒毀了嗎？
　　捧著這個小小的身體，我突然很想笑，于是就扯了扯嘴角，高老頭，老頭子，你錯了啊。這十多年，靈靈她，一直都在你身邊... ...
　　雨已經(jīng)漸漸小了，或許就要停了吧，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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