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熄了火，小心地把湯從鍋里舀出來。
　　他的手指有些顫抖，忍不住擦了擦頭上的汗。他回過頭去，看了看床上的病人——那衰弱的老婦正微笑地望著窗外。他又匆忙地回過頭來，關(guān)注著他手里的湯盆，好象，好象捧著寶箱一樣，捧著，像捧著他的整個(gè)世界。
　　蒸汽冒了出來，他并看不清什么，只聞到撲鼻的香氣。這真是一碗好湯，他想，又抬起了胳膊，擦了擦頭上的汗。
　　他只有二十一二歲，真是個(gè)英俊可愛的男孩。讓他下廚房真是件不幸的事。可他現(xiàn)在的確是這樣了，圍著圍裙，戴著套袖，身上一股油煙的味道。
　　病床旁有小小的床頭柜，那上面已備好了飯菜。他看了看，只差這碗湯了。
　　湯上了桌，他又拿來了筷子和勺子。
　　“辛苦你了，”老婦人憐惜地看著他，“來，坐下。我們吃飯吧。”
　　他走過去，把衰弱的老婦扶坐起來，然后坐在了床邊。
　　一碗湯端到了老婦人的面前，他的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笑得很勉強(qiáng)。
　　老婦看著他，微笑著，慢慢地說：“孩子，真難為你了。我知道一個(gè)男孩如果不是因?yàn)榕龅搅耸裁措y事，是不會(huì)干保姆這一行的。其實(shí)你做的不錯(cuò)，真難為你了�！�
　　男孩低下頭，目光垂了下來。
　　老婦接著說：“我那個(gè)老頭子呀，想當(dāng)初還怎么也不愿你來呢！當(dāng)時(shí)我就勸他，你該是多么好的一個(gè)孩子呢……”
　　男孩抬起頭來，眼里含了些淚水。
　　“太太，”男孩咬了咬嘴唇，擠出一絲笑容，他把碗舉起來，“太太，請(qǐng)喝湯吧……”
　　老婦看著他，嘆口氣，說：“對(duì)不起啊，孩子，我怕是又讓你想起什么傷心事了吧！”
　　她勉強(qiáng)接過湯碗，又想起了什么，微笑起來：“你這孩子，我不是讓你叫我奶奶嗎？”
　　奶奶？他仿佛是受了什么震動(dòng)，愣住了。忽然，他看見老婦用勺子舀了一口湯伸向嘴邊，他猛地站了起來。
　　“奶奶！”他大聲說，“奶奶……湯……湯太熱了，您先吃菜吧！”
　　他又笑了起來，顫顫地接過老婦手里的湯碗。
　　老婦吃了幾口菜，吞咽得有些困難。她笑起來，指了指牙齒。
　　“這牙啊，”她說，“老了，不中用了，想當(dāng)年，我老伴和我都年輕了時(shí)候，這牙可漂亮了，不知迷倒了多少英俊的男孩呢！”
　　老婦頑皮地說著，放下筷子，一剎那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臉上盡是幸福與幻想的笑容。
　　“想當(dāng)年那，他簡(jiǎn)直棒極了。笑的可愛，笑的活潑，連走路都是一蹦一蹦地。他見到我呀，就像小姑娘似的，那臉上馬上就紅透了，卻總想裝作不在意的模樣……天啊，真是可愛極了……那一幕好像就在眼前，我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我們的婚姻不知是頂住了多么大的壓力才保全的呀，那時(shí)的我，心里直想著為了愛情我什么都肯做…… 那段日子里，我真是什么苦都吃過，現(xiàn)在想起來，那還真是很甜蜜地呢……”
　　老婦說著，臉上，臉上笑得動(dòng)人，那簡(jiǎn)直是十七八歲年輕女孩的笑容。
　　而他卻聽得呆了。愛情？他問自己，為了愛情什么都肯做……
　　他的手指有些冰涼，卻又舉起了湯碗，微笑著說：“奶奶，可以喝了�！�
　　老婦卻好像還未從沉思中走出來。她什么也沒有聽見。
　　“他怎么就這么走了呢？”老婦嘆著氣，眼里溢出淚花，“這個(gè)倔強(qiáng)的老頭子，怎么就這么走了呢？唉，也是他的錯(cuò)，這么老了，車讓媳婦開就是了，可他非要自己開車…… 這不，他走了…… 就這么走了……”
　　男孩的臉色有些發(fā)青，他問：“青青她，是她的車……”
　　“是啊，”老婦人接著說，“老年人哪開得了年輕人的車呢？真是的……”
　　他又呆住了，呆住得那么不自然。
　　老婦止住了淚花，笑容又綻在她臉上，是的，她總是那么笑著的。
　　“對(duì)不起啊，孩子，又提了這么多不相干的事。青青？我那媳婦啊，脾氣有點(diǎn)怪，你吃了她不少虧吧！沒事的，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
　　然而老婦又嘆了口氣，悲哀地說：“我兒子都死了兩年了，她還守著我……”
　　老婦舉起了湯碗，準(zhǔn)備端向嘴邊。
　　“不！”他大聲喊到，“奶奶……湯……湯涼了……”
　　他去搶老人手里的湯碗。老人用那種安祥而慈愛的眼神望著他，說：“怎么了？孩子，沒事的……”
　　手一松，湯碗碎在了地上……
　　他在想著什么呢？他顫動(dòng)的嘴唇要說什么呢？他不知道，只是哭了。
　　突然，他看到老人的眼神變了，好像因疼痛而不能呼吸的樣子。
　　“藥……”老婦用微弱的聲音喊著，聲音小得他幾乎聽不見。
　　但他卻看見了，他流著淚沖到床頭柜邊，四處亂翻著，全不顧自己的膝蓋浸在湯水里。
　　“等一下，我馬上……馬上……”
　　他嗚咽得聽不出聲響，他盡力地翻著。終于，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gè)黃色的藥瓶——由于他的慌亂而滾到了一邊。他驚喜地拿著它，回過頭來�？墒�，老婦眼中的生命之火已經(jīng)熄滅了。
　　他哭了，哭得無助，哭得傷心。他聽到了電話鈴聲。他抬起頭來，慢慢地拿起話筒，機(jī)械地問了一聲：“喂？”
　　一個(gè)女人的聲音：“親愛的！是我呀，我是青青…… 事情辦得怎么樣了？藥下了嗎？別怕，親愛的，只要混在湯里，讓她喝了就是了。那老東西一死，我們就解脫了。我們可以結(jié)婚，這家里所有的財(cái)產(chǎn)都是我們的了！怎么樣，親愛的，高興嗎？”
　　他哭了，話筒掉了下去，女人的聲音還在詢問著。他哭著，不僅是哭他的奶奶，也哭他一如秋葉般敗落的愛情，和在污泥中盛開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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