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我尚青蔥。

　　師尊也正氣盛，座下兩溜兒十八個弟子個個吃得不多卻油光水滑長勢喜人又各有所長，每日里將這偌大的空色山翻騰得越不得安寧他老人家越是歡喜。若是能將隔壁山頭的那幾位捉弄得拖家?guī)Э谏祥T問罪，他能就著人家的臉色多吃三碗白飯。

　　大約是春天到了萬物復(fù)蘇師尊他老人家也可以聊發(fā)少年狂，也或許是近日小十七兒的惡作劇得甚是合他心意，師尊的心情一直很不錯，甚至在隔壁家長又一次找上門來算賬的時候提議要不各自掏點壓箱底的東西當(dāng)彩頭，聯(lián)合舉辦個比武大會讓小輩們練練手之類的。隔壁的家長倒是很上道，一針見血地指出“怕不是又有哪個徒兒可以出師了，你個窮鬼拿不出出師禮罷”，一邊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呸了兩下我們特意換上的茶葉末。

　　師尊跳著腳從懷里往外摸東西，他摸一件隔壁家長就呸一聲。只是摸到第三件的時候，隔壁家長竟堪堪坐直了臉色凝重，連聲問道“竟然連這也拿出來？你莫不是真的精窮了？”師尊微哂，道“你當(dāng)我如你般小氣？這些個小鬼，資質(zhì)倒是真的不錯”，便不肯多說。

　　師兄弟幾個窗臺邊屋梁上門板后祖師畫像底下藏成一串糖葫蘆，各個伸頭去看，只見一片卓然仙氣裹著不停伸縮吞吐的亮眼劍芒，便知道是師尊慣用的“素棠”了。而看到這柄短劍，便知道在師尊眼里十一師兄的修為足以出山歷練了，畢竟誰都知道連星家的小十一專攻劍術(shù)，一根燒火棍打遍妄墟十八個山頭。

　　我當(dāng)機(jī)立斷，便顧不上再看隔壁的連岳仙長拿什么東西，拉上小十七兒掉頭直奔芍藥仙子的府邸，所幸她近日出門散心，只埋伏到將將入夜，便輕車熟路地順走了兩大壇神仙醉。

　　既然是十一師兄要下山做事業(yè)，我們必然要拿最好的酒來給他慶功踐行的。

　　比武大會吸引了無數(shù)閑人，除了幾個山頭的，附近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山精鬼怪神仙凡人也都來湊熱鬧，還個個拈花焚香做出一副虔誠的樣子來，翹首以盼連星家的小十一兒奪得頭籌下山，自此前途無量。

　　十一師兄也不負(fù)眾望，一路過關(guān)斬將，把根燒火棍當(dāng)劍使得虎虎生風(fēng)又瀟灑漂亮，劍氣卷起漫天花雨，人在花雨之中淵渟岳峙，端的是有范兒，便是被劍氣損了枝葉的花仙們也顧不上喊疼，一邊踮腳喝彩一邊把葉子拍得紅通通。連岳仙長家那些新鮮嬌嫩的弟子一個個灰頭土臉敗下陣來，越是漂亮的，被他抽臉上的鍋底灰越多。當(dāng)連岳仙長的臉色媲美師尊慣用的紫砂壺時，師兄終于對上了隔壁最貌美的雨月師姐。

　　雨月師姐的原身是一條神奇的金魚，她的神奇之處在于她會眨眼。當(dāng)她晃著水草一般纖弱的身姿躍上擂臺，眼風(fēng)兒一飛，我們那老成穩(wěn)重的十一師兄竟然面紅耳赤，手腳酥軟，沒幾個回合便被她的水袖打中胸口，噴著血跌下臺子。

　　臺下早蹲了一片撿下巴的人。

　　我們回過神七手八腳去抬師兄的時候，師尊微微皺了下眉。當(dāng)連岳仙長哈哈大笑著說“原來空色山上近日將有喜酒可以喝嗎”的時候，當(dāng)初被十八一把火燒光頭發(fā)眉毛胡子都沒生氣的師尊看著像是要殺人。但是最終，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盯著十一師兄，恨恨地說道“你老子我沒東西給你出聘禮你就打這個主意？休想！想娶媳婦兒自己掙去”便甩手走人了。

　　然后他捧了一大堆瓶瓶罐罐，蹲在家門口等著我們把師兄抬回來。

　　師兄從我們手上蹦下來，生龍活虎地走了兩圈兒，沖著師尊擠擠眼，又笑著問我們“我演的像不像？”我們才反應(yīng)過來，真不愧是師兄，惡作劇也這么大手筆，歡呼崇拜仰慕了半天才想起師尊也在，連忙整整齊齊列隊謝罪，師尊卻依舊保持著哭笑不得的表情，良久才嘆了口氣說道“罷了罷了，十六十七，偷來的酒再不拿出來就酸了”。

　　只是他的眉頭還皺著，再也沒有舒展過。

　　既然師兄不用下山，那我們醞釀了幾個通宵的離愁別緒都用不上了，此刻師尊一發(fā)話，哥幾個就歡呼雀躍地去倒騰下酒菜了。

　　十二師兄說院子里的杏花開得正盛，不如干脆就在樹底下鋪張席子，雖說是擠了些，倒是更顯親熱，反正十一師兄也算是失而復(fù)得，合該受這樣熱情的待遇。然后他鄙視了師門所有能坐人的物件兒，最后手一揮把十七十八擱自己肩膀上就去抓魚網(wǎng)蝦了。留下師尊跟目瞪口呆的十一師兄解釋“你不下山，十二終于不用端著給他們做表率了，這幾天想是憋壞了罷”。

　　芍藥仙子藏了幾百年的仙釀果然有勁，配上師兄巧手做出來的精致小菜，加上偶爾被風(fēng)吹到酒杯里的沙子，不一會師尊便已微醺，顧不上抖落頭上肩上落的花瓣，只拿了根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十一師兄的頭，大著舌頭喊“你小子倒是大方！我佩了幾千年的劍，就叫你這么輸出去了！”

　　師兄也不躲，就是笑，一邊抿著酒一邊道“…………我怕我一走，您能把師弟師妹們養(yǎng)死——何況也不算吃虧，贏了對面五件寶貝呢�！�

　　師尊跳起來揪師兄的頭發(fā)，一邊大罵不孝子一邊心虛，好在師兄弟們劃拳劃得熱火朝天，沒人聽清師兄說的話。

　　而我經(jīng)師兄這么一說才想起來，從十二到十八，外加師尊，沒一個會做飯的。其實我們倒是好說，怎么都能到找點吃的，大不了打上連岳仙長家門蹭飯，麻煩的是小十八，道行尚淺，將將能化出半個人身，嬌弱得要命又挑食，洗澡水涼點熱點都能讓他蔫成一團(tuán)，還老是隨著時令被蟲子咬，偏偏又喜歡湊熱鬧，十七能練出現(xiàn)在的銅額鐵臂得多虧了從小就頂著他的花盆到處跑。

　　嗯。師兄不走，至少頓頓有肉。

　　“十六過來。”師兄又招手叫我。

　　我連忙拎著酒杯挪過去碰杯，師兄從懷里掏了什么物件，卻叫我背對著他坐下。我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然后師兄?jǐn)[弄著我的頭發(fā)，頭皮有溫?zé)岬挠|感傳來，倒也辨不出是不是他手指的溫度。

　　因為我知道他今天贏了一條屬火的帕子。

　　看著只是紅絲織就的尋常物件兒，唯一的可取之處不過是繡著的鳳鳥和流云仿佛隨時能飛走似的。

　　可我見過連岳仙長使用它。那會兒有只修仙修得走火入魔的黑熊精闖到了我們地頭，彼時我們尚年幼嚇得抱成一團(tuán)，連岳仙長抖手扔出帕子頃刻把那黑熊烤得流油，師尊聞著味樂滋滋端著碗就找了過來，一看皮都燒沒了又跳腳大罵連岳仙長敗家子兒，一張皮能給十六十七做兩條褲衩還能剩下點給十八的花盆再扎一圈兒防凍。

　　師兄敲敲我頭頂，說“扎好了，紅紅的挺精神，挺好看的”，我努力瞧著酒杯里的人影兒看的時候，他又跟師尊求情說干脆也讓小十八兒喝點吧，別人喝酒他喝湯，怪可憐見的。

　　我見師尊哼了一聲沒說話，就倒了半杯酒，又兌上半盞冷水，往十八的花盆里一倒，就算是完成任務(wù)了。再看小十八，不但身子搖搖欲墜，沒化形的幾片葉子都泛紅了。預(yù)計一盞茶功夫不到，他就現(xiàn)形睡覺去了。

　　沒想到小十八酒品不錯，醉了之后就開始揮霍他僅有的一點修為給我們助興。院子里先是下了半尺厚的櫻花雨，把頭頂這棵杏樹氣得直哆嗦。這一哆嗦，院子里又下了半尺后的杏花雨，把我們的酒菜埋了個干干凈凈。

　　我們嘻嘻哈哈忙著搶救酒菜，師尊大叫“把小十八兒給我打暈嘍”，誰曾想小十八醉后愈加神勇，葉片一卷居然蕩上了樹梢，顫顫巍巍地繼續(xù)施法。

　　接著師尊房里桌上供的通草花開始飛快地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直把同品種的不同顏色全部開完還意猶未盡。散落的花瓣洪水樣擠塌了師尊的房門一瀉千里，自山頭逶迤而出一匹無比富麗的錦緞。墻上的一幅仕女也活了，款款走出圖畫，踏著落花且舞且歌。

　　唱的居然還是春日宴。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歌一遍舞一回，歌了幾遍舞了幾回，遍遍都是春日宴。

　　師尊斜著醉眼往墻頭瞥，一邊抿著落滿杏花的酒，一邊嘲諷連岳仙長術(shù)法不精，連帶著畫的仕女都才藝平平，沒多少新鮮花樣。我聽著墻頭喀拉一響，分明是把磚頭捏碎了的動靜，還想偷窺師尊臉色的時候，就聽見十一師兄說道“我等十六學(xué)會做飯了再下山�！�

　　我開始哀嚎果然拿人手要軟，師兄一巴掌拍我肩膀上笑道“做飯這種事情簡單得很，橫豎吃不死人就成，只是師伯過來蹭飯的時候記得多下點兒巴豆”。墻那頭喀拉又一響，連岳仙長憤怒地吼“老七你怎么教徒弟的！”，又聽見樹梢上的小十八響亮叫道“師伯抱抱！”便連人帶盆砸了過去。

　　后來呢？

　　我并不想提后來。我只想時間永遠(yuǎn)定格在這一場春日宴，師尊師兄師弟都在身邊，陽光和煦，杏花滿頭，我們啜飲仙釀，談笑風(fēng)生，不知疾苦，不懂怨憤，不戀紅塵，悠閑地消磨著每一天。

　　后來，師兄弟分了三撥，一撥打掃院子，一撥給師尊修門，一撥去滅境尋一把神兵來向被十八醉里一撲砸破頭的連岳仙長賠罪。

　　說是滅境其實只是一個山谷，橫七豎八到處都是破損的神兵，據(jù)說它的存在意義就是為了供奉上古時候神魔大戰(zhàn)時候捐軀的上神們的兵器，以示追思與推崇。小十八說我們喝過酒沒怎么吃東西，不如先尋點東西墊墊饑餓再找兵器，畢竟要在一大堆神兵里找出與連岳仙長那么低的實力品階相襯的來也及其困難。

　　想想他說得有道理，便生了火就地采了些蘑菇煮了吃。蘑菇剛落肚十一師兄便疼得撲倒在地翻滾，冷汗淋漓。同時一道雷光夾雜著數(shù)點瑞氣劈向了空色山，瞬間地動山搖。

　　小十八說師兄師姐稍安勿躁，說師尊說了棄卒保帥，必要時刻壯士斷腕也是應(yīng)該。我們再三追問，甚至作勢要回山，這不老實的死孩子才說了實話。

　　原來當(dāng)初那一場大戰(zhàn)，有個極厲害的妖魔被擊傷的時候，散出的魔氣彷徨無依，剛巧幼時的十一師兄伏在河邊喝水，便上了他的身。師兄因為體內(nèi)魔氣被同族處處排斥，險些餓死在山上。師尊路過不忍心，就撿了回來養(yǎng)大，為此還輾轉(zhuǎn)搬了好多次家，直至到這靈氣充沛又天高皇帝遠(yuǎn)的窮鄉(xiāng)僻壤�？蓻]想到近日天庭有所察覺要派人來捉拿，師尊為了掩人耳目想借著比武大會把師兄送去人間避禍，還拿出佩了多年的短劍想著掩一掩師兄身上的魔味兒。不曾想師兄擔(dān)心我們沒人做飯刻意落敗，連岳仙長只好尋了個由頭騙我們來滅境避禍。

　　小十八說師兄，你方才吃的蘑菇，乃是我趁你不注意拿神兵變化的。如今紫虛帝座的兵器跟你融為一體，就算是天庭來人也要投鼠忌器的。若是他們執(zhí)意捉拿，師姐就拿燎綾把我點了，就算拼不成同歸于盡，也能毀了這些神兵，打腫天庭的臉。

　　小十八又說，師兄師姐，來日方長，好歹……別辜負(fù)了師尊的一片心。

　　我們便在這滅境躲藏了起來，南來北往的同族偶爾帶來空色山的只字片語，原來當(dāng)日師尊便把鼻子和胡子尖兒翹得比眉毛還高地認(rèn)了師兄的事，又從容淡定地直接跳了誅仙臺。剩下的幾個師兄有的另投高枝兒，有的直接下凡為禍一方，只有小十七兒還在院內(nèi)堅守。連岳仙長也散了洞府，說是弄丟了要緊的物件兒得去找，怕是沒功夫再誤人子弟了。被央告得急了，便說“出師當(dāng)日我在你們師祖面前發(fā)了毒誓要拘著他別闖禍的，這次定然要找回來好好管教�！闭f完便輕裝佩劍下了人間。

　　好端端錦簇花團(tuán)一場春日宴，轉(zhuǎn)瞬便是忽喇喇大廈將傾。

　　山中不知歲月，這雁來雁往帶來的消息，也不過是茶余笑談。唯一的消遣便是勤加修煉。偶爾，我們也圍坐火爐，回憶回憶當(dāng)年，大家都在的日子，然后笑得滿臉淚花。不過，近日連岳仙長總是在夢里出現(xiàn)，哭笑不得的樣子一如當(dāng)年，想來人間之旅頗有收獲吧。我們便收拾了行裝，也到了人間。

　　不知道前路有沒有人阻攔，只是如今我們師兄弟不再是那當(dāng)初不知疾苦不懂怨憤的天真少年，伸出的手，就算握不住什么，也必然要討什么回來的。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師尊，我們來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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