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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
十月的冬夜里,寒風(fēng)凜冽,天時嚴峻如兩岸陳兵,一者虎視,一者堅守。
孫權(quán)負手立在殿中,專注地研究著掛在墻上的輿圖,雙方勢力相持日久,地盤上并沒太大變化。他又在案前坐下,挑亮了燈,把細細標注的布陣圖照得清晰。此時魏軍就駐扎于對岸,只因長江水勢所限,一直未能進擊。
“天時不利,曹丕還不退兵嗎?”
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從殿外傳來,孫權(quán)抬頭,見是孫韶麾下守將高壽,他大步上前,單膝跪下道:“稟吾主,屬下受揚威將軍之命,料魏人必從徑路返回,試以五百死士突襲,獲副車羽蓋,大破敵軍!”
孫權(quán)霍得站起身,雙目炯炯地看著跪在下方的將領(lǐng),激動道:“曹丕呢?”
高壽遲疑一下,答道:“魏人狡猾,軍中竟不見曹丕,應(yīng)是趁亂而逃了……除斬首之外,僅屬下擒獲一人!
“是何人?”
“以裝束看,應(yīng)是曹丕近侍!
“帶上來!”
兩個兵士擒著一個人押上來,那人模樣甚是狼狽,頭發(fā)披散,衣物上沾滿了泥痕血跡,被荊棘刮破了好幾處,只有一雙眼睛還算精神,一進殿來就一直抬頭盯著孫權(quán)看。
倒是好大的膽子,孫權(quán)上前兩步,俯視著被捆成粽子的人,問:
“你叫什么名字?”
“桓文。”這俘虜?shù)穆曊{(diào)也不亢不卑。
“齊桓晉文,好氣派的名字!睂O權(quán)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起了什么,“桓范是你何人?”
“他……是在下從兄!
大概是沛國桓氏的一個無名子弟吧,不過既然是曹丕身邊的人……
“你會什么?”
“?”桓文一愣,不明白孫權(quán)的意思。
“孤問你會什么?領(lǐng)軍打仗,還是治民行政?”
桓文沉默了一會,略低下頭,道:“我隨兄長為陛下修纂《皇覽》,只知經(jīng)傳,內(nèi)政外事,非在下所能參議。”
“不參外事,那曹丕何以要你隨行?”
“這……陛下喜好文章,常與在下論文……”
孫權(quán)冷哼一聲,背過身,意興闌珊的樣子,遠征出行還帶著個沒用的書生,這種事也只有那個文人做的出來了。他朝高壽擺了擺手,表示可以推下去斬了。
高壽立刻給兩個小兵使了個眼色,正要把人拖走,桓文忽然拼命掙扎起來,大喊道:“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更何況魏吳有君臣之義,吳王此時殺我,豈不為天下人恥笑!”
孫權(quán)被那句“君臣之義”刺得耳膜一疼,猛地轉(zhuǎn)過身來,但終究忍住了沒有發(fā)作,冷冷地道:“區(qū)區(qū)一個階下囚,也敢妄稱使節(jié),魏國無人,孤亦明矣!
那人站直身子,昂首道:“在下不才,不如解揚之聰敏高義,卻也受命于國君,今日身死不足惜,只恨陛下厚意罔投東吳,此地非為禮儀之邦,不足與交也。”
好個能言善辯的桓文!孫權(quán)聽他一說反而消了氣,身處敵營而能冷靜自持若此,實非凡人也。他仔仔細細打量起這位“使臣”來,他身量并不高,長發(fā)遮蓋了半張臉,只透出一雙眼睛不屈不撓。他走近幾步,伸出手撥開桓文披散在面上的頭發(fā),攏在耳后,才看清楚他的臉。
那人臉色很蒼白,嘴唇也全無血色,面上的肌肉很僵硬,也許是天氣太冷給凍著了。孫權(quán)示意來人給他松綁,自己在殿中慢慢踱步,思考著合適的處置辦法。忽然他嘴角微微牽動,道:
“孤聽聞魏王好風(fēng)雅,文采亦佳,其胞弟曹植更有捷才,曾在殿上作詩,七步即成,可有此事?”
桓文少見地猶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答道:“確有此事!
“孤見你才思敏捷,于文事必有可稱,”他玩味地看著桓文,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今日孤限你七步成詩,若能則放你回去,你可心服?”
桓文臉上掩飾不住的吃驚,他完全沒有想到吳王會以這種辦法來考他,可那人眼中并無玩笑意味,生殺予奪只在一轉(zhuǎn)念間。七步成詩……這是唯一的活路,他不能不接受,于是只好道:“在下才不及雍丘王,唯盡一己之力,不辱使命。”
身側(cè)的侍從退下到兩旁,只留下桓文和孫權(quán)在殿中相對而立,相隔七步之遙。
桓文低著頭思索,表情看不清楚,他努力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左腳邁出第一步,嘴唇動了動,仿佛想說什么,但又有所顧慮,這一步已走完,他沒有出聲。
孫權(quán)盯著桓文,似乎也能感覺到那人的情緒,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覺收緊了,不知為什么,給出這個游戲般的命題后,他的心情卻一點也不輕松,還有些莫名的復(fù)雜,是希望他作出詩來,還是干脆一刀砍了了事?
右腳抬起,第二步。桓文終于開口:
“君住長江南。”
起首一句非常普通,簡直不像是詩。他很快補上第三步:
“我坐長江北!
桓文的頭一直低著,他在大殿中央停了一會,接著第四第五步從容而出:
“兩軍相挾對,共飲一江水!
孫權(quán)看著這個離自己越來越近的人,心中暗想,若只是這樣兒歌一般的詩,可不能免死,尤其是共飲之說,傳出去叫人笑話。還剩兩步,且看你怎么收場。
桓文抬起右腳,好像屏住了呼吸,他輕輕上前一小步,抬起頭來,直視著孫權(quán),低聲吟出最后四句:
“惜哉天意險,渡水難復(fù)歸。煢煢江畔鷺,白首不得飛!
長江自古隔南北,我若飛去何時能回,只有獨自在江邊眺望,等到霜雪滿頭也不能前去相會。
他的聲音是那么低,仿佛耳語,只說給一個人聽似的。
孫權(quán)背對著桓文,說出赦免的命令:“你回去告訴曹丕,孤不殺魏使,是不作毀約之人,如今長江冰封,舟船不行,望他好自為之。”隨后即命人護送桓文返回江北。
高壽不明白那人到底作了個什么詩,能有這般起死回生的效用,有些不解地道:“至尊放他離去,魏人怕是會小看我東吳,以為連一個俘虜也不敢殺……”
“無妨,”孫權(quán)明白武人的性情,道:“讓他回去,魏軍不日之內(nèi)必當(dāng)回師,這場仗是打不成的。曹丕覬覦江東已久,兵馬雖盛卻也難越天險,不過有心無力罷了!蹦莻桓文倒真有幾分急才,將魏軍比為白鷺,望江而不能飛越,既然暗示大軍將退,放他一命也不算什么。
高壽點頭稱是,但心想這戰(zhàn)與不戰(zhàn),與殺個人有何關(guān)系?左右說的不是一件事吧。
夜色已深,孫權(quán)翻著很久以前曹丕寄來的詩集,也許是方才那人,令他一時興起了。他從前并沒好好看過曹丕的詩,只覺是書生尋章摘句,不值一哂。正看到一句“賤妾煢煢守空房”,忽然有人來報,形容慌亂之極:
“稟告……至尊,我等奉命護送魏使回國,卻不想他奪了我們的馬,還殺傷數(shù)人……”
“什么?!”孫權(quán)驚得站起來,差點掀翻了書案。
“派人去追了嗎?”
“是……不過,那魏使騎術(shù)精絕,又善弓箭,天色太暗,恐怕追之不及……”
孫權(quán)頓時怒上心頭,吼道:
“再派人馬!還有,給孤查清楚桓文此人,孤要知道他到底是誰!”
兵士忙領(lǐng)命下去,孫權(quán)猶自忿恨,把手中的絹帛攥成一團。最初不過是件小事,為何會變成這樣?自己不過一時心軟,他竟敢,他竟敢……
他回想起那人蒼白的臉,那雙眼睛,說話的神態(tài),吟詩時的表情,心里忽然有個答案呼之欲出。他展開那揉成一團的絹幅仔細看起來,越看越心驚,口中喃喃念道:
“曹丕,曹子桓,子桓善屬文……桓文!
舉手投足間隱隱的高傲,七步成詩之才,一直盯著自己看的眼睛……他才不是什么桓范的弟弟,他就是曹丕。之所以穿著普通侍從的衣裝,也許只是情急之下的障眼法,跟他爹玩的同一個伎倆。其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回到魏軍中卻不敢聲張。
電光火石間想通了一切,孫權(quán)松開顫抖的手,薄薄的白絹飄然落地。
第二日,高壽親自來請罪,說因自己失察以致魏使任意妄為。孫權(quán)并未責(zé)備他,反而說前夜突襲有功應(yīng)賞。他隱隱還存了點心思,問道:
“查到桓文是什么人了嗎?”
“稟至尊,桓文應(yīng)是假名,查無此人!
孫權(quán)長嘆一聲,雖是意料之中事,卻依舊憾恨難以釋懷。明明已經(jīng)抓在手中,差一點就可以置他于死地,最終卻還是給他騙了。
“此天意所以隔南北也!
第二年,從洛陽傳來魏帝駕崩的消息。不過半年而已,天意已隔陰陽。
孫權(quán)立在武昌城頭,俯視遠處浩蕩奔流的大江。某人曾信誓旦旦地說過“此言之誠,有如大江!”當(dāng)然,他說的沒有一句真話。
日落時分,歸巢的白鷺成群結(jié)隊,飛往它們安靜的水澤之家,看上去是那么愜意而自由。鷺鳥們都是結(jié)友而歸,并沒有哪一只落了單,它們一身的雪白,不似人的黑發(fā)長長如愁。
“煢煢江畔鷺,白首不得飛!
連這一句,也是假的。
—完—
注1:(黃初六年)冬,十月,如廣陵故城,臨江觀兵,戎卒十余萬,旌旗數(shù)百里,有渡江之志。吳人嚴兵固守。時大寒,冰,舟不得入江。帝見波濤洶涌,嘆曰:“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遂歸。孫韶遣將高壽等率敢死之士五百人,于徑路夜要帝,帝大驚。壽等獲副車、羽蓋以還。
文中情節(jié)純屬虛構(gòu),穿鑿附會請勿當(dāng)真。
注2:權(quán)為吳王,遷揚威將軍,封建德侯。權(quán)稱尊號,為鎮(zhèn)北將軍。知此時孫韶為揚威將軍。
注3:(沛國)桓范字元則,世為冠族。以有文學(xué),與王象等典集皇覽。不過此書其實在黃初三年已編成,六年時桓范和“桓文”應(yīng)該不是在編書了,文中曹丕情急之下隨口一扯,反正孫權(quán)也不清楚細節(jié)。
注4:黃初六年時,曹植為雍丘王。七步成詩之典來源并不可靠,未必確有其事,文中僅作附會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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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其實我只是在妄想,這兩人有可能的,距離最近的一次……哎就算真的發(fā)生了,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