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素素。白素素。

　　墮入這蒼茫凡塵不過短短數(shù)載，我卻已開始懷念那些在望雪峰上潛心修煉的清靜日子。

　　還記得山間的積雪終年不化，還記得碧幽潭水清澈見底，還記得忘憂谷底百花叢生，還記得冬日的暖陽和夏日的清風(fēng)，還記得，那些陪我在林中奔跑嬉戲的雪白身影。

　　是的，我是一只白狐，一只，修行千年的狐。

　　紅塵濁世，嘈攘不堪。我，并不留念。

　　幻化人形來此世間，不為看遍繁華，不為嘗盡百味，只為記憶中那個溫暖的懷抱，只為，那一場千年情劫。

　　二

　　這一年的三月，帝都洛陽，繁花似錦，美不勝收。

　　市集上，車水馬龍，人群熙攘。我卻無心顧及，只低了頭專心賣我的胭脂水粉。

　　這大千之上，繁華叢生，不過都是些旁人的熱鬧罷了，與我又有什么相干？

　　正獨(dú)自失神，忽聞得不遠(yuǎn)處喧聲嘈雜，懶懶抬了眼望去，只見一名書生模樣的年輕公子正和幾個醉漢糾纏在一處。想是有人酒后鬧事罷，市井之中，再平常不過。便要收了目光，不去理睬。卻又見那醉漢不依不饒，口里罵罵咧咧，將那公子狠命往前一推。本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郎，哪里經(jīng)得住這一記蠻力，歪歪斜斜跌在一旁。身上的月白長衫，也污上了幾抹泥濘。瞧那模樣，甚是狼狽。

　　本不欲多管這閑事，終是心下不忍，起身上前，遞過手中的帕子：“公子，快擦擦罷。”

　　他一愣，抬起頭來沖我窘迫一笑：“多謝小姐�！�

　　目光交接，我就那樣猝不及防地跌進(jìn)了一汪深潭。只一眼，便魂飛魄散。

　　是他，竟然，是他……

　　三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我愛極這桃花林中的落英繽紛，一時頑心大起，舒展身段，翩然起舞。

　　清風(fēng)盈袖，漫天落紅。

　　我知道，如水的月光中，我烏發(fā)如云，冰肌似雪。我知道，舞步飛旋處，我白紗迤儷，環(huán)佩叮鐺。我還知道，他在一旁呆呆瞧我，滿眼驚艷，一臉癡迷。

　　我得意一笑，收了舞步。他呆了一呆，方才斂了心神，低低驚嘆道：“霓裳！”

　　不錯，霓裳。

　　我轉(zhuǎn)過身去，有些孩子氣地笑吟吟望他，仿佛等待他的期許。他卻溫溫一笑，并不多言，只從腰間取出一支玉笛，輕輕放于唇邊。

　　笛音裊繞，清越悠揚(yáng)。如雨落蟲鳴，暖風(fēng)拂面，直聽得我熏然欲醉。

　　偷偷抬了眼望他，只見他橫笛斜倚，雙目微合。晚風(fēng)徐徐中，白衫勝雪，衣袂飄飄。雖有幾分纖弱，卻也是個超凡脫俗的翩翩佳公子。

　　婆婆，今世的他沒有什么變化呢，還是那謙謙君子的模樣，眉目如畫，溫潤如玉。只是，他已認(rèn)不出我。

　　他不會知道，我就是他千百年前放生的那一只幼狐。

　　他不會知道，我這一路，跋千山，涉萬水，只為尋他而來。

　　四

　　日升日落，時光飛逝。

　　我們每天朝夕相伴，不舍分秒，或游山玩水，或吟詩作對。這樣的日子，簡單而快樂，我沉溺其中，不想自拔。

　　婆婆，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他們說，只羨鴛鴦不羨仙。

　　有道是，只愿長醉不愿醒。

　　本以為，這樣的相守可以一生。卻不料，到頭來終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虛空。

　　婆婆，我錯了。我忘了你說，只可報恩，不可動情。我忘了你說，人妖殊途，難以相守。我忘了你說，若是貪戀凡塵，必招大禍。

　　是呵，必招大禍。

　　他病了，沒有來由，沒有征兆，就那么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又急又悔，四處遍訪名醫(yī)，卻無一人能治這曠世奇癥。

　　我側(cè)坐床榻前，他伸手輕輕撫去我面上的淚痕，慎之又慎地開口：“素素，不要難過。能遇見你，我此生不悔！”

　　什么叫做痛徹心肺？！那一刻我淚雨滂沱，再不能忍。

　　罷了，千年之前你救我一命，如今，便還了你吧……

　　五

　　次日清晨，我被第一抹朝陽喚醒。

　　行到屋內(nèi)想探視他病況，卻聽得一聲驚喜的低呼：“呀，好可愛的一只白狐！”

　　他翻身下床，彎腰將我攏在懷中。是久違的溫暖。千百年前的望雪峰上，他也是這般將因貪玩而誤入陷阱的我溫柔抱起，自此，我便迷戀上他溫暖的懷抱。

　　婆婆，我已交出千年真元，不得不變回原形。而他，病體痊愈之后，便會忘了我，忘了我們相識后的一切。之前種種，于他而言，只是浮云過眼，不留痕跡。不會有傷，亦不會有痛。

　　婆婆，明日我便趕回望雪峰中繼續(xù)修行。

　　世間因果，皆有輪回。

　　我渴望，千年之后，還能有幸遇他，聽他嗓音清潤，叫我一聲：“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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