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微涼的風將我吹醒時，我才意識到了這門也該修一修了，我起身將門使勁的關了關，無奈，我一使勁反倒這門竟從門框上斷裂開來。我低頭悶笑一聲，搖了搖頭心想：人老了，竟力氣出奇的大，倒是件怪事。既然醒了，就抬腳去苑坐坐。這正是深秋時節(jié)，看著苑內(nèi)滿階落紅一副寂寥蕭條景象，突然地讓我回憶起了你。

　　那時，你剛剛登基，而我正值豆蔻年華卻被逼入宮，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一回，我深夜當差，耐不住性子四處亂走。白天時這宮殿亭欄美不勝收，不勝華美。晚上這副景象倒生出一股陰森森之氣來。我膽小，心砰砰直跳，總覺得身后有腳步聲，一時情急，便虎著膽子硬著頭皮闖進了闖進了一扇門內(nèi)。這時我哪里知道，這無意間的一闖，就闖開了我的心里。。

　　這苑內(nèi)倒也清凈，我環(huán)顧四周，夜色正濃，我早已不分東南西北，只期盼著有一處溫暖的地方落腳即可，卻不料一團黑影從我腳下掠過，我當即哀鳴一聲，只覺得我應該要去見我死去的娘了。此時，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這里又沒什么，你鬼叫什么！”我憤然睜開雙眼，猛瞪那人一眼：“閉嘴！”余怒未消的我再次瞟了瞟那人，即使這夜色再怎么深也抵擋不住龍袍上的金線縷縷光芒。我頓時腿一軟，跌坐在地，絕望的閉上眼睛，這，竟是皇上！半晌，四下安靜無比，除了皇上懷中抱著的貓兒叫囂的叫了幾聲之外。我可以肯定，我現(xiàn)在的處境十分凄涼......

　　“起來吧�！被噬系恼f“朕，不會怪罪于你，你先起來。”我連忙叩謝圣恩然后默默的站起來，一動也不動。只聽見皇上低笑一聲：“朕一人散步也無趣，不如你陪朕來走走。”我頭一次目視天顏，襯著這清冷的月光忽然心頭有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

　　這一年，我、十六，你、二十八。

　　我邊掃苑中的紅葉邊想起我們初遇的那天�，F(xiàn)在想想，不覺好笑，腦海中浮現(xiàn)著你那時剛毅、俊朗的面龐。我不禁停下手中的掃帚，看著腳下這條路，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我想我都能感受到你在我身旁淺淺的呼吸聲和若有若無的龍涎香。我又開始想你了，想念你溫和的笑聲，想念你溫柔的神情，而我，抑制不住我對你的思念。

　　還有一次，我不知為何被調(diào)到御前服侍。這并不是一個好差事，這是我聽一個同住的宮女酸溜溜說的話。當然，我不可避免的見到了你，你在案前批奏折時，那副認真、專心的模樣讓我著迷。你咳幾聲，我便立刻去倒茶，試好溫度放在一旁，你這時會抬起頭來給我一個淺淺的微笑。我當時以為這是宮婢服侍皇上的責任，我也回你了一個微笑。唉，當時也真夠傻的，傻到我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敬佩之情，而是一個深到自己都無法控制住的癡慕之情。

　　雖然，你大我十二歲。

　　“阿珂，幫朕揉揉肩。”我放下正在研磨的工作，擦擦手，疾步走去，雙手搭放到他的肩，他的肩沒有看上去那么單薄，指尖用力揉動時，感受到的是力量蘊含在這雙肩之下。

　　“阿珂，這邊，往上一些，恩....好”我聽著他叫我的名字，我聽著他的指揮。突然覺得此時的我們多么像一副老夫老妻的樣子，既親密又幸福�？此坪跏敲ν�，眼睛閉著，望著他俊逸的面孔，我不禁心神蕩漾，心中仿若有一匹野馬就要跑出來似的，陽光打在他的身上，此刻的我，是多么想把時光停留在這一秒。

　　“阿珂”毫無征兆，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過了半晌，“看夠了么？”他似是戲虐般的笑著說�！鞍�....皇上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我慌忙別開眼，小聲喃喃道。

　　“起來，你怎么就這么愛跪呢。你就這么怕朕？明明第一次見還叫朕閉嘴來著...”他猛然將我扶起，我臉上頓時漲紅，飛快地看他一眼，“奴婢...”忽然意識到這多么像撒嬌，我連忙閉緊嘴巴，又做回沉默狀。

　　“阿珂....”他頓了頓，抬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寵溺的口氣：“你是個傻姑娘！”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他說這話時，手掌灼熱的溫度和彎彎的眉毛。讓我感受著，看著，就像在陽光下一樣溫暖。奇怪，我的記性怎么這么好，太過清晰了！好像、好像就是剛剛發(fā)生過的一樣。果然啊，人老了，越發(fā)容易懷舊了。

　　還記得，我們唯一一次吵架。對，是吵架。是在我生完皇長子——豆豆之后。我記得豆豆剛生下來時，軟軟小小的樣子，可愛極了！你的臉上有著初為人父的喜悅，那是一種只有在男人真正成熟的第二次轉(zhuǎn)變。就在我生完孩子后的第三天，當我問起你把孩子抱過來讓我瞧瞧時，你沉默了，我不懂你那是什么神情，你用力攬我入懷說：“阿珂....他是皇長子，應該有一個堅實的背景。所以我把他交給皇后撫養(yǎng)了。阿珂，他將來是要當皇帝的，朕，不得不這么做。”我呆住了，“世恒，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求求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那是我們第一個孩子�。　蔽遗P到他的懷里哭，不停的求他把孩子給我，讓我養(yǎng)大，我早已不管什么皇家，我只要我的孩子！才三天，我才見孩子三天�。∥抑灰氲胶⒆娱L大后要叫別人娘親，我心如刀絞。我發(fā)了瘋似得去找人幫我�？墒�，我人微言輕，他們都視而不見，就連皇上至此之后也未曾來看我。難道在他心里我只是一個生孩子的工具！我們足足共度一年的感情都是假的么！

　　后來，一個夕陽晚照的時候，你逆光而來，我別過臉去，不想見你，你將頭埋于我兩手之間，聲音無比沉悶：“阿珂，我會把你升至貴妃之位，你覺可好？”“我只要孩子。”我依舊別過臉去，你緩緩扳過我的肩讓我與你對視。剎那間，我看到你紅腫的雙眼和黑眼圈，還有你臉上淡青色的胡茬和消瘦的臉龐。我的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一介宮婢，何德何能使一代君王為我深情如此。我并不是沒有想通，只是打擊過大，心力交瘁，卻沒想到，你比我還要難過。

　　“阿珂，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會有很多很多孩子，我還沒有白發(fā)蒼蒼，我們還可以共度很多很多時光，而且，我也有很多很多的愛要說給你聽�！钡弁跬回５谋戆赘幼屛以瓉硪种谱〉难蹨I再次潰不成軍。我想，這是我一生聽到最動人的情話。

　　可是，幸福過早的開放，衰落的就越迅速。但是，我沒想到，它是這么快就來了。

　　就在我們和好后不到四個月，他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了問題。起初，我并不知情，后來，他與我正說著話就開始咳血。我當時六神無主，忙活半天，看他服下一粒藥丸，我扶他躺下。他才慢慢說：“阿珂，這只是頑疾，沒什么大礙，你放心�！蔽也恍潘脑挘骸霸趺纯赡�！都咳血了！”

　　“阿珂，當年先帝也有這個毛病，到后來，不是壽終正寢了么？原來我不說，只是害怕你擔心�？�，我這不是好好的么！”你說完又摸摸我的頭“傻姑娘�！蔽冶е鴮⑿艑⒁傻膽B(tài)度過了很長時間。果然，他并沒有什么癥狀出現(xiàn)，這樣一來，我也就安心不少。不過，現(xiàn)在想想，只覺得他當年瞞得我好辛苦。后來，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得知先帝當年是病發(fā)而死，只是這是皇室秘辛。豈是我當年就能得知的呢？

　　春夏交替，四時變遷，轉(zhuǎn)眼又入秋了。終于有一天，他那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而我的世界從此崩塌。他開始昏迷不醒，朝中早已有人提議讓皇長子為下一任君王�？墒牵夷强嗝膬鹤�，今年才五歲就要坐上那個寂寞一生的皇位，我內(nèi)心一陣抽痛�？墒牵�？我每一天都希望結(jié)束這個恐怖的夢境。我希望，有一天清晨，他親吻我的額頭對我淺淺一笑，對我說：“害怕了吧，生病都是假的，是我逗你玩的。”但事與愿違，他的身體愈來愈差，而我不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生怕下一刻，他就從此消失不見。有時，他夜半醒來，呆呆的望著我：“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為什么不去睡覺？”我搖搖頭：“我想多看看你，仔細的看看�！蹦憧嘈σ宦暎骸吧倒媚铩Ｐ液冒�，你還是宮女，否則，你就要隨我入葬。我還不想你陪我一起去死，你還這么年輕，你應該活得更長.....”我含著淚猛搖搖頭：“不會的，天子會有神明庇佑。要死也是我先死，我走你前頭，為你開路，守著你，等你來。”你低低地笑了笑，聲音嘶啞：“傻姑娘，這一回，讓我走你前頭....我們來拉鉤，咳、咳，我在奈何橋旁等你，等你來，下輩子，我們還在一起，對吧，還要在一起....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們一起說出孩子氣的誓言，這包含著我們心底里最深的期盼。我早已泣不成聲。他說：“我有點累，我先睡會，明天早上，我們一起去看日出....”我重重的點點頭。一晚上，我都在心驚膽戰(zhàn)中度過，生怕他下一秒離我而去，我聽著他的心跳，輕輕伏在他的胸口上直到天明。

　　這一天，他精神格外好，我攙扶著他，我們一起去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宮人們想尾隨服侍，他擺了擺手，對我說：“走吧�！蔽覀円黄鹱陂缴希粗吠饧婏w的紅葉。

　　紅如殘陽映水中，鏡花水月一場空。

　　他一直說個沒完，“第一次見你，就好像是上輩子見過一樣...你別笑...當時，你那副嬌蠻勁，又可愛又傻氣，只想讓人好好疼你。后來，你埋怨我，我們的孩子.....對不起。這是我的錯，我發(fā)過誓這輩子不能讓你在難過的�？墒�，我的后半生為何讓你如此心酸�！彼f到這，摸了摸我的臉，停頓了一下，似是極累的樣子，我哭著讓他別說了，他輕搖了搖頭。隨即，努力的親了親我的額頭，滿眼的眷戀與不舍：“我害怕，以后沒有機會了。阿珂，你知道嗎？我是多么多么的愛你。”我此時已經(jīng)說不出什么話來，只是一味的點頭�！拔椅ㄒ缓蠡诘�，唯一沒做到的就是，我們沒有再生很多很多的孩子，我還沒有白發(fā)蒼蒼就拋下你離你而去，我沒有很多很多的時光了。但是，我的愛早已經(jīng)一一都說給你...聽....我...愛你�！彼穆曇粼絹碓叫�，但是我聽的無比清晰，一字一句如烙印一般刻在我的心上。他在我耳畔說完這些話，我終于不必再壓抑了，開始嚎啕大哭起來。我就這么失去一個我愛的人。你怎么能這么殘忍，在以后的歲月里，我要用你給我的回憶去腐蝕我的心臟，而你，就這樣輕易地離開。

　　那一年，我、二十二，你、三十四。

　　有人說，花有重開時，人無再少年，我美好的少年時光是遇見了你，我的后半生是去懷念你。而你，一直存活在我記憶里。每當做夢時，夢中有你，有愛笑的你，假裝生氣的你，溫柔的你和傷心難過的你。所以我變得嗜睡。因為，只有在夢中，我們還能再重逢，仿佛你從未離開過我一樣。我恨不得，大夢千年。

　　深秋又到了。自你走后，時光如白駒過隙，我早已垂垂老矣。我們的兒子是一位好君王，我時常在人群中望著他，他很像你，你放心吧。

　　而我，一直在這初遇的苑內(nèi)，用回憶來填補我的人生。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你的氣息。我們在一起六年，我卻可以足足回憶一生。

　　我愛你，這是我一直要對你說的話。

　　現(xiàn)在，當我從柜中取出你當年親手送給我的華服，當我再次梳回你當年親手為我綰的發(fā)，當我走過我們初遇的那條路。再次坐回到我們原來最后坐的那個軟榻上，我坐在當年的那個位置，時光仿若重疊，而我早已不再年輕，輕輕合上雙眼，想象著當年你最后靠在我的肩上，說的最后那句話�，F(xiàn)在，我也可以笑著對你說一聲：“我也愛你。”

　　說好的，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我來了，要等我，下一世，我們一起走，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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