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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下得并不大,蒙蒙地,在路燈下象一陣陣煙,散去了又聚攏,在傘上留下細(xì)細(xì)碎碎地一陣響。他站在巷子的拐角,呆呆地站著。
珠箔飄燈獨自歸。
義山的這句詩說的,就是這樣的景色吧。他想著,對著有點黯淡的天色出神。
風(fēng)也不太大,但還是把樹影也搖得象是鬼怪的手臂。在傘面上,那些影子忽隱忽現(xiàn),仿佛攫人而嚙。
那棵樹是以前那棵么?暮色中,雨下得密,在樹下卻疏得仿佛屋漏。
記憶仿佛潮水,奔涌而出。
雨停了,他聽得門外有人喊道:“啊,虹!”
那是個小女孩的聲音,充滿了廉價的欣喜和愉悅。他抬眼看了看父親,父親只是象木頭一樣打著座。他小心地把已經(jīng)麻木了的右腳從左腿上放下來,想站起身。
“魔由心生!
父親的聲音象是從水底發(fā)出的。他頓住了,重又把右腿壓到左腿上,繼續(xù)打著座。
窗簾厚重,隔斷了外面的光線,但他還能想象得到,在這間破舊的房子外面,那一碧如洗的藍(lán)天和一道七彩長虹,以及,那一個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女孩。他偷偷看了眼父親。父親威嚴(yán)的形象,更象是一個廟里的佛像。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重又端坐在蒲團上,眼觀鼻鼻觀心,墜入父親所說的那種心定如水的境界。
打座持續(xù)了兩個小時。兩小時后,已經(jīng)快到五點了,正是工人下班的時間。父親開始出門,而他則在家中準(zhǔn)備晚飯。
他舀了一杯半米,到外面的公用龍頭上去淘。
這幢樓里,擠了大約兩百來人,淘米的人很多,可只有一個公用龍頭。他等了半天,人居然越來越多了。
從樓道里看出去,后面還有一幢樓。那里人很少,只晾曬著幾件舊衣服。不知為什么,人們不喜歡去那兒。他問過父親,但父親并沒有回答他。
那里也有自來水吧?
他為自己這個聰明的主意驚呆了。戰(zhàn)爭過后,自來水輸送管道多半被破壞得一塌糊涂,重建委員會也只是修復(fù)了幾個居民區(qū)里的管道。但那幢樓里有人住的,一定也會有水。
他提著水桶和米,走下樓去。
很奇怪,看著只不過是后面的一幢樓,居然圍墻上并沒有門。他繞了好大一圈,才發(fā)現(xiàn)那樓的大門開在另一邊,掩映在樹里。
淘個米走那么遠(yuǎn),值得么?
馬上,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反正已經(jīng)走到這兒了,就去那兒淘米吧。父親也快回來了,如果那時他還沒做好飯,一定會挨打的。
走近樓,他馬上聽到了一陣水聲。有人在洗東西,也看見了幾個人正在那兒洗著什么,一個個都穿著從頭包到腳的長袍。
是□□吧。
他想。父親也曾跟他說過,現(xiàn)在的四種大宗,□□是其中一種,而他們的祝由科只是小而又小的小宗而已!酢醯膵D女妝束都是如此,不論寒暑。
更重要的是,水龍頭前,現(xiàn)在正空著。
他走到龍頭前,接了一盆水,放在水泥地上,開始淘洗。
配給米很臟,有不少砂土,米倒入盆中,水面就泛起灰色的細(xì)小泡沫。當(dāng)然,能有口飯吃也該滿足了,不該抱怨。他小心地把臟物揀出來,忽然覺得背后有一種針刺一樣的感覺。
有人在窺視!
父親說過,一個好的祝由科必須隨時隨刻地謹(jǐn)慎,可以不用眼而直接用身體感知一切。他并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這種奇特能力,但此時他感覺到了,在他身后,有一種象針一樣的微痛,但并不難受。
一定是有人窺視。
由于食物很稀少,因此只有有公職的人才能有配給米,不少好吃懶做的人就淪為盜匪,搶奪的主要就是食物。
他努力使自己不動聲色。
“妖妖,不許淘氣!
一個女子粗重的嗓音突然從他身后響起,把他嚇了一跳。他回過頭,只見一個小女孩咯咯地笑著,從他身后跑開,手里抓著一根小樹枝,那張小臉上,滿是一種狡黠的得意。很奇怪,在她脖子上,掛了一個項鏈,綴子是個十字架。也許,他們是基督教?
他笑了。自從他懂事起,從少這么笑過。而在他記憶中,他見過的人多半是板著個臉,很少這么笑的。
“小妹妹,過來!
那個小女孩笑嘻嘻地看他,他想再說點什么,可笨嘴拙舌地說不出來。
“妖妖,哥哥叫你啊!
那個嗓音很粗的女子口音雖然很硬,語氣卻很是溫和。她大約是那小女孩的母親吧。他抬起頭,看了一眼那個女子。她的斗篷有點散開,依稀可以看見她的臉。
天!那是張什么樣的臉啊。
她的臉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打過一下,半邊臉幾乎是融化后又凝結(jié)起來的,眼睛擠在一堆紅紅的肉里,嘴也是歪在一邊。
她是魔族!
魔族其實并不是一個種族。五十幾年前的第一次戰(zhàn)爭期間,由于動用了核武器,使得很多受到核污染的人后來生下了一些奇形怪狀的后代,這些人被稱為魔族。但政府已明令禁止這個稱呼,也明令不得歧視他們,但這些人在一般人心目中還是神秘而恐怖。怪不得人們寧可擠在前面那幢樓里也不愿過來。
她似乎也知道他看見了自己的臉,轉(zhuǎn)過頭去,說:“妖妖,回家去!
回到家,父親已經(jīng)回來了。
“你去哪兒了?”
“淘米。”
“不是問你這個,”父親的臉陰沉,“你去哪兒淘米?”
“后面那幢樓!
不知為什么,父親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以后不準(zhǔn)去了!
“那是魔族住的地方,我看見了。不過,您說過,一個好的祝由科對一切都無動于衷,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父親的臉上稍許抽動了一下,也許是想笑吧,馬上又正色道:“做飯吧!
窗簾拉著。虹是什么樣的?他在油爐上煮著飯,一邊想著。
雨下得不大。他站在傘下,看著拐角處的那個“幻花居”。
名字很虛無縹緲,其實只是一個平常不過的酒吧。這種地方聽說是大戰(zhàn)前年輕人最常去的,但戰(zhàn)后出現(xiàn)在街頭的這些酒吧卻成了成年人放浪形骸的好去處。當(dāng)然,對于他這樣的公務(wù)員,是沒有閑錢去享受那一小杯酒精溶液的。
他等候著一個人。
說等著一個人,其實也并不一定。因為他并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么人,只是奉命行事。在他二十一歲從國立大學(xué)畢業(yè)后,考入了國家安全局第五科,也就是秘密警察科。他并沒有什么背景,他能進入這個極度排外的組織也只因為他背景清白。當(dāng)然,那些很敏感的任務(wù)不能讓他去完成,他做的只是整理資料的事。今天讓他來監(jiān)視那個人,只是因為原先定下的人選突發(fā)急病,“今天晚上給你一個任務(wù),監(jiān)視這個人。”
科長有點不情不愿地從抽屜取出一張高分辨率的照片,照片上,一個憂郁的年輕女子。他不由一陣暈眩。當(dāng)然,他不是因為愛上了誰,他早過了浪漫的年紀(jì)了。
不知為什么,這個女子的臉上有一種熟悉的神情。哪里見過么?他不記得了。在他十七歲學(xué)成以后,再也記不得以前的事了。也許對祝由科的苦修有種本能的排斥吧,他似乎是有意要忘記。
忘記了。一切都忘記了,他記得的,只是他十七歲進入市立大學(xué)后的事。依稀,還有點印象的,只是那厚重的窗簾,以及……
“虹!”
那是一個小女孩又驚又喜的聲音。很多次的午夜,從夢中驚醒時,他還記得這一句。在什么樣的情況下,他聽到過這小女孩的聲音?為什么他會對這句話如此敏感?忘了,忘記了。
虹是什么樣的?
這個問題也困惑了他很久,一直得不到解答。后來他的國立圖書館的廢墟里找到一本以前的科普讀物,知道虹是光線通過懸浮在空中的小水滴時發(fā)生折射產(chǎn)生的,而現(xiàn)在因為空氣中有太多的微塵,很難有產(chǎn)生虹的條件。那本書里有一幅虹的插圖,但那只是黑白的,因此他只能想象空中有一條長長的布條那樣的景象,實在想不通那個小女孩為什么會激動成這樣。
“你在想什么?”
科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他接過照片:“是。我除監(jiān)視她,還要做什么事么?”
“沒有什么,你只要注意她幾點出現(xiàn),一出現(xiàn)就發(fā)信號,僅此而已。你可以在那個酒吧的門外等著!
“是!
他接過照片,仔細(xì)地看了看。照片一定是偷拍的,因為光線很不自然,能這么清楚一定是用電腦加工過的。那個女子很年輕,可能還不到十八歲,神情憂郁,衣著樸素。在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十字架。
他瞇了瞇眼,想看清楚一點。不錯,那是個十字架,但有點不一樣。有什么不一樣?他一時也說不上來。他從小修習(xí)的祝由科,一向與別的幾大宗沒有接觸。后來在國立大學(xué)里,在戰(zhàn)后劫火中留剩下來的不多的資料中,他查了一些四個大宗的資料,而祝由科一點也查不到?磥,父親盡管給他留下了極壞的印象,卻并沒有騙他。
“心跳?”
“一百八!
“血壓?”
“低壓三十,高壓九十!
“用鎮(zhèn)定劑,不能讓他激動!
秦醫(yī)生鎮(zhèn)定若常。病人固然很危險,但不是沒有救了。對了一個有著豐富臨床經(jīng)驗的外科醫(yī)生來說,這是一起比較困難,但并不是沒有把握的手術(shù)。
“真是可憐啊,五根手指都被人割掉了!
“他背部還有很重的外傷,能撐到現(xiàn)在很不容易。”
秦醫(yī)生用口罩上露出的的兩只眼睛看了看對面捧著手術(shù)器械兩個護士。那兩個護士心頭一凜,不再說話了。
父親已經(jīng)睡下了。
天熱得象要燃燒,拉著窗簾,屋里更是又悶又熱。父親卻說什么“破頭老祖七十二難都能受,這一點熱又算什么?”一定要他也午睡?墒,他實在不愿意睡下。
他小心地翻下床。床發(fā)出了輕輕的一聲,但不刺耳。他已經(jīng)試過好多次了,需要怎樣的姿勢溜下床才能不被父親發(fā)現(xiàn)。
輕輕拉開門,門外,陽光燦爛得讓人害怕。樹葉都是綠得發(fā)黑,但上面卻已經(jīng)積了一層灰塵了。他小心地走下樓道,走在樹蔭中。
會下雨么?
他看了看天,天空晴朗得難受,不會下雨。也就是說,不會有虹的。這讓他有點失落,畢竟,他從來沒有看到過虹,而前些天的那次恐怕是非常難得的機會。他很少能出門,父親只讓他在那個大院子里活動,而他整天也只是打坐和練氣,很少能有時間出來看看。事實上,外面也沒什么好看,千篇一律的破舊房子和沒幾樣?xùn)|西的店鋪。戰(zhàn)爭雖然結(jié)束了,但離復(fù)蘇還早,一切都好象沉入了昏睡,再不能醒來。
沿著柏油馬路,他獨自走著。
路坎坷不平。自從戰(zhàn)爭以后,重建工作一直不能步入正軌,路面也只是馬馬虎虎地補了些大坑,而小破損就隨他去了。走在被太陽曬得發(fā)粘的路上,他只覺得嘴里也發(fā)苦。
該回去了吧。
他想著。
這時,象是回答他的想法,一個人影從路邊的樓房里閃了出來。
是那個小女孩。
他不由笑了,站在路邊。那個小女孩也看見了他,臉上露出了笑容,燦爛如朝陽。她向他跑過來。
“你好啊,妖妖!彼麖澫卵,向跑到他跟前的小女孩說著。
她睜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什么都知道!彼χ,手指一擦,指尖冒出了一朵小火花。熾熱的陽光下,這火花蒼白而微弱,象一朵膽怯的蓓蕾。
“大哥哥真厲害!”她拍著手,蹦了起來。他笑了。這不過是祝由科的一點小把戲,那點火花其實毫無用處,光線十分微弱,也不能引燃什么。他以前一直不明白祝由科為什么要有這樣華而不實的用處,但現(xiàn)在他覺得,這比那些反關(guān)七法和奇門遁甲要有用得多。
“還想看么?”
“想看!
他絞盡腦汁,想再表演個什么。他學(xué)會的還不太多,那些蠱術(shù)當(dāng)然不能用來給這小女孩看,而奇門遁甲,他只馬馬馬虎虎地學(xué)會了兩種遁法,而且這樣一個大白天也沒法使出來炫耀一番。
對了。他想起了父親教過他的那種五鬼搬運術(shù)。父親告誡過他,這種本事不能隨便用出來,不過,他又不是去偷東西,只是給這小女孩看看,總不要緊吧?
他伸手摘了一片樹葉,說:“你把這樹葉藏在身上!
她伸出手,接過了樹葉,想了想,放進了小裙子胸口的口袋里,說:“好了!
他笑了。她自然不知道,那種五鬼搬運術(shù)不管你放哪兒,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出來。他沒辦法弄出太大的東西,一片樹葉卻很簡單,更何況,他知道這樹葉在什么地方。
他把兩手的中指、無名指、小指相扣,食指和大拇指伸直,結(jié)了個手印,站直了,調(diào)勻呼吸。一股熱流漸漸從腳底走上百會,他細(xì)細(xì)地想象著那片樹葉,直到那片樹葉在他的思想中化成一道光。
陽光從樹葉的間隙中流淌下來,他覺得掌心開始發(fā)熱。
“好了么?”
她有點不耐煩地說。他松開手印,說:“你摸摸你口袋里。”
她摸了摸口袋,叫了起來:“沒了,沒了!
他伸出手,掌中,正是那片樹葉。
“好看!”她笑著,拍著手,“還有什么?”
還有什么?他不由苦笑。他不會什么了,看來以后要好好地修煉。
陽光熾烈,樹葉擋不了多少,仍然象洪水一樣直瀉而下。
后來呢?似乎到了這里,記憶就中斷了,無論如何再也想不起來。他站在傘下,摸出了一枝煙,點著了。
在煙霧中,他想到的卻已是科長叫他去監(jiān)視人的那一天了。很奇怪,記憶在不斷地跳躍,他也不知道下一次會想到什么。
那一天,也是下雨。也同樣奇怪,自從那一天以后,好象白晝永遠(yuǎn)不再到來,永遠(yuǎn)都是夜雨,都是同樣的路燈。他在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人在等他?這些都說不上來,好象時間一下子停頓了,不再流逝。
隨他去吧。他想著。傘下,煙氣繚繞,周圍卻靜得叫人害怕。雨也只象蚊蚋一般繞著燈光飛舞。
過去的事總是象籠罩在一陣煙霧里,只能看到些影影綽綽的影子,卻看不分明。他曾經(jīng)很苦惱地認(rèn)為自己是否得了健忘癥,大學(xué)里琴軒老師卻說是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即使是得了健忘癥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琴軒老師是道家子弟,自然可以隨遇而安,而他卻做不到。他只依稀記得的一個約定,好象很久以前就許下了,必須做到。
那是父親死后的第二年,琴軒老師收養(yǎng)了他。他努力回憶,卻記不得在琴軒老師收養(yǎng)他之前他做過什么了。好象一段空白,什么都填補不了。
那還是他大學(xué)里時,琴軒老師是量子物理的老師。在講完一節(jié)隧道效應(yīng)后,他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走進了琴軒老師的辦公室。
“有什么不懂么?”琴軒老師見他進來,問道。
“老師,我想問你,你是在哪兒找到我的?”
琴軒老師放下筆記:“這問題很重要么?”
“大概是!彼胫安恢獮槭裁,我總想起這個。”
他攤開筆記本,在薛定諤方程下面,畫著一個十字架。但這個十字架與一般的有點不同,上長下短。
“黑彌撒用的十字架。這是個崇尚魔鬼的教派,大戰(zhàn)后沒有出現(xiàn)過。他們用的十字架與正統(tǒng)耶穌教不同的就在于是倒著的!
“黑彌撒?”他皺皺眉。不知為什么,他對這個記號總是感到十分親切?汕佘幚蠋熣f的,那卻是個邪教的記號。
“是的。我聽我老師說過,一次大戰(zhàn)前,黑彌撒曾經(jīng)盛極一時,當(dāng)時不少政府高官也加入了。后來在戰(zhàn)爭中由于對抗戰(zhàn)爭公債,被宣布是非法宗教,取締了。不過可能還有殘余,一般很神秘,很少出現(xiàn)了。據(jù)說,二次大戰(zhàn)后,黑彌撒的信徒絕大多數(shù)為變異人種!
他不語。他沒有告訴琴軒老師,他讀過一本介紹幾種邪教的書,講到黑彌撒時語焉不詳,只是說崇尚邪術(shù),以及每逢大事就要焚燒教中的圣女做為祭祀?墒牵麉s覺得自己應(yīng)該和黑彌撒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卻又想不起來。
“老師,你知道我小時候在哪兒的么?”
“不知道!鼻佘幚蠋熆粗纳袂,笑了,“不用多想這個。吃飯是吃飯,睡覺是睡覺,我們祝由科崇尚的就是順其自然!
“老師,你認(rèn)識我父親么?”
琴軒老師沉吟了一下,說:“是。他是我?guī)熜郑莻祝由科高手,遠(yuǎn)比我厲害!
“祝由科到底是什么?”
“順其自然!
看著他的不解,琴軒老師又笑了:“所謂祝由科,本是一個修身養(yǎng)性的教派。寧靜淡泊,不問世事,所以你想成為一個好的祝由科,就不要多想!
他沉默了。半天,他抬起頭:“老師,我剛在圖書館看到一本書!
“什么書?”
“一九七九年版《辭!贰N也榱讼伦S煽频脑~條,上面說,祝由科是醫(yī)道十三科之一,也就是說,是用符咒治病!
“是的!鼻佘幚蠋燑c點頭!白S煽破鸪跏瞧鹪从卺t(yī)術(shù),但后來成為一門獨立的術(shù)法,不再局限于治病。事實上,它已經(jīng)揉合了不少其它東西,象你學(xué)的五遁術(shù)原先也是奇門遁甲的一門,而反關(guān)七法是是從屬于正一教的。奇門遁甲不知還有沒有傳人,正一教已經(jīng)滅絕了,只有這反關(guān)七法留在我們祝由科里!
“可是,老師,用符咒治病,那有用么?”
琴軒老師伸出一個手指,擦了擦,指尖上跳出一朵火花。
“這門虛光術(shù)你也會吧?好象很奇幻,其實不過是你念力的反映?墒呛芷婀郑矣霉庾V分析儀分析過這火光,發(fā)現(xiàn)溫度三十七點五度,里面卻沒有金屬元素?梢哉f,這不是火,只不過是一道純凈的光!
“這和符咒治病有什么關(guān)系?”
“符咒治病,一半是心理療法,一半則是靠人的潛能。當(dāng)一個人相信你手指尖上會噴火,那他一定會相信你會治好他的病。就好比你相信一個不切實際的理想,那么拋頭顱灑熱血那種蠢事也都是有意義的。而人體的潛能是一種很難說的事,你的祝由科學(xué)得不算很差了,也該知道,你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
是。他也承認(rèn)。也許會被說成妖術(shù),但他確實有不少異于常人的本領(lǐng)。也許琴軒老師說得對,當(dāng)你相信……
琴軒老師在說謊。
看著路燈光,他不由有種想笑的感覺。他并不怪琴軒老師,也不怪父親。別人這么做一定也有道理。只有在這時,把一切回憶都穿在一起,重新有了一個全面的認(rèn)識時,他醒悟到所謂順其自然也并不容易。
父親并沒有死。所謂的父親,也只是一個人而已。他看著暗淡的天空,雨正不住地從上面灑下來,不停。也只有這時,他才意識到這。當(dāng)然,這并不是因為他健忘的緣故。
他站著,仿佛那一天他接受了任務(wù),打著把傘呆呆地站在路燈下,等著她出現(xiàn)一樣。別的都一樣,不同的只是現(xiàn)在的記憶象洶涌而至的潮水,他甚至無法整理出一個頭緒,一切都在狂野地闖入他的腦海。那些記憶不是一點點擠出來的,而是瘋了一樣沖進來。
“萬物的主宰,請你接受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犧牲吧,狄亞波羅!
那是個什么樣的記憶?他閉上眼,試圖在頭腦中混亂成一片的圖像中找出曾經(jīng)有過的頭緒。
他把煙頭扔在地上。
雨下得密。忽然,那個“幻花居”的門開了,象潑翻了一桶水,里面的聲音一下沖了出來,夾雜著人的汗臭。
一個人出來了。
一個女人。幾乎同時,他看見了她脖子上掛著的東西。在那個酒巴里光線中,那個倒著的十字架一閃一閃,倒象是活的。
是她。盡管在燈光中并不是很清楚,但他看見了;蛘哒f,他感受到了,正是她。
他伸手在懷里按了一下信號儀,一串中微子流登時直射出去,也許,在某一個地方,一臺儀器會一下發(fā)出尖利的聲音吧。
他的任務(wù)已經(jīng)結(jié)束。
他轉(zhuǎn)身走去。
“喂!
拐過街角走了沒幾步,在那個黑暗的角落里,一個聲音傳了出來。
“你在門口站了那么久,到底想干什么?”
危險在臨近。即使是那么暗淡的光線,他也看見了站在角落里那人。那是個絡(luò)腮胡子,身體魁梧,手上抓了一把刀子。他有點想笑,看來,她還有保鏢?不過,料理保鏢不是他的任務(wù)。
他沒有理那個人,顧自向前走去。那人嘴里罵了一聲,人撲了上來,在他的手里,刀子象是一條危險的毒蛇。他轉(zhuǎn)了個身,讓過了刀尖,兩根手指夾住那人的手背,左手指尖彈向眉心。
手指當(dāng)然夾不住他的手背的,但左手上,已經(jīng)有一小張紙片,貼在那人眉心處,那人如被電殛,登時不能動彈了。
“反關(guān)七法!”
那人嘴里叫出了聲。這讓他有點詫異,反關(guān)七法雖然源出正一教,但正一教這個派別早已消亡了,這人居然還能說出這名字來。他的小指一鉤,那張小紙片一下被撕下來了。
“你知道反關(guān)七法?”
那人睜大了眼,似乎有一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怖:“是你!真的是你!”
這更讓他奇怪。他湊近了一點:“你難道認(rèn)識我么?”
那人猛地?fù)]起一拳,向他面門打來。這么短的距離,幾乎用不了十分之一秒的,但他的動作更快,那張小紙片還是貼到了那人的肘關(guān)節(jié)處,那人的拳頭一下子無力地垂了下來。
“說,你什么時候見過我?”
那人咧開嘴,笑了:“蠢貨,跟你小時候一樣。你快走,死到臨頭還不知道!
這人的強硬讓他很不舒服。他的手指點了幾點,在那人四肢關(guān)節(jié)處,都被貼上了一張紙片。
“好吧,你不說隨你!
這時,有兩個穿著雨衣的人不知從哪里出現(xiàn),湊近了還站在幻花居門口的她。他們是他在第五科執(zhí)行組的兩個同僚。她似乎有點驚慌,但那兩個同僚溫和而堅定地夾著她。
“如果你還有點良心,快放了我!
那人小聲說著,眼里,卻已露出了懇求之意。
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聽他的。他想著,可是,他的手已經(jīng)輕輕在那人四膚處點了幾點,那人身上的紙片一下都消失了。
那人動了動四膚,咧嘴笑了笑:“好一個反關(guān)七法。給你個忠告,離她越遠(yuǎn)越好,快走吧!
話一說完,那人已沖了出去。
幾乎象做夢一樣,那人沖到了他兩個同僚面前,其中一個在大聲喝問道:“做什么的?”可是,他的話音未落,那人的拳頭已重重地落在他頭上。這一拳,只怕是一匹馬也會一下倒地的。
另一個從懷里摸出了槍。
那人完了。他在黑暗中想著。第五科執(zhí)行組的量子槍可以在千分之一秒里把一個人變成氣體,如果那人硬要往前沖,那么前胸一定會出現(xiàn)一個大洞的。這種危險的武器連警察也不得配備,只有第五科的執(zhí)行組才可以合法擁有。
那人的拳頭沒有停頓。象是一部電影里的慢鏡頭,那人的拳又打中了他同僚的頭,但馬上,那人背心處出現(xiàn)了一個大洞,血一下子直射出來。
“黑劍!”
那個女子撕心裂肺地喊著?墒,那人已經(jīng)倒下了。
這種舍身行為幾乎讓他驚呆了。那人難道是瘋子么?他看見那個同僚也軟綿綿地倒在地上,而那個女子向著他站著的這條巷子直沖過來。
在她跑過身邊時,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是為了要立功,幾乎是一種本能。她尖叫著,舉起手來,手上,抓著那個倒著的十字架。
這十字架放出了強光。
這種突如其來的強光象是一道洪水,讓他腦海中一下出現(xiàn)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他馬上知道,那正是他的記憶。
他的塵封已久的記憶。
他怔住了。那些記憶太多,也太雜亂,根本沒有頭緒,他也想不出那是些什么。而這時,她卻停住了手,詫異地看著他:“小哥哥?”
“小哥哥!”
在這個秋天的夜里,有人這么叫,不會是叫自己吧?可是,路上分明沒有人。
他回過頭。在路的那一邊,有個小小的身影站在樹影下。
是妖妖。
他有點想笑。不為什么,見到她,總覺得內(nèi)心喜悅無限。也許,是她那嬌嫩的聲音,一定也不象魔族的樣子——父親也說過,魔族的后代未必都是樣子古怪,有些人會長得相當(dāng)正常,這也是政府不準(zhǔn)歧視魔族的一個理由吧。
他看著妖妖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彎下腰,道:“這么晚了你還跑出來?”
“媽媽到地底下去了,讓我自己玩。小哥哥,你會跳房子么?”
他有點難色。跳房子?那是什么?也許,是小孩子的一種游戲吧。在他記憶中,他從沒有過什么游戲的日子。跳房子到底該怎么跳,自然也不知道的。
“是什么?”
“很好玩的,來玩吧!
她過來拉著他的手,跑到了路邊一幢很有點破舊的房子。那幢房子很大,門上,掛著塊匾額,寫著“幻花居”三個字。推開門,里面卻并不象外面那么糟糕,放著十幾張桌子,還有一個柜臺,后面放著許許多多酒。在這個年代,配給米都很少能按時發(fā)放,有這么多酒,可是一宗很大的財富。
“這是哪里?”
他話音未落,只覺頭一陣暈眩,幾乎要昏倒。很奇怪,父親曾經(jīng)訓(xùn)練過他的平衡感,他即使原地轉(zhuǎn)上幾十個圈,停住了也不會有頭暈的感覺?墒,一進這幻花居的門,卻覺得人象是踩在水面一樣,直往下沉。
妖妖大約也注意了,她從脖子上摘下項鏈,說:“小哥哥,戴上,我頭一次來也是這樣的!
那是個一頭有十字架的項鏈。妖妖戴著正好,他一戴上,幾乎是掐著脖子的。他想推辭,可妖妖已經(jīng)給他戴上了。也奇怪,那項鏈一碰上他的皮膚,他一下沒有了暈眩感。
真丟人。他想著。好在他穿著高領(lǐng)毛衣。他拉了拉毛衣的領(lǐng)子,把那項鏈遮住了。要是誰見了他戴著這個一個十字架,實在不是件值得夸耀的事。
妖妖很有點得意地說:“這是我爺爺?shù)姆孔。來,我們來跳房子吧!?
她拖開幾張椅子,地上,畫著一個由兩個等邊三角形構(gòu)成的六角形。
大衛(wèi)王星。
他知道,這是基督教的標(biāo)志?粗弊由系氖旨,他笑了笑。魔族也是基督教么?可他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這想法的可笑。魔族也是人,為什么就不能信基督教?所謂魔族,原本只是個正常人對他們的蔑稱,并不是他們天生就低人一等。
妖妖說:“你看,我在跳房子!彼持,輕輕一蹦,跳在了幾個六角星的一個角上。
“你也來跳啊,小哥哥!
他走上前一步。他的腳已經(jīng)和父親的差不多大了,父親說,他正是發(fā)育的時候,馬上會比父親更高更大。妖妖的腳可以在那六角星里輕巧地跳動,他的一腳,卻把一個角全蓋沒了?墒牵粗瞧谂蔚难凵,他實在不忍拂她的意愿。他伸出一只腳,想比劃比劃,然后告訴她叫他跳房子有多可笑。
“做什么!”
一個炸雷一樣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他吃了一驚,本來只是作勢的一只腳重重地踏在那六角星上。
他回過頭,身后,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怒氣沖沖地向他跑過來。那個少年的臉雖然也并不是象妖妖的媽媽那么可怕,還算端正,但也一眼看得出也是魔族。
“混帳!竟然敢褻瀆神圣的大衛(wèi)王星!”
這少年直沖過來,一拳打向他面門。他閃過了,說:“怎么了?”
“你褻瀆了大衛(wèi)王星!”
少年只說著這一句話,又揮拳向他打來。
忽然,妖妖在一邊“哇”地大哭起來。那個少年的拳頭揮到一半,停住了。
“妖妖,怎么了?”他與那個少年幾乎同時說出口。馬上,他看見那少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妖妖咧著嘴大哭著。他和那少年同時跑到她身邊。他想安慰她幾句,那少年卻重重地推開了他,一邊柔聲說著:“妖妖乖,不哭啊,哥哥給你買糖。”
妖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哭著。這時,門外有人說著:“黑劍,你也期負(fù)妖妖了!”
那少年一下立了起來,嘴里嘟囔著:“不是,我沒有!
他看了看門口,兩個人走了進來。一個雖然用白布蒙著臉,他也認(rèn)得出那是妖妖的媽媽。另一個,是一個老年人,看上去,幾乎有九十多了。不過,魔族人的臉因為本來就奇形怪狀的,很難看出真實的樣子。
妖妖的媽媽看見他,顯然有點奇怪。那老頭子見了他,登時叫道:“你是什么人?我們不營業(yè)了!
妖妖的媽媽忙道:“長老,這個小孩是附近的,妖妖跟他認(rèn)識!
那個長老搖搖頭:“宛若,你總是那么心軟。喂,小孩,你快回家吧。”
他看了看妖妖,妖妖已經(jīng)在抽泣了,偷偷地看他,而那少年黑劍在一邊惡狠狠地瞪著他。他笑了笑,向妖妖招招手,走出門去。
回到家,他才發(fā)現(xiàn)脖子上還掛著那個項鏈。
他努力地搜尋著記憶。記憶太多太亂,他拼命想整理出一點頭緒,可是只是徒勞。
“你不記得了?我是妖妖啊!”她叫著。
妖妖?
在他混亂的思想中,似乎有過這個名字。他迷惘地看著她。她那憂郁的臉,除了從科長那張高分辯率的照片上見過,還在哪兒見過?他用力地?fù)u了搖頭,可是還是什么也想不起來。
在那個幻花居門口,擠了一大堆人了。隨著警笛,幾個警察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在他這個角度,還可以看到那些人,只是,隔了那么遠(yuǎn),說些什么都聽不清了。從那酒巴里,走出一個身穿長袍的老者。當(dāng)看到這個人時,他渾身不由一顫,仿佛,在內(nèi)心深處,一種難以遏止的恐懼直涌上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他握著的這個女子的手也抖動了一下。
那個老人很有威嚴(yán)。他一走出來,原先從里面走出來的人都一下安靜下來。他看見他那兩個同僚被人扶起來,軟綿綿地靠在那警察身上,鉆進了警車。那些人又象倒回桶里的水,都回流回去了。
“你們是做什么的?”
他看著這個女子。不知怎么,她好象跟他很熟識的一樣,偎在他胸前。
她會是個危險的魔族分子么?在空氣中,依稀,傳來了一種銀鈴一樣的碎響。
“我要走了,小哥哥!
她也許也覺得自己有點失態(tài),臉微微一紅:“你都三十多了吧?”
他看著她。在黑暗中,她象一個夢,漸漸地消失。他看著她的背影,她也不時回過頭來,看著站在拐角處的他。
是個夢吧?他的心里,象有一支幽渺不可知的曲子,裊裊散去。記憶卻象歸巢的夜鳥,偶然間,若隱若現(xiàn)。
“失敗了?”科長不為人察覺地皺了皺眉!昂冒,你下去吧!
他站著?崎L會懷疑他么?也許吧,然而他并沒有多考慮。他鼓起勇氣,說:“科長,那個女子是魔族?”
科長點點頭,但馬上,抬起頭看著他:“你怎么知道的?”
“在那個酒巴里,都是魔族!
科長嘆了口氣:“是啊,魔族一直是個社會問題。好吧,你下去。”
他走出了科長的辦公室。外面,同事正忙著。這時,他才注意到,他的同事中沒有一個是魔族。在當(dāng)代,魔族的人口并不少,據(jù)說已占到全國總?cè)丝诘陌俜种稽c三,如果不是因為魔族大多是貧民階層,這數(shù)字還會更大。因此,在很多部門里都有魔族的工作人員,唯獨他們這個科,沒有一個魔族。
忘了她吧,他想。
回到住所,做了點方便餐,吃完了,他洗了個澡,站在陽臺上看著外面。暮色沉沉,空中,偶爾有幾架蝙蝠一樣的單人飛行器飛過。整個城市破破爛爛,不象個樣子。
妖妖到底是誰?
他泡了杯茶,坐在陽臺上看著外面。十層樓上,風(fēng)就很大了。遠(yuǎn)處,一百三十層的國家銀行大樓的殘骸在夜空中象一把斷劍一樣兀立,上面的八個字也不太看得清。一百多年前,當(dāng)它落成時有三百七十層,一千一百五十八米。當(dāng)時世界上各大報刊競相報導(dǎo),說這是人類的驕傲,而現(xiàn)在這個驕傲更象是一個被剝光衣服的老婦人。
不要去想它了。他搖搖頭,想把一切都拋掉。腦子里卻總象有了點什么,揮之不去。
他倚靠在陽臺里的躺椅里,杯子漸漸地沉重起來。仿佛,他的精神離開了身體,到了一個不可知的遠(yuǎn)方。
這一點是夢了。
可是,很奇怪,他明明知道這只是個夢,可這個夢卻那么真實,好象是一個……
一個記憶。
夜色濃了。濃得粘稠而厚重。
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空氣冰冷得透明。其實只是秋天吧,從路邊縫隙里長出的草拂過他的褲角,沙沙地響。而幾只大限將至的蟲子,獨自躲在不知什么地方低低地吟唱。
他看著街對面。這是個夢。因此,在街對面,會出現(xiàn)兩個人。兩個穿著長袍的人,一個大,一個小。那個小的,就是……
好象在內(nèi)心深處有個人要讓他忘卻,然而他還是記得了,那個小女孩就是妖妖。她們象突然出現(xiàn)在空氣里一樣,站在街的那一頭?墒,妖妖卻看見了他,正想掙脫拉著她的那人的手。
他笑了。邊上那個長袍的女子就是她母親吧?她拉著妖妖,似乎不讓她說話?墒,妖妖掙脫了她的手,跑了過來。
“小哥哥,我們要到地底下去,你也去吧!
她拉著他的手。路上,燈多半被打破了,只有十幾米外有一盞路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
“地底下去么?”
他微微皺了皺眉。魔族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做法,讓人總覺不可思議?墒,他馬上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完全知道自己將要去地底下,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這就象是宿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個女子在不遠(yuǎn)處道:“妖妖,不要纏著小哥哥,小哥哥有事!
他看了看那個女人。依然是從頭裹到腳的白色長袍,而在蒙面的白布下,有著那么一張可怖的臉!他不由有點想呻吟了。
“妖妖,過來。”
妖妖很不愿意地走了過去,拉住了媽媽的手,回頭向他招招手,道:“小哥哥再見!
他也招了招手,看著她們走進了那幢樓里。象被一個巨獸吞沒了一樣,她們幾乎是一下子消失不見的。
這是個夢。他想。抬起頭,月亮圓圓的,在樹梢上飄過,亮而慘淡。他向前走了幾步,可不知怎么,象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從腳底傳來。那是種象是彌漫得無處不在的膠水,每走一步都需要付出極大的力量。
是靈力結(jié)界。
他記得父親說過,四大宗都有自己的結(jié)界方法,但效果都大同小異。結(jié)界的目的,當(dāng)然是把不相干的人排除在外。
他把兩只手的食拇二指搭成一個框,從這個框里看去,地面上冒出了裊裊的藍(lán)煙,象是受熱后的蒸汽。這個結(jié)界還沒有完全結(jié)好,而入口,正是那幢樓。
是魔族的什么儀式吧。他想。魔族很容易和邪術(shù)聯(lián)系到一起,父親也曾說過,魔族并不是邪術(shù)的發(fā)源地,但卻是一塊邪術(shù)的滋生地。
妖妖!
不知為什么,他忽然覺得妖妖會有危險。那并不是什么預(yù)感,而幾乎是一種直覺,根本想不到理由,也就覺得她會有危險臨頭了。
他看了看那幢樓。不從框里看出去,當(dāng)然看不出結(jié)界,但他也感覺得到從這樓里散發(fā)出的一股妖氣。妖妖會出什么事么?
自己和這魔族的小姑娘也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無非是她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值得親近的人而已。他想用這些話來安慰自己,然后,想走開。然而,每走一步,卻覺得似乎有誰在召喚著他。他回過頭,看著那座樓。
現(xiàn)在闖入,一定不會有好處的。可是,他腦子里,總是想著妖妖的笑聲。
不行,一定要進去。
他看了看那幢樓。結(jié)界已經(jīng)完成,除了那扇門,已沒有地方可以進去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然而這難不倒他。
他結(jié)了個手印,站在門前,閉上眼,想象著門那邊的鎖把手。幾乎是象他自己動手的一樣,那扇門的鎖舌一下跳出了凹槽,無聲無息地開了。
這解鎖法也是五鬼搬運術(shù)的一種活用。他笑了笑,拉開了一小道縫,人閃了進去。里面是兩條道,一條向下,一條向上。妖妖來時,當(dāng)然不會去樓上的,而那結(jié)界也是從地底開始出現(xiàn),那么,一定是向下。
那是幢老式的公寓樓,一樓是車庫,亂七八糟地停放著摩托車和自行車。只是這些交通工具已經(jīng)很久沒人用過了,生滿了鐵銹。他小心地沿著當(dāng)中空出的一條道向里走去。
走過幾道破門,那條小道變得黑暗無光。走了那么一段,已經(jīng)不是那座樓下了,一定是一個地道。這讓他有點興奮,也忘了父親要他早點回家的吩咐。
走了不知多遠(yuǎn),周圍只有很暗的燈光,是馬馬虎虎拉上的電線,電燈也用的是很小的瓦數(shù),連路也看不太清,還好路很平,沒有讓他摔跤,F(xiàn)在,只怕已經(jīng)遠(yuǎn)無離開了那幢樓的范圍了。
前面忽然有一個大拐彎。走過去,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氣。
前面,是一個巨大的空穴,當(dāng)中是一個高臺,大約有五六百人站在臺邊。
那些人,大多披著披風(fēng),把臉也蒙住了。然而,借著邊上很暗淡的燈光,他看見了那些人稀奇古怪的相貌。如果一個人瞌睡未醒看見這些人,一定會以為還在做噩夢。
那些人,都是魔族。
聚集了這么一大批魔族,簡直讓人要發(fā)瘋,他也只覺背上癢癢的,很不是滋味。好在,那些人十分專注地看著臺上,根本沒有注意進來了什么人。
在黑暗中,一個人拉住了他的手。他吃了一驚,低頭看了看。
是妖妖。
她露齒一笑。在黑暗中,她的笑容一如春花燦爛。
“小哥哥,你來了。”
他也笑了。剛想說一句什么,忽然,臺上發(fā)出了一聲叫喊,那個那些人一下都撲倒在地,跪了下來。他慌慌張張地拉著妖妖也跪了下來,小聲說:“你媽媽呢?”
“她要我在這兒等著,她去和長老爺爺說去了!
他看了看臺上,一個黑袍人站在那里?床怀鍪悄惺桥÷曊f:“長老爺爺就是他?”
“嗯!毖c了點頭。那就是那個幻花居里見過的老者么?看著臺上,他只覺心中很不好受。
“萬物的主宰,請你接受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犧牲吧,狄亞波羅。”
那個黑袍人跪到地上,雙手揚著,對著屋頂高叫。這屋頂,其實是路面,難道萬物的主宰就在路上么?他不由想笑,看了看妖妖,她也咧開嘴,無聲地笑著。人們都伏在地上,那些奇形怪狀的臉都垂下了,看不出來,顯得倒并不古怪。
臺上,一扇小門開了,兩個白袍人架著一個黑衣的女人走上來。那個女人并沒有掙扎,甚至,有幾分尊嚴(yán)。
她站在臺上,黑袍人站起來,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把刀。
“媽媽!”
在他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小女孩絕望的哭叫。他一時還沒注意到這是妖妖的哭聲,她一邊哭叫著,一邊向臺上奔去。奇怪的是,沒有人攔著她。
他的動作遠(yuǎn)比他的思想要快。
他甚至沒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經(jīng)撲了出去,一把攬住了妖妖的腰。妖妖使勁打著他的手臂,卻根本沒辦法掙開。
這時,那些跪著的人一下都站了起來。一個跪在他們邊上的滿是絡(luò)腮胡的大漢跳了起來,伸手就來抓他。他抬起手,極快地在那條大漢臂彎抹了一把,那人臂彎粘了一張紙片,人一下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他不由有點得意,他這反關(guān)七法雖然根本沒學(xué)成,但他們還是抵擋不了。
“妖妖,快走,不關(guān)你們的事!”
他有點莫名奇妙,這是妖妖的媽媽在喊。難道,她并不是被抓來的?
那個黑衣人把手放在妖妖媽媽肩上,她痛苦地抖動著,說:“父親,不關(guān)他們的事,你放他們走吧!
黑衣人沒有說話。隔著那么遠(yuǎn),他仿佛看見在那臉上閃過一絲詭秘的笑意,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周圍,那些人正在圍攏,鐵一樣。
燈一下滅了,會場里陷入一片黑暗。有人叫著:“怎么回事?”
“居然還有人族進來了!大家小心!
他吃了一驚,但不論是怎么一回事,總是有利的。他拉住妖妖的手,想要向門口跑去,臺上那個黑衣人的聲音響了起來:“不要慌張,不要動,守住門口,有誰靠近格殺勿論。”
在臺上,暗起了一點微光,自然照不到這兒。但他已可以模糊看到,有兩個人影堵住了門。
他站住了。臺上,那點微光向他移來。
“少年,你不必打注意逃跑了,站住吧!
那個黑衣的影子越來越大,山一般壓住他的自信,讓他幾乎要倒地。他努力支持住自己的腿彎,汗已涔涔而下。
“放過他吧,他還是個孩子!
黑暗中一個人站在他身邊,是父親!在他印象中,父親是那么高大,讓他覺得自己的確只是個孩子。
“原來是琴軒先生!遍L老的臉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們并無沖突,琴軒先生何必強自出頭!
父親名叫琴軒?他不由抬頭看了看。他記起來了,他也確實從不知道父親的名字,甚至,父親是做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
“長老,犬子無知,請長老看我三分薄面!
長老沉吟了一下,道:“是琴軒先生公子,果然虎父無犬子,我自然要給先生點面子。不過,令公子破了我教的立圣大典,他再不能與圣女見面!
“自然,我保證他再不與圣女見面!
“那個可不成,雖然琴軒先生說一不二,但這事干系太大,我不能光憑你一句話。”
父親咬了咬牙,道:“那長老有何吩咐?”
“琴軒先生大約聽說過我圣教的忘情蠱吧?其實以后令郎再不與圣女見面,那是一點事也沒有的!
父親看了看四周。周圍,已經(jīng)圍上了五六個人,他們手里,都拿著一根磨成匕首樣的骨針。
“琴軒先生,也許你不怕伏都骨針,但令郎我想肯定不會有你那種本事。與其大家兩敗俱傷,不如聽我的勸告吧!
父親想了半天,垂下頭:“好吧!
“還有,請把圣十字架還給我!
父親從他脖子上取下那串十字架,交給了長老。他叫了起來:“父親,不要,他們要殺了妖妖的媽媽!”
“和你沒關(guān)系。”
父親說著,伸手按在他的頭頂。他只覺得一陣劇痛,人登時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已經(jīng)躺在床上。
床前,有兩個人站著。一個是父親,另一個,是穿著白袍的人。
是妖妖的媽媽!
畢竟,她沒有被殺死。他心里不由有一陣安慰,也有一陣迷惑。
“琴軒,他沒事吧?”
“沒事,不過中了忘情蠱,以后不能再讓他見你女兒了。而且,他一睡醒,就會把一切都忘了!
不能再見妖妖了?他想坐起來,可是,身上卻沉重得象壓了鉛。
“那你怎么辦?”
“我只能成為他的養(yǎng)父,他的老師!彼牭酶赣H的苦笑,“反正也一樣,這么多年我也沒關(guān)心他多少!
“他母親呢?”
父親垂下頭,半天,才道:“在二次戰(zhàn)爭中去世了!
“哼哼,”她笑了一聲,聲音里卻帶著苦澀,“總比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來要好!
“對了,他怎么闖到你們那兒去了?”
妖妖的媽媽半天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她小聲說:“他看見我去參加洗禮了。”
父親站了起來:“是你參加?為什么?”他馬上小聲說:“為你女兒?”
在帳子里,他看見妖妖媽媽點了點頭。父親坐了下來,道:“我這兒子倒是膽子大。呵呵,揀回一條命,他自己還不知道。他破了你們的洗禮?”
“是。這么一來,妖妖就只能是下一屆圣女了!
這回輪到父親沉默了。半天,他道:“對不起,我兒子把你們兩個都害了!
他心里有點憤憤。難道救了妖妖的媽媽反而是害了她么?他想跳起來,可是身體沉重得象灌了鉛,一動也動不了。
“不要緊,我和他媽媽一樣!彼恼Z氣還帶了點笑意,“他可真象你,我第一次看見他,就知道是你兒子。”
“是么?認(rèn)識的人都說他象他媽!
“不是指相貌,神態(tài)和你一模一樣,也是那么倔強,桀傲不馴。你教他祝由科了?”
“是,他只學(xué)點皮毛。”
“夠了,長老說他日后必須會成為我教大敵。呵呵,你可要看好點!
“成不了!备赣H的話語里,為什么總有那么多苦澀?“看我,哪里是你們的對手。宛若,你的臉到底是怎么回事?”
“魔族畢竟是魔族,”她的話里帶著一點苦澀,“我只希望妖妖以后不會象我一樣。”
“那天,就因為這個原因,你沒有來見我?”
沒有回答。父親的聲音:“那天,我買了一串風(fēng)鈴,想送給你。那天也下雨,下得不大,可是我身上全濕透了。也許只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才會這么傻吧!
“我對不起你!
“沒什么,這也是命運吧。”父親微微地笑著,“年紀(jì)大了,我也越來越信命了。你們以后怎么辦?”
“妖妖做了圣女,那么她也不會太難過的,畢竟,長老是她親爺爺!
父親沒有說話,妖妖的媽媽也不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妖妖的媽媽小聲道:“琴軒,我想我該走了。”
父親站起身來,他聽見門響了一下,父親又坐回他床前。他想睜開眼,但眼皮也象粘住了一樣,睜不開,只覺得人越來越困,越來越想睡。
終于,他睡去了。
臉上有點濕漉漉的,冰冷。他驚醒過來。天已經(jīng)黑了,有幾點霧露打在他臉上,頭痛欲裂。從十層樓上看去,這個殘破的城市白天那些骯臟和混亂都掩蓋于夜色中,一切都好象純凈而柔和得美麗。
那杯茶已經(jīng)涼透了,茶葉沉在杯底,象是要溶化。他喝了一口,心底也微微的一抖,象是觸動了什么。
那是個夢么?盡管他想忘卻,可是,內(nèi)心深處卻總是那么執(zhí)著地涌上來,每一個細(xì)節(jié),每一個動作。那些伏倒在地的人體,一切都?xì)v歷在目,有如昨日。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過,會有如此深晰的印象么?可是,為什么以前從沒有記憶而今天突然回憶起來了?
他捧著頭,頭還是疼得象要裂開了。是感冒了么?醫(yī)學(xué)已經(jīng)發(fā)達(dá)到可以培育再生器官,然而還是無法消滅感冒病毒。他從抽屜取出一瓶藥片,吃了兩粒。旋緊蓋子時,藥片在里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他怔住了。象投入在古潭底的一塊石頭,激起的漣漪雖然持續(xù)不了多久,但一層層的,還是漾開去,慢慢的。他依稀記得了很多,可想要他細(xì)回想起來,腦中還是空空的一片。
門鈴響了。
他有點奇怪。自從老師去世后,再沒人來過他這住處,誰會來呢?他走到門邊,朝著可視門鈴里看了看。
是那個女子!
不要開門。不要開門。
仿佛有個聲音這么對他說。然而,他還是拉開了門。
“你真的住在這里!”她笑著,伸出手來,象是要摟住他的脖子,但臉上又微微一紅,手放下了。
“妖妖!彼α恕
“對!你想起來了?”
他只是笑。他什么也沒想起來,記得的也只是那天在幻花居門口的事。但他沒有說他是得了健忘癥,也許,在很久以前他的確是曾和她熟識過的吧?
她進了房間,打量一下四周,說:“就你一個人?”
他取出一個杯子泡了杯茶,道:“是!
他把茶遞過去。杯子上,白汽繚繞,如云霧翻滾。
不要。不要。在內(nèi)心深處,似乎有一個聲音叫著。他搖搖頭,把這個念頭甩掉了。
“我是國安局第五科的職員,你不怕我去報告么?”
她笑了,露出了兩排雪白的貝齒:“當(dāng)然不怕你。”
“是么?”他多少有點沒嚇倒人的失望,可更多的是欣慰!盀槭裁矗俊
因為你是小哥哥。她的眼睛無聲地說著。棕褐色的大眼睛里,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你怎么有空來我這兒?”
他也不想多說什么。在科長的語氣里,她是個極端危險的人物么?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會做什么壞事。
她的笑容淡去了:“我想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是魔族貧民窟。人族也有貧民窟,但人總自認(rèn)比魔族高一等,所以連貧民窟也是分開的。
如果說人族的貧民窟里畢竟還有著人類生活的痕跡,不過骯臟雜亂一些,那么這里不啻鬼域。在殘垣斷壁間,時而會鉆出一個三條腿或者只有一半臉的人來,仿如走入噩夢?墒,每一個出來,都對他們十分恭敬地行著禮,她也十分溫和地向他們打著招呼。
“看到了么?他們都和你一樣,也是一個有智慧的生命。也許他們的樣子和你太不相同了,可是在內(nèi)心,他們和你是一樣的!
他有點不舒服。也許是把那些魔族和自己相提并論讓他覺得有點古怪吧,他說:“你為什么不說他們和你在內(nèi)心也一樣?”
“是的,因為我們都一樣,我們也是人,也與你一樣有著生存的權(quán)利!
他更有點不舒服。
“其實又沒人不讓你們生存,現(xiàn)在不是納粹的時代了,你的生存與否,并不取決于你的外表!
她看著他,凝視著他的眼睛,讓他有點慌亂:“在你的話里,你把他們與你總是分開的。在你這樣的平常人眼里也是如此,在那些手握大權(quán)的顯貴們眼里,我們更無異于一只蒼蠅,一只蚊子!
這時,有一個渾身長著疥瘡,怪模怪樣的東西爬到她腳邊,仰起那個好象是頭的地方,小聲道:“圣女阿姨,給我賜福吧!
那聲音居然還是十分嬌甜的小女孩聲音。從這樣一個鬼怪一樣的東西里發(fā)出如此優(yōu)美的聲音,幾乎有種妖異的可笑。她沒有笑,只是彎下腰,伸手撫摸著這一堆看上去象是癩蛤蟆皮膚似的東西。那堆東西咯咯地笑著,說:“謝謝圣女阿姨!鞭D(zhuǎn)身爬走了。
她直起身子,小聲說:“她只有五歲。因為變異得太厲害,連我們這一族也不敢多跟她接觸!
她抬起頭,盯著他。在她的眼里,已經(jīng)充滿了淚水:“可是,沒有人忍心告訴她,她的樣子是丑陋得讓人害怕,所以在她心里,一直覺得自己很可愛!彼÷暤卣f著,語氣卻非常地堅定,“事實上,她也的確很可愛!
他看著這個不成人形的小女孩向前爬去,心底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抽動。在那個小小心靈里,世界也許依然是美好的吧——盡管有一些不太友好的人。
“你帶我來看這些,到底為了什么?”
“你不知道么?”她盯著他的眼睛,“你們?nèi)俗逵幸粋大清洗計劃,馬上就要執(zhí)行了,要清洗的,就是象她那樣的人。以后,”她苦笑一下,“就會輪到我了!
“什么?”
這是他真實的吃驚。法律明文規(guī)定,變異人種也享有正常人一樣的權(quán)利,不得受到歧視。盡管事實上魔族不被人看得起,但表面上并沒有什么太過份的事。盡管他聽說過在議會上有人提出過這樣一個動議,使得魔族議員當(dāng)場憤然離席。這么一個計劃,那只怕是瘋子想出來的吧,那些平常也在歧視魔族的一般人恐怕也不會同意。
“不可能吧,議會不會通過這樣的動議的。”
“已經(jīng)通過了。”
她小聲地說著,這聲音卻無異于一個炸雷。他看著她的側(cè)影,她正看著那一片暮色。暮色如煙,籠罩了四野,看不出這里只不過比那些廢墟稍好一點而已。
“你不信么?”她看著他。他無言,也說不出什么話。天更暗了,仿佛一個鉛鑄的蓋子沉重地壓下,遠(yuǎn)遠(yuǎn)的,是一點閃光。也許,在遼遠(yuǎn)處有陣?yán)醉戇^,一百三十層的國家銀行大樓的殘骸冷森森地矗立著。即使已經(jīng)千瘡百孔,也仍然是現(xiàn)在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我的族人已經(jīng)知道這個消息。他們很憤慨,已經(jīng)決定起義!
“你跟我說這些有什么用?”
她嘆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天空。暮色沉沉,又要下雨了。戰(zhàn)爭留給這世界的,除了殘破和絕望,就是綿綿不斷的雨季。
“那天那個人是誰?”
“哪個?”她扭頭看著他。他不知怎么,有點酸酸地說:“那個為你死了的!
她的臉色沉了下來:“那是黑劍!彼痤^,看著天,“他從小就跟著我,我都不知道該說他是誰!
黑劍?他捉摸著這個名字。仿佛在哪里聽到過,然后又想不起來。
“他倒愿意為了你而死!
“他不是為了我,”她的目光更深沉了,不象她年齡的深沉,“他也是為了你!
“這怎么說?”她的話讓他有點不快,他也想不通那個黑劍為什么會是為了他死的。
她沒有回答,只是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這個世界經(jīng)歷過幾次戰(zhàn)爭了?”
他不假思索地說道:“本世紀(jì)的五十多年里發(fā)生了兩次大戰(zhàn),這連小學(xué)生也知道!
“那誰是戰(zhàn)爭正義的一方?”
他有點想笑。只有白癡才會相信政客們所宣稱的一套?尚Φ氖牵切┱统俗苑Q正義,還把這當(dāng)成是勝利的條件之一,因為“正義必勝”。
結(jié)果呢?沒有勝利者,只有幸存者。
她見他沒有回答,顧自道:“你不相信那一套,然而別人不會如此想。兩次核戰(zhàn)爭,造成了一個新的種族。這個種族覺得自己受到歧視,決定起義!
“你說過了。怎么起義?魔族一共不過二十幾萬人,而人族有兩千多萬!彼疾恢雷约壕尤粫绱顺林(zhàn)爭是什么?他沒見過,然而他見過了戰(zhàn)爭后的破敗和混亂。所以,就算魔族消滅了人類,對于他來說也沒什么可值得悲哀的。
“你太多心了。即使你是魔族的圣女,你能做什么?拯救全人類?也許,當(dāng)你拯救了全人類后,全人類又會把你當(dāng)成公敵。呵呵,本來如此!
他中邪一般,滔滔不絕地說著。遠(yuǎn)處。燈火漸漸多了些,但依然昏暗不明。他轉(zhuǎn)過頭,卻見她低著頭,眼里,無聲地落淚。這讓他的心頭一軟。
“你做了什么?國安局的人在到處找你!
她擦去了淚水,冷冷地說:“對不起,我認(rèn)錯人了!
她離開了他幾步:“我認(rèn)錯人了。我認(rèn)識的小哥哥不是你!”
這是賭氣的話吧?他想著,看著她轉(zhuǎn)身走去。
暮云四合,雨馬上主要來了。
她快步走著。
黑彌撒的人很神通廣大,并不下于國安局。她帶他來這里,實在很冒險。是不是該后悔了?
不對。
她想著,淚水卻不住流淌。
忽然,她站住了。前面,幾個白袍人跪在地上。
“圣女,回去吧!
一個領(lǐng)頭的白袍人抬起著看著她。
“五叔!”
那是張滿面虬髯的臉。臉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是我,圣女!
“五叔,黑劍死了!”
“我知道。圣女,跟我回去!
那張臉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卻不再有表情。她回頭看了看。遠(yuǎn)處,他的身影已看不見了。
不去管他。
她抿了抿嘴,手抓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妖妖,回去吧。”
在那些白袍人后面,一個蒙面的老人象是夢魘一般出現(xiàn)。
象是一下被抽走了勇氣,她的手松開了。
雨就要下了。
西山墓園。
這名字有點陰森森的,然而并沒有什么。大戰(zhàn)過后,死的人太多,連骨灰也沒有存放的地方,因此只是把骨灰撒在地上,就算是墳場了。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這條路他走得并不多,琴軒老師去世后,他每年只來一次。
在一棵高大的水杉下,他站定了。
琴軒老師的靈魂,就在附近么?
他站定了,看著粗糙的樹皮。由于這一塊被當(dāng)成了墓地,反倒使得草木很茂盛。
“老師!
他低低地說著。
“老師,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你總是對我說,眼不見為凈,萬事不關(guān)心,是為至人?墒,我做不到!
他小聲地嘟囔著。琴軒老師會聽到么?按他所受過的教育而言,實在不該相信這一類說法,可是,在他心底,他總是空落落的,需要什么來填補一下空白。
“老師,你說過你恨這個骯臟的世界。如果這世界不再存在,你說是不是更好一點?”
他呵呵地苦笑了一下,撿了塊石頭坐下。
“老師,這幾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子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什么都記不起來的事,這幾天慢慢地都想起來了。老師,你說,生命對一個人來說真的是很可貴的么?如果是這樣,為什么那么多人輕易就拋棄了生命?”
沒有人回答。這并不讓他驚奇,他只是顧自說著:“老師,我想看看那份清洗計劃。魔族長得丑不是罪過,老師你說是么?呵呵!
他看著黑黝黝的夜色。夜色中,樹葉沙沙作響。這些水杉長得十分高大,低處就長著冬青之類的灌木。天快要下雨了。他看著天出神。
這世界養(yǎng)育了萬物和人類,人類還給這世界的卻是什么?
他站起身,小聲地說:“再見吧,老師……父親!
他轉(zhuǎn)身走了。
他沒有回頭。如果他回頭的話,也許,他會發(fā)現(xiàn)在水杉的樹影里,有一張透明的焦慮的臉。
議會會通過這樣的決議?
大戰(zhàn)過后,議會成立。議會的宗旨只有八個字:“尊嚴(yán),自由,平等,兼愛!边@八個字就掛在國家銀行大樓的殘骸上,離開了幾公里就能看見。
不可能的。他想著,的確,他也想象不出大力保護野生動物的人類會作出這樣的決議來。
她說的并不都是真實。
科長辦公室里沒有人。他的手指在電腦鍵盤上飛舞,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排細(xì)密的字詞。新通過的決議有一百多項,關(guān)于魔族的并不少,只是加強魔族保留區(qū)治安、提供免費醫(yī)療之類的事,他看不到她說過的那個決議。
窗外,下著雨,雨細(xì)而密。又是雨季。在這個雨季,晴天是很少見的,幾乎到處一樣的陰冷潮濕——當(dāng)然,有良好空調(diào)設(shè)備的國安局大樓里并沒有這種感覺。
的確是不可能的吧。如果通過了,必然是要發(fā)到國安局的,不可能繞過程度。按部就班,那也是舊時代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依然如此。
他欠身,想關(guān)掉電腦。手動一動,卻胡亂按了下鼠標(biāo),忽然,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十三位的輸入?yún)^(qū)。
這是什么?他按了下ESC鍵,取消了。鼠標(biāo)尚未動過,他重又按了一下,又出現(xiàn)了那個沒頭沒腦的輸入?yún)^(qū)。
那是個隱形按鈕。
他試著按了幾個數(shù)字,敲過回車,屏幕上跳出了幾個字:“口令錯誤!
那是塊什么地方?他記得自己用的版本從來沒有這個功能,其它的都是一樣的。那會不會是秘密文件發(fā)布區(qū)?可是,要他破解口令,也非他所能。在大學(xué)里學(xué)過的一點計算機知識,也大多忘了。
他不再多試,站起身。屋子里很暗,盡管用的是單透玻璃,外面還是可能看見里面有點光的,因此他不敢開燈。
按慣例,電子文件一定有一個書面文件作底本。他掃視了一下四周?崎L辦公室里,只有一個保險箱。如果有什么重要文件,他一定是放在那里的。
能打開么?
他笑了。五鬼搬運術(shù)不能從電腦里調(diào)出數(shù)據(jù),可一個防范得再嚴(yán)實的保險柜也不在話下。
他盤腿在保險柜前坐下。要從保險柜里取出東西,可不象是從衣袋里取出一片樹葉那么容易。
他搖搖頭。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他并沒有從衣袋里取出過什么樹葉?他想把這念頭扔到腦后。
這保險柜很大,是焊在地上的,恐怕用噴槍也燒不開。他結(jié)了個手印,讓思想開始凝成一條線,慢慢地進入。
因為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所以很困難。他沒怎么用過五鬼搬運術(shù),因為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
他的感知力象一只無形的觸手,伸入了那個鐵柜中。
整齊的文件。太整齊了,不會是。那一定是單獨存放的。
他努力地感知柜中的一切,額角,已滲出了汗水。
里面,只是些文件。但第六感告訴他,一定還有點什么。他把感知力收回一點。
是。就象離開一段距離,可以看清全貌一樣,他“看見”了保險柜下面的一個暗屜。
里面是一卷紙。
在腦中,那卷紙慢慢地成為無形,化作一道光。他伸手在面前一抓,掌心一重,抓住了什么。
成功了!
他按捺不住欣喜,剝開了封條。讓他們?nèi)ゲ聹y如何泄密的吧,他有點惡作劇地想著。
借著外面昏暗的微光,他辨認(rèn)著紙上的字。
“啪”一聲,燈被打開了,他吃了一驚,回過頭。
一支黑黑的槍正著他,科長的臉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看到什么了,這么入神?”
他把這卷紙扔在地上。
“這是個什么動議?你為什么要提出這樣的動議?”
科長的臉上是淡淡的嘲諷:“當(dāng)然,已經(jīng)被否決了?墒,別人并不知道。”
他幾乎是大呼起來:“你知不知道,魔族認(rèn)為人類已經(jīng)通過了這個動議,覺得自己到了最后關(guān)頭,已經(jīng)決定要發(fā)起戰(zhàn)爭了!”
“正是要這樣的效果!笨崎L的臉上還是笑嘻嘻的,“你那個魔族情人跟你說了?可惜,她大概要變成一枝蠟燭了!
他看著那黑色的槍口,慢慢地說:“我真覺得做一個人的恥辱!
“這個就不必了,你們?nèi)俗咫m然是一堆渣滓,但也不至于要恥辱。”
“你也是魔族?”
他不由愕然。魔族固然有外表與人一模一樣的,但一定會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崎L一向是個視魔族為大敵的人,竟然本身也是魔族!他心底,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那絕不是一件平常的小事,這里,一定是個陰謀。
科長笑了笑,張開嘴。在那張嘴里,他有點毛骨悚然地看見,本應(yīng)是咽喉的地方,長著一個核桃大的人頭!
“你看到的是我弟弟!
科長閉上嘴,嘻嘻笑著:“他本身沒有身體,或者說,他的身體和我是同一個?墒,在這個小小的腦袋里,卻有著極為偉大的構(gòu)想!
他看看取出來的文件。那卷紙散開了,鋪在地上,象是平平常常的幾張廢紙而已。
“你大概沒有養(yǎng)過老虎吧?難怪,大戰(zhàn)過后,老虎也剩不了多少了。一只老虎如果習(xí)慣了人工喂養(yǎng),就會安于現(xiàn)狀,不再有野性,連一只豬也無法捕食了。而我們魔族,正是一只被飼養(yǎng)起來的老虎!
他沒說話?崎L大約難得有這樣的經(jīng)驗對一個人說這樣的話,他有點滔滔不絕了:“而我,就是要喚起虎群野性的人!”
科長說的時候,在喉嚨深處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以前也只是以為是抽煙抽得太多,但那大約是就是那個小人頭發(fā)出贊同的聲音吧。
“這個動議,僅僅是為了讓你們這個種族變得好斗?”
科長笑了。他嘴沒有張開,但他也猜得到,在科長嘴里,那個小人頭也露出笑容:“可以這么說,并且效果很好。你以這那些否決這個動議的議員是由于正義感而否決的么?當(dāng)然不是,而是我用了大量黃金買通后的結(jié)果,不然,那些蠢貨說不定真會通過這個動議的。感謝長老,他有多么偉大的經(jīng)驗,他有了我這么一個杰出的人物當(dāng)他的下手,是他的幸運也是他的不幸。站好!”
科長揮了揮量子槍,制住了他的行動:“你應(yīng)該知道量子槍的威力,我不想把我的辦公室變成到處是血肉模糊的。出去。”
“你最終想把長老也干掉?”
科長的臉上還是淡淡的笑容,沒說話,只是揚了揚槍,他順從地出了門。
科長是黑彌撒的人吧,他已經(jīng)用了幾種眩術(shù),一直沒能奏效。然而他并沒驚慌,為了什么?不知為什么,他對黑彌撒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還有……恐懼。
進了電梯,科長不再說話。在黑黝黝的電梯里,那些紅色的數(shù)字正在向上跳動。
“你要我去天臺?”
這時,電梯停了。科長沒說話,只是揚了揚手。
天臺上沒有人,雨細(xì)細(xì)密密地下著。這幢樓并不太高,但望出去,卻也如絕頂。遠(yuǎn)處,國家銀行的廢墟上,“尊嚴(yán),自由,平等,兼愛”八個字閃閃發(fā)光,即使隔了那么遠(yuǎn),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抹了一把臉,把臉上的雨水擦了擦:“科長,我是要死在這兒么?”
“我不會殺你,”科長冷冷地笑著,“我要放了你,讓你下樓……只是,你要以一個自由落體下去!
他瞇起眼,看了看四周。電力不足,并沒有太多燈,只有那些較富裕的人家,還能用得起電。尊嚴(yán)么?自由么?或者說,平等,兼愛,這些更象是諷刺而不是理想。
他站在天臺邊緣?聪氯,幽暗深邃得象是無底的深淵。他回頭看了看科長,科長揚了揚手里的槍,臉上,不再有表情。大約在他眼里,自己已經(jīng)不再有生命了吧。
他張開雙手,人向前倒去。臉上,露出了微笑。
科長看著他消失在天臺的邊緣,耐心地等了一陣。這幢樓有二十幾層,大約有六十七米左右。根據(jù)自由落體,一具人體墜到地面需要三至四秒。
十秒鐘后,依然沒有傳來“砰”的一聲。科長有點狐疑地走到天臺邊上。
在天空中,只有一件國安局的制服,象是一只蝙蝠一樣飛舞在空中。遠(yuǎn)遠(yuǎn)望下去,地上沒有人,也沒有尸體。
長老把一張白紙剪成一個圓形,貼在墻上,道:“閉上眼,然后再睜開,看吧。”
她閉上眼。再一睜開,眼前有點花,但馬上好了。墻上那個白白的圓紙片卻好象開始發(fā)亮。
“看見了什么?”
“開始亮了!
長老的聲音依然平板而單調(diào):“對了,圓光的第一步是在你眼里發(fā)光,F(xiàn)在集中注意,盯著這白圈看,直到里面出現(xiàn)東西!
她仔細(xì)地看著。那個白白的圓圈里,象是出現(xiàn)了一些灰黑色的污點,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馬上發(fā)現(xiàn)不是。周圍很暗,可是那里面很亮,亮亮的象一面鏡子。
“現(xiàn)在是什么?”
她努力想從那個圓圓的白光里分辨出什么圖象。漸漸地,那些黑點開始變大,輪廓變得清晰,開始可以看清了。
圖象持續(xù)了大約五分鐘左右。她眼前一花,還是那張白紙,長老正莫測高深地笑。
“這不是真的。”她倒吸了一口氣。
“這是神的意旨,你在圓光中也看到了,你該向他們宣布的!
她咬了咬嘴唇。那圓光中顯示的,當(dāng)然不會是真的?扇绻钦娴,那對于那些正常人來說,無疑是一場災(zāi)難。
“圓光未必準(zhǔn)確……”
她還想用這些軟弱無力的理由來推搪?墒,長老那堅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說錯了,圓光根本不準(zhǔn)確,那只是一種光學(xué)魔術(shù)而已。”
什么?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著長老,但長老的樣子并不象在開玩笑。
“所謂圓光,不過是一種魔術(shù)。換句話說,你以前見過的一切,都只是我想讓你看的!
“那么,以前我都在騙人?”
“當(dāng)然不是!遍L老坐了下來,“事實上,你的預(yù)言準(zhǔn)確率高達(dá)百分之八十以上。不過,因為你預(yù)言的,都只是我們計劃的一部份,不能達(dá)到百分之一百,一是計劃本身有失敗的,二是太準(zhǔn)確了會讓人覺得是一場騙局。”
“那么,所謂的種族清洗運動,也只是一場騙局?”
“不是,”長老看見她愕然地坐著,笑了笑,“不過制定者并不是人類,而是我!
“我們不是人類么?”
長老忽然站起身,在房里到處走著。他揮了揮手,道:“我們是人類?我也曾想過我是人類,可是,你知道我小時候是怎么過的么?被人圍觀,被人痛打,理由什么?只不過因為我是魔族!哼哼,魔族。他們那些厚顏無恥的官員還曾制定過隔離法,把我們活動范圍限定在一個小圈子里。他們什么時候把我們當(dāng)成過人類?哼哼,也好,既然他們不認(rèn)為我們是人類,我們自然不是,我們是神圣的撒旦的選民,狄亞波羅的子孫!”
看著他激動的樣子,她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長老也許也覺得自己有點失態(tài),他坐了下來,道:“妖妖,你很象是媽媽。”
“是么?”她有點想哭。她忘了媽媽的樣子,每次對著鏡子,她都想象著媽媽的樣子。可是,別人說過,她長得一點也不象她媽媽。事實上,是她長得并不象魔族,即使是不以相貌為意的長老,在內(nèi)心深處,也不認(rèn)為他那樣子很英俊吧?也許,那種審美觀也代表了所謂的魔族和人類并沒有什么不同。
“宛若也是這樣。她年輕時跟你很象,那時我也很欣慰,以為下一代可以成為正常人了。可是,在她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她的樣子忽然一下子變了,變得跟我差不多。哈哈,原來,魔族還是魔族,人類雖然蠢,這個名字叫得卻對。她哭得一塌糊涂,因為那一天她的情人對她說過,要送給她一件禮物。而她變成這樣子,只有我才認(rèn)得出她來了!
“后來呢?”她不覺追問著。她從沒聽人說起過母親。也只有這時,長老,也是她外祖父,第一次和她說起這事。
“后來?后來當(dāng)然就分手了,再沒見過面。再后來她和你爸結(jié)了婚,二次戰(zhàn)爭中,你父親被拉去當(dāng)兵,死在戰(zhàn)場上,你是他的遺腹女,根本沒見過他的!
“后來?”
長老哼了一聲:“沒有后來了。你母親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長老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站著。她咬了咬嘴唇,有點疼,而身體卻越來越冷。
外面,又在下雨。
“想好了么?”
她抬起頭,小聲,然而堅定地說:“不!
“你沒有想想黑劍么?他為了你,死在人族的槍下,你也不想為他報仇?”
她垂下頭,沒有說話。
“你是為了那個少年人么?”
她的臉上微微的一抹緋紅。長老嘆了口氣:“算了吧,那是人族,孩子,非我族類。”
她沒有說話。
“也許你不知道,你現(xiàn)在和人族沒什么不同,然而當(dāng)你一滿二十三歲,就會產(chǎn)生極大的變異!
“我知道!
長老有點詫異:“是么?你相信他會對你依然如故?”
沒有回答。
“孩子,再多考慮一下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同意你們結(jié)婚,而且他的永遠(yuǎn)不會變心。”
她站起身。
“長老,你想錯了。不管我變得什么樣子,可是,我依然是一個人,不是怪物!彼Я艘ё齑剑拔抑幌胱鲆粋平等的人。”
長老有點愕然,但馬上笑了:“不愧是我的外孫女,跟你媽媽一模一樣。”他站起身,走出門。
門掩上了。在門口,他小聲對門外兩人道:“用備用方案!
那個絡(luò)腮胡子驚道:“長老,如果不是圣女同意,用火祭的話會遭反嚙的。”
長老冷冷地看著這人的胡子:“這不是你要操心的。”
“據(jù)新聞社報導(dǎo),華東海域新近發(fā)現(xiàn)一些長達(dá)五米的巨蟹。據(jù)專家推測,可能是由于大戰(zhàn)中未爆炸的一顆核彈發(fā)生泄漏而引起的生物變異!
那些巨蟹多半是不能吃的吧。他切著發(fā)黃的蔬菜,想著。他在古書上曾見一個千年前的人說要到“有蟹無通判處”做官,那時的蟹能吃么?反正,現(xiàn)在除了配給米和配給蔬菜、配給肉以外什么都不能吃的。古人見了那五米長的巨蟹,也不會再有食欲了吧。
“昨天,本市郊外的一座廢教堂發(fā)生一起火災(zāi),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一具女性的尸體。由于沒有任何身份證明,警方尚無任何線索。該女性為變異人種,大約四十歲,沒有證據(jù)證明是謀殺。據(jù)有關(guān)人士認(rèn)為,這可能是某個邪教的祭祀活動!
“老師,吃飯了!
他把碗筷放好,琴軒老師卻坐在電視前一動也不動。這讓他有點擔(dān)心。琴軒老師一向以遵守時間而著稱,難道出什么事了?是那條消息么?那“某個邪教”指的黑彌撒吧,他記得他讀過的那本書里提到過魔族在大事來臨時焚燒圣女祭祀的話。那個被焚死的魔族女子,只怕也是個圣女吧,只是太遠(yuǎn)了,離他太遠(yuǎn)了。
透過半開的廚房門,他看見琴軒老師呆呆地坐著。
“老師!
他又小心地叫了一聲。琴軒老師抬起頭,平靜地道:“好,來了。”
他相信那不是錯覺,琴軒老師那時很快地擦了下眼。
為什么會想到這些?
他的兩根手指扳住了天臺的邊緣,大約近七十公斤的體重全部掛在兩根手指上。生死系于一發(fā),他再修上十年的祝由科,也擋不住量子槍的。為什么在這時腦中會想到那么多?
一個黑影落到他的視網(wǎng)膜上,他知道那一定是科長了。
好奇心,就算是魔族,也一樣有的。
他的右腳在玻璃幕墻上一蹬,人已輕盈地飄了起來,左腳飛起,反著從肩后踢起。幾乎用不了百分之一秒,他的一腳正踢在科長的面門上。
這一腳由于是反著踢上去的,當(dāng)初他曾在健身器上測試過,只有八十千克的力,但也足以把一個人踢昏了。科長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個身體已騰空向后飛去。如果是另一個方向,一定是翻下樓去了。
他借著這一腳的力量,人翻了上來,站在天臺邊上,伸手去揀槍。
槍已脫手了,掉在一邊。他的手指剛碰到槍,忽然,科長那一動不動的身體閃電一般跳起,象是裝了什么彈簧在身上,一腳踢去了槍。
那把槍劃了道弧線,溶入夜色。
他沒有驚慌。他自信,就算沒有武器,也足以把一分種內(nèi)把科長打倒。他看著科長。
那張臉已經(jīng)很古怪地向后翻去,一個小小的人頭冒出嘴,F(xiàn)在,那個道貌岸然的科長已不存在了,只有一個妖怪一樣的魔族。
他笑了:“我忘了你有兩個頭。”
他把左手的中指伸進嘴時,咬破了,腳下已經(jīng)極快地移上前去?崎L并沒有反映,他的手指在科長背上畫了一個符號。
雷念咒。
隨著他嘴唇的動作,科長那套漂亮的西裝一下撕成碎片。
沒有一點聲音,那具看上去很正常的身體倒了下來。
他不再看科長那具尚存一些知覺的身體,雷念咒足以讓他躺上一整天了。他走進電梯,按了下一樓的鈕。
在他腦子里,只是回響著曾經(jīng)看到過的那句話:“如遇大事發(fā)生,每焚燒教中圣女為祭。”
幻花居。
這個地方為什么會如此熟悉?這讓他極為不快,渾身有一種本能的不舒服。
他把兩手的拇指和食指搭著成一個方框,從框中看去。
那是結(jié)界。
這結(jié)界把方圓幾百米的地方都圍住了,入口是邊上一幢樓。
她在哪里?
他把感知邊象章魚的觸手一樣四散開去,伸到各個角落。
突然,他感受到了一股很強的力量,也許,很——邪惡,但也并不能再感覺多少。當(dāng)他的感知力一接觸到這股力量,這股力量一下象沉睡中的巨蟒一樣發(fā)出反應(yīng)。而在這股力量中,一種微弱然而溫暖的感覺,就象嵌在石頭里的一朵水晶。
是她!
他按捺不住的興奮,看了看那幢樓。有扇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然而這難不倒他。他結(jié)了個手印,站在門前,閉上眼,想象著門那邊的鎖把手。幾乎是象他自己動手的一樣,那扇門的鎖舌一下跳出了凹槽,無聲無息地開了。
走進樓里,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濃厚,仿佛就在昨天,他剛來過這里一般。也許在很久以前他來過這里?在他的記憶中,到底還藏了多少秘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下面是一個車庫,破舊得僅能走人,沒有一盞燈。而車庫的最里面,是一個黑漆漆的地道,仍是一道門。
門后有些什么?
他的嘴角浮上一絲笑意。即使沒有用他的第六感,他也感覺得那種溫暖的力量。是她。
他剛把手放在門上,門開了,一個大胡子正走出來,與他迎面相對。
那個大胡子看著他,不由一陣驚愕,他的手卻遠(yuǎn)遠(yuǎn)比這個胡子的反應(yīng)快,已經(jīng)扣住了他的喉嚨。
“你們圣女呢?”
大胡子沒說話,看了看里面靠左的一扇門。他推了這大胡子一下,道:“快開門!
大胡子開了門。借著里面暗淡的光,他看見了她的背影。
夢一般的背影。這幾乎讓他暈眩。這一切,是不是以前見到過?
“小哥哥!”
她已經(jīng)認(rèn)出了他,驚喜地站起身,迎上前來?粗ブ莻大胡子的喉嚨,微微皺了皺眉:“小哥哥,把五叔放開吧!
他放開了按在那個大胡子喉嚨上的手,走上一步:“跟我走吧,妖妖。”
她把手放在他掌中,沒有說話,只是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眼底,閃過一絲很少有的欣喜,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可是,那個大胡子站在門口,卻沒有讓開的意思。
“五叔。”
妖妖叫著,那張絡(luò)腮胡子的臉稍許變了變,卻還是一動不動。他已不耐煩了,手指彈了彈,一張白紙一下貼在那人臂上。
“來人!有人搶走了圣女!”
絡(luò)腮胡子忽然大叫起來。他的臉色一變,一步躍上前,一拳打在那人的太陽穴上。不知為什么,他的反關(guān)七法居然錯了一點位。
“五叔!”
妖妖叫了起來,他一把拉起她,道:“快走吧,沒時間了。”
“是沒時間了,年輕人。”
一個聲音從樓道口傳來,妖妖驚叫著:“長老!”
“年輕人,”長老的手里抱著雪亮的什么,“不必浪費精力了,跪下。”
仿佛有一個甜蜜的聲音在心頭叫著:“跪下吧,跪下吧。”可是,他的膝蓋依然堅硬如鐵。他握著妖妖的手,單手結(jié)個手印,嘴里,開始默念。
“年輕人,撒手。”
長老的口中發(fā)出斷喝,手中象是潑出一道水光,一片刀光劈向他的肩頭。
只是,刀光象掠過了燭火,他和妖妖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
“哼哼,”長老的鼻孔里冷笑著,“祝由科的五遁術(shù)。”
“長老,怎么辦?”
長老把手里的刀在掌心劃了道口子,血一下滲出。手猛的一揮,血光在空中象是遇到了什么阻礙,隱隱的,那是兩個人影。
長老的刀一掠而過。向著那個背影。
他的呼吸均勻綿長。多虧了少年時的苦修。他暗自想著。在夜雨中,他們無法使用瞬時轉(zhuǎn)移,而這樣迷宮一樣的巷子里,機動車很不靈活,而靠人力,他自信沒有人能超過他。
危險!
幾乎是一種本能,他猛地閃過。
那不是向著他的!
他這時才吃了一驚。他的手還抓著妖妖的手,而妖妖一個踉蹌,人撲倒在地。
他一把抱起了她,腳下卻沒有慢,向前奔去。
可是,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這讓他有點擔(dān)心。
他停了下來。
“你怎么了?”
在他的懷里,她微微笑著:“沒關(guān)系,有點痛!
她有臉色已經(jīng)變得雪白,雨打在上面,象是飄落的花瓣。春天園中的最后一瓣花瓣吧。
他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脈搏極為雜亂。父親告訴過他,脈搏反映的是一個人的心跳。那么,此時她的心跳一定很亂,忽快忽慢。他咬了咬嘴唇,有點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學(xué)一點醫(yī)。
“不要緊,走吧,我們等天亮!
她的聲音象沉入水底,越來越遠(yuǎn)。她的手抓著他的手,緊緊地,仿佛抓著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夢。
“小哥哥,看見你真好!
“心跳?”
“一百!
“血壓?”
“低壓五十二,高壓九十七!
“看來,必須用電擊!
主治醫(yī)生伸手去拿電極,一個護士忽然推門進來,湊到醫(yī)生耳邊,說了句什么。
“手術(shù)期間,一律不見。”
“秦醫(yī)生!币粋人的聲音從他背后響起。醫(yī)生轉(zhuǎn)過頭,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站在他身后。醫(yī)生的臉雖然蒙著白口罩,但也看得出變了:“誰放他進來的?”
“不要生氣,”這人的聲音很平穩(wěn),“我自我介紹一下。”這人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醫(yī)生。
“放心,”這個男人臉上帶著點笑意,“不是為了你。我只是向你提一個建議,現(xiàn)在在手術(shù)臺上的這個人,身體非常虛弱,已不可能救活了!
“我是一個醫(yī)生……”秦醫(yī)生嘴里費力地擠出了這一句。
“說得對,秦醫(yī)生醫(yī)術(shù)高超,醫(yī)德高尚,”男人的笑意帶著點譏諷,“我不過提醒秦醫(yī)生一下而已!
秦醫(yī)生看看手術(shù)臺上的那個人。監(jiān)測心跳的示波儀上,那一個波峰越來越矮,間隔也越來越寬。他無語地看了看手,象剝?nèi)テつw一樣,撕去了手套。
男人笑了笑,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轉(zhuǎn)身走出了手術(shù)室。一個助手茫然地看著秦醫(yī)生,說:“大夫,手術(shù)不做了?”
秦醫(yī)生只是苦笑了一下,揮揮手,道:“把器械收拾起來吧,如果你們不想下半輩子在勞改營里過!
“你先坐一下吧!
他把妖妖放在地上。那根燈柱上,灑下淡黃的燈光,夢一般迷惘的燈光。
“你要走么?”
她已經(jīng)半昏迷了,然而,當(dāng)他一把她放下,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握著她的手。五指纖膩柔滑,如初放的菡萏,可是,卻冷得象冰。他的心頭也感到了一絲疼痛,輕輕地說:“不會的,記著,永遠(yuǎn)不會!
這是個巷子的拐角處。兩邊,是高高的圍墻。大戰(zhàn)過后的幾年里,治安一度極為混亂,人們的住宅別的可以不在意,但圍墻一定要又高又厚。這里,也是那時留下的遺跡吧。
她坐在燈下,雨絲細(xì)細(xì),被燈光灑作一片淡黃。
如非人世。
“在這兒!”
有人在不遠(yuǎn)處喊著。他們追上來了。他想著,必須要快一點了。
他圈起手指,彈了一下。隨著他手指的一彈,象灑出一道淡黃的粉末,地上多了個淡淡的影子。
“小心,是祝由科的邪術(shù)!”長老的手里抱著十字刀,沖出了巷子,大聲喊著,“不能讓他把這陣勢布全!
隨著長老的喊叫,他身后的五個白衣人手里出現(xiàn)了幾根骨針。
伏都骨針。
他的心抽緊了,F(xiàn)在,這八反璇璣陣還不曾布全,如果他們沖上來,固然會有所傷亡,但勢必沖動陣勢的,反而會把他自己繞進去。但此時,他已是騎虎難下,也不得不加緊布陣了。
妖妖,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這不是我們的命運。他的眼角看到了倚靠在燈柱下的她,眼里卻不由得濕了。
有一個白衣人小心試探了一下,才踏上一步,地上忽然象著火一樣冒出一道黃煙。這個白衣人嘴里痛苦地叫了一聲,縮回這只腳。
這腳已經(jīng)燒焦了。
長老看著地,忽然,大踏步地走上來。身后一個白衣人驚叫道:“長老!”
“不用怕,他這陣勢已經(jīng)提前發(fā)動,不成陣形了!
長老說得沒錯。他有點絕望地想。八反璇璣陣提前發(fā)動,威力大減,而且要再布陣起碼要一兩個小時,絕對布不全了。
他看著長老。長老的眼神陰鷙而冷漠,仿佛帶著一點譏諷。
幾個白衣人還是不敢上前,長老走上一步。
果然,沒有發(fā)生什么事。八反璇璣陣提前發(fā)動,不但陣勢已化為烏有,而且讓他的靈力也損耗了不少,F(xiàn)在,他最多只能自己逃走。
他看看妖妖。她倚靠在路燈下,那么脆弱,如不勝夜風(fēng)。
不,我一定會成功的。
他不等那幾個白衣鼓起勇氣,猛地脫下外套。在周圍十幾米方圓,一下子彌漫著一陣白煙。
長老的手一揮,十字刀象一道閃電,劃開了煙氣,刀尖象有什么吸力,那些煙氣一下凝結(jié)在刀尖上,只不過幾秒鐘,周圍又清清朗朗的一片。
雨正細(xì)細(xì)密密地下著,燈下,已沒有人了。
“長老,”一個白衣人有點怯怯地說,“還要不要追?”
長老鷹一般陰鷙的眼掃視了他一眼:“他已是強弩之末,你還要怕他?”
長老彈了彈十字刀,刀尖上,霎時出現(xiàn)了一滴血珠,滴下地。
“他走不遠(yuǎn),快把圣女追回來,狄亞波羅永遠(yuǎn)保佑著我們!
背上濕淋淋的。那是血。
不知為什么,并不覺得疼痛。
“你愿意等我么?”她喘息著,小聲說。
“愿意,愿意。”仿佛是承諾,也仿佛欺騙,他大聲說著,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滾燙,苦澀。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好象雨后轉(zhuǎn)瞬即逝的虹影。
“相信生命吧!彼p輕地說著,更象是一句夢囈。嘴角流出了血。在他懷里,她象是一片羽毛一樣失去了重量。他想喊,卻如夢魘般喊不出來。
“他們在這兒。”有人喊著。
“不能讓他們跑了!
他呆呆地站著。在巷子的拐角處,跑出了幾個穿著白袍的人。白色的長袍,在路燈下,幾乎跟黑色的一樣亮得刺眼。
有人舉起了手,向他指了指。
她的身體越來越沉重。他已不再知道自己的行為。這是死么?
“死了么?”
“多半活不了了!
“把圣女帶走,不能讓他玷污了!
有人試圖扳開他的手。
“該死的,他的手勁還真不小。”
“他也是一個超能力者?上А!
“不要嘆息了,弄斷他的手指,把圣女帶回去復(fù)命吧!
他的指骨發(fā)出斷裂的聲音,但他已不感到疼痛。
他們走了,白色的長袍,在路燈下亮得妖異。而他的身體沉重得象一尾誤跳上岸的魚。雨水正不住地灑在他臉上。盡管這只是條小巷子,可是也看得到在高聳入云的國家銀行的廢墟。
即使是廢墟,仍然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他感到自己似乎在笑。那八個閃亮的大字,“尊嚴(yán),自由,平等,兼愛!庇腥齻字被擋住了,只能看到五個字,倒象是一句上氣不接下氣的話。
他躺著,雨水不停地灑著,溫暖而溫柔。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周圍有人的聲音。
“是他。”
“死了么?”
“還沒有。看來是黑彌撒下的手,他的手指骨全斷了,身上卻沒有傷痕。”
“快叫救護車!
有人抬起了他。在抬起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另外三個字。只是,一切都那么紅,“兼愛”兩個字,幾乎象是血寫成的。
夜雨下得密密的,象織出了一張難以逃脫的羅網(wǎng)。他這時才發(fā)現(xiàn),雨不停地打在臉上,卻穿過了他的身體,落到地上。
他只是一個影子而已。
也許,許多年后,當(dāng)雨洗去你的眼淚,在淚光中,你會看到虹的。
他回過頭。街那一頭的路燈上,雨細(xì)細(xì)密密,幻出奇彩,她微笑著,站在拐角處,不知是歸宿還是開始,仿如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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