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施從酒肆回到梁相府時，天色已晚，侍女點了燈出門迎他，褪去朝服，摘下冠冕，一身倦意。朝中之事仍歷歷在目，那個張儀不知拿了秦王多少好處，先是游說魏王割地事秦，今日又揚言要除掉他惠施。
　　“詐人！賊害忠信，禍邦亂家！”
　　踉踉蹌蹌地回到房中，忽聞一陣琴聲，只見一眉目清秀的素衣少年盤坐于榻上，醉心撫琴，仿佛忘了自己私闖梁相府的重罪。
　　“好你個莊周……我三日前便派人去找你，找不見，今晚你竟自己闖進來了�！�
　　一曲未了，以莊周的秉性定是不愿停下。命侍女奉上酒來，小酌之時，玩味地挑起他的發(fā)帶，置于唇邊，“怎么想起來看我了？莫非是想讓我?guī)湍阒\個官職？把我這宰相之位讓給你如何？只怕以你的脾氣，做不長呢……或者來做我的食客……委屈了你的才華……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個無用之人。不如索性把你關(guān)起來，侍寢左右，賣身為奴，只要動動手腳，以我的權(quán)勢，倒也不難�！�
　　“既然無用，何不將我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無所可用，安所困苦。”一曲終了，莊周攏袖而坐，輕笑道：“少用你的相位嚇唬我！倒是你，與蠅蛆爭食可還溫飽？”
　　“明知故問�！被菔┱辶司�，一仰頭，甘冽入喉。
　　“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你可知道？”
　　惠施沒有應(yīng)他，只是細細聽著。
　　“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
　　“你說的這個‘鴟’，指的是……張儀？”
　　“是你�！鼻f周倒是毫不客氣，“伯夷死名于首陽之下，盜跖死利與東陵之上，二人所死不同，卻都是殘性傷身，而今你以說顯名，張儀致位富貴，實則一丘之貉，又有什么分別？”
　　“哈哈哈，”惠施拍了拍他的肩，“剛剛險些以為你是來安慰我的�！�
　　“做夢�！�
　　“只是……哪里有醴泉，哪里有練實，哪里有梧桐……哪里又是南海呢？”
　　惠施說著，身子一沉，枕在莊周膝上，莊周又說了些什么，他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只記得自己夢見一片虛無之地，廣漠之中，有一棵蒼勁的古樹，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而他自己正臥在這古木之下。

　　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

　　翌日，有人傳話于魏王，惠施已辭官還鄉(xiāng)。
　　“惠施，我們這是要去哪兒？”莊周撩起帷帳，眺望著馬車外的山水。
　　“楚王曾欠我一份人情，我們先去楚國游山玩水騙吃騙喝一番，如何？”

　　——惠施，當(dāng)你放下這一切的時候，所到之處，皆是北海。
　　——莊周，你有所不知，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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