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青王伏見猿比古死了，被身為赤王的八田美咲擊殺在初春的某一天，八田美咲帶著一身血回到吠舞羅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分，鐮本力夫看著他的那個瘦小的王，一時竟什么話語也說不上來。
　　就如同每一屆的青王與赤王一般，伏見猿比古與八田美咲的宿命便也只能這般，總有一方人會發(fā)生威斯曼值的偏差，而另一方則要忍著疼痛去將其擊殺，永久不變，是德累斯頓石板展現(xiàn)給兩方族人最大的惡意。

　　鐮本力夫看到八田美咲在哭，但又像是無意識地，直到被自己拽著手擦去臉上的血跡的時候，那個小小的青年才發(fā)出一句聲響。
　　“太冷了�！彼ь^對著虛空這么說到。
　　鐮本力夫很少看見八田美咲露出這樣的神情，不論是在他年輕的時候還是在被選為赤王以后，他只看見過兩次，一次是在伏見猿比古背離吠舞羅之時，他那種哀傷的、仿佛自己的天空已經(jīng)幾乎要塌下來一樣的神情深深刺進鐮本力夫的心中，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八田美咲的這種神情；而第二次便是在得知前任赤王周防尊死去的消息之時，八田美咲一瞬間就垂下了自己的頭，他有些機械地拖著自己的腳步來到沙發(fā)面前，然后將自己重重摔進了柔軟的座椅之中，許久都再沒發(fā)出一點聲響。
　　后來，鐮本力夫看到了他的表情，這一次甚至是比之前伏見猿比古背離他的時候更為嚴重的一種樣子，然后他移開了自己的眼神，不敢去看現(xiàn)在不知陷落到哪里去的八田美咲。

　　鐮本力夫想，八田美咲是個很堅強的人，所以這一次再見到那種表情，他突然萌生出一種“一切都會好的”的錯覺出來，他覺得這一次或許八田美咲可以終結(jié)掉青赤雙王之間可憐的宿命，他可以的，他從來沒有這么肯定過一件事情。

　　八田美咲是個怎樣的人呢？在鐮本力夫的心里，他的能力并不弱于曾經(jīng)的周防尊，尤其是在成年之后，那種火焰的熱度與力量是他所見過的除去周防尊以外最棒的，八田美咲的火焰比起周防尊的來說更為純凈與艷麗，或許這與他的威斯曼值有關(guān)系，畢竟他與前任赤王甚至是再前一任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自己威斯曼值的穩(wěn)定。十分令人不可思議，原本脾氣暴躁的小小的青年如今卻是能夠冷靜地面對每一件事情，他幾乎很少動怒，不再像是從前那樣一有什么事就用拳頭與火焰沖對方招呼過去，現(xiàn)在的他倒是收斂起了那些曾經(jīng)的鋒芒，雖然那些傻傻的、笨拙的行為在如今的鐮本力夫看來是十分懷念的，但是他更加喜歡如今的八田美咲，透著狠勁與成熟的氣息。
　　八田哥，你會活下來的對吧？

　　八田美咲從學(xué)院島回來之后就在吠舞羅酒吧二樓的房間里睡了整整一天，當(dāng)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傍晚，他吸了吸鼻子，有拉面的香氣充斥在自己的鼻腔之中，他順著香味轉(zhuǎn)頭看見床頭柜上放著外帶的拉面，是自己最常去的那家，想也不用想這是自己的副手鐮本力夫帶過來的。他慢慢挪下床，雙腿觸到地板的時候感到酸漲不已，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八田美咲怔了一下，隨后慢悠悠地站起來，腿部有些顫抖，過了一會兒之后才恢復(fù)過來。他伸了個懶腰，同時又打了個哈欠，接著撓撓自己凌亂的頭發(fā)，扒開用來盛放外帶拉面的袋子，瞥了一眼湯色就知道這是自己最喜歡的那一種口味。
　　鐮本記得還真是清楚，他小聲地嘟噥了一句。
　　八田美咲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拿起自己的終端，查看了一下郵箱，就算前一天并沒有為其充電，好在還有些電量剩余，他撥弄了一下虛擬鍵盤，有些焦躁地將郵件箱點開，手指帶動屏幕上的滾輪條一條一條往下瀏覽，然后再關(guān)上。
　　沒有一條未讀信息或者是新郵件。
　　八田美咲放棄了這個動作，他將終端甩在床上的被子里，被子柔軟的質(zhì)地吸收掉了終端落下時的聲音。八田美咲赤著腳站在無論何時都有些冰冷的地板上，他知道唯一會給自己成堆信件的人在昨天已經(jīng)親手被自己殺死了。

　　沒有什么未來了。

　　八田美咲知道自己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從坐上赤王的位置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若是自己擊殺了伏見猿比古，那他也不能夠看到后一年的櫻花盛開了。

　　02

　　“鐮本�！卑颂锩绬D在無聊的時候盤腿坐在吠舞羅的沙發(fā)上，此時他的樣子像極了年輕時候的他，光滑的小腿從短褲中露出來，像是絲毫都感受不到冷的樣子。他抬頭盯著天花板看，把那上頭復(fù)雜的花紋全部用眼神描繪了一遍，接著開口問剛打完電話放下終端的鐮本力夫。
　　他甚至都沒有把頭轉(zhuǎn)回來。
　　“八田哥，別去想那些東西，你不會有事的�！辩牨玖Ψ蛴行o奈地回答了他的王，在這一周里面他已經(jīng)被多次問到了這個問題，大概是有兩三次吧，八田美咲像是根本就記不得自己有問過一樣。
　　“我說啊……”個子矮小的赤王終于將自己的注意力從天花板那里收了回來，但他仍舊是保持著仰頭的動作，他將頭轉(zhuǎn)了一個角度，偏向了鐮本力夫站著的方向，“白銀之王是要找你過去吧？”他直直地看著鐮本力夫，這個眼神讓對方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壓迫感，然后鐮本力夫稍稍移開了一下與八田美咲對視著的眼神，輕輕點了點頭。
　　“那麻煩你幫我向他捎句話去吧�！卑颂锩绬D又將頭賺回到原來的位置，這個動作放在如今已經(jīng)是二十六歲的他身上卻感覺不到有一絲的微妙之處。
　　鐮本力夫疑惑地出聲問需要他帶去什么話，在聽到八田美咲脫口而出的話語之后，他一瞬間就呆愣在了原地，無法動彈一步。

　　殺死青王伏見猿比古的事情，我從來都沒有后悔過。
　　這個樣子的八田美咲與鐮本力夫腦海中的十九歲時的他完全重疊了起來，或許容貌與聲音有一些變化，但是那種感覺，不差一毫一厘。這種仿佛夾帶著年輕時候的不顧一切，令鐮本力夫禁不住戰(zhàn)栗起來，他將手掌蜷起，指甲掐痛了自己的掌心，然后又將它松開，沉默著點點頭之后離開了吠舞羅酒吧。

　　鐮本力夫并不知道白銀之王叫自己過去到底是為了什么，照理來說，有什么關(guān)于吠舞羅的事情應(yīng)該是直接去找赤王八田美咲才對，但是這一次卻是找上了自己。
　　他遠遠地就看見夜刀神狗朗站在路口，長長的黑色頭發(fā)被扎成一束蕩在腦后，隱隱的，鐮本力夫感覺到了一種不安的氣氛。夜刀神狗朗見到他也不發(fā)一語，轉(zhuǎn)身往前走去，那發(fā)尾在空中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白銀之王的笑容諱莫如深，他從看見鐮本力夫踏入室內(nèi)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保持著這種笑容，在旁人看來或許并沒有什么，但是之于赤王的二把手來說，這個笑容之中更多的帶有了一些重要的情報。
　　他要和我說些什么，而這些什么是不能讓赤王八田美咲知道的。鐮本力夫在對方的指引下坐到了準(zhǔn)備好的座椅上，他有些拘謹?shù)嘏矂恿艘幌伦约旱纳碥|，然后雙手的手指交疊起來，身體微微前傾，示意白銀之王可以開始說出他的事情了。

　　“你做好在赤王八田美咲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快要掉落的時候去將他擊殺的準(zhǔn)備了么，作為赤王八田美咲的副手的你，鐮本君？”

　　鐮本力夫從白銀之王那里回來之后便一直沉著臉，手下的小弟說什么他也不會發(fā)一個音，他頭疼似的揉揉自己的眉心，閉上眼睛后腦中回響的仍舊是白銀之王的那句話。鐮本力夫有些心情不好地睜開眼睛看了手下小弟們一眼，那些毛毛糙糙的小伙子們被二把手的眼神給嚇到了，一個一個語無倫次地道起歉來，鐮本力夫揮揮手表示沒有什么事，轉(zhuǎn)身撇下那些小伙子獨自出了吠舞羅酒吧。
　　他往自己的公寓去，在打開門之后驚訝地看到八田美咲正坐在他公寓的地板上打著電視游戲，矮小的青年抬頭看見他進來，舉起手打了個招呼便就繼續(xù)手上的游戲，操控著小人來來回回地走，一個關(guān)卡一個關(guān)卡向前突進�？吹竭@樣子無所謂的、甚至是有可能并不清楚自己未來的八田美咲，鐮本力夫突然從胸中生出一團火起來。
　　他有些粗暴地去關(guān)掉了電視的屏幕，在屏幕徹底變黑之后八田美咲嘆息著擱下了手中的游戲機手柄。
　　“白銀之王和你說了什么鐮本？”他揉揉自己已經(jīng)不能再亂的頭發(fā)，然后往旁邊挪了挪，希望鐮本力夫可以在他的身旁坐下。
　　鐮本力夫看著八田美咲的那張臉，不同于以前的那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就這么堵塞住了自己的語言，腦中亂如蓬麻。
　　當(dāng)他意識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吻了八田美咲。

　　03

　　鐮本力夫抬手去揉八田美咲露在被子外面的頭發(fā)，軟和的手感一點都不符合他的年齡，還像是十九歲的少年那般，細細軟軟的，摩擦在他的手掌上有些癢癢的感覺。鐮本力夫垂下眼不去看正睡得正熟的八田美咲，他不敢去看青年的睡顏，那種仍像是不諳世事的樣貌令他忍不住就想要掩面為他的命運而哀嘆起來。
　　為什么要這么對八田美咲？他一下一下捋著自己所侍奉的赤王的頭發(fā)，然后俯下身，輕輕去吻青年即使是在睡夢之中也依舊有些皺起的眉。
　　八田美咲此時并不能感覺到鐮本力夫?qū)ψ约核龅倪@個動作。
　　我不能愛你八田哥，這是鐮本力夫在昨天對八田美咲所說的話語，他不知道沉浸在□□歡愉之中的八田美咲能不能聽到這一句話，他附在對方耳朵旁輕聲說的，那個時候的八田美咲已經(jīng)開始有些精神渙散，他仰著笑臉去看鐮本力夫，像是在看一個極有趣的事物，他的臉泛著紅潤的光澤，輕輕咬著鐮本力夫左手的手指漸漸睡了過去。
　　鐮本力夫慢慢退出了八田美咲的身體，有那么一瞬間他就想捂著自己的臉流下淚來，但是又被他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他覺得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哭，如果哭了就等同于向白銀之王所說的話妥協(xié)。
　　他還不想讓八田美咲這么快去死。

　　其實八田美咲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將要墜劍而亡，就像他在白銀之王請鐮本力夫過去的時候就知道對方要對他的副手說些什么了，而這些，都是他殺死青王伏見猿比古后必要付出的代價。
　　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
　　當(dāng)鐮本力夫從白銀之王那里回來的時候他就知道對方到底和他說了些什么了，他躲在自己二把手的公寓中打電玩，其實那僅僅就只是一個偽裝，在鐮本力夫轉(zhuǎn)開門鎖走進屋內(nèi)來的時候他都沒有把注意力放在游戲的畫面之上，他的眼睛只是單方面反射著屏幕的亮光。
　　到了那一天就把我殺了吧鐮本，他轉(zhuǎn)頭去看鐮本力夫有些驚愕的臉，他看到對方的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是面無表情的，八田美咲仔仔細細地看了一下，隨后調(diào)整起自己的面部肌肉，笑了一下，然后問出了那句早就反反復(fù)復(fù)在心中練習(xí)了無數(shù)遍的語句。
　　他找你說了什么？
　　我是不是死期將至？
　　后面那一句八田美咲并沒有問出來，他也知道在這個場合之下說出來并不合適，他好整以暇地看著鐮本力夫有著堅毅線條的側(cè)臉，對方沉默了許久，最后湊過來吻了他。
　　接下去發(fā)生的事情是有些超出八田美咲的設(shè)想了，他一邊在心中大喊著“太超過了”，卻又一邊收緊纏繞在鐮本力夫脖頸上的細瘦手臂。他被吻得透不過氣來，最后下了點狠心咬了鐮本力夫的唇，對方慢慢地與他分開。鐮本力夫有些不滿地再次湊近了過去，接著他們就如同兩只被黏糊糊的糖塊所粘起來的湯勺，難舍難分起來。

　　八田美咲從那一周開始發(fā)生了一些巨大的變化，雖然在常人眼中并不能看出，但是鐮本力夫和安娜以及草薙出云是能夠知道的，八田美咲的威絲曼偏差值越來越脫離原先的軌道，原本的八田美咲對于火焰的控制是十分強大的但是如今卻漸漸有往失控的方面走去。而在最近的一次事件之中，鐮本力夫親眼目睹了他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呈現(xiàn)出了崩壞的樣貌。
　　事態(tài)在朝著白銀之王所說的話發(fā)展，怎么說呢，真是一語成籖。

　　“八田哥，控制一下你的火焰吧�！辩牨玖Ψ虬櫰鹈紒頂�(shù)落剛解決完一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對方收起火焰把手插在無袖外套的口袋里，回過身來的時候只蹦出了一句“啊？”，這個態(tài)度又令鐮本力夫不滿起來，他有些憤怒地抓住八田美咲另一只還來不及收進口袋里去的手，然后將他拖到了一旁遠離手下小弟的空地。
　　“你的威絲曼偏差已經(jīng)快要不行了八田哥，拜托你收一下手吧，這點事情交給我們?nèi)プ鼍涂梢粤��！辩牨玖Ψ驂旱椭曇魶_八田美咲小小地抱怨了一下，直到對方豎起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這才噤了聲。
　　回去再說，這是八田美咲在離開之前留給他的話。

　　其實八田美咲之后壓根兒就沒再聽過鐮本力夫的任何一句話，這個樣子有點像之前的周防尊，草薙出云在聽到現(xiàn)任二把手的抱怨之后摘下眼鏡擦拭了一下，重新架回到鼻梁上去的時候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鐮本力夫從那聲嘆息之中聽出了草薙出云想要說的話，便也無聲地灌下了另一杯酒。
　　——他那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
　　——就如同當(dāng)年的周防尊一樣。
　　——明明知道能有減緩死亡的方式卻從不想著去使用。
　　——笨蛋一樣的王者。
　　——卻是最好的王。

　　“鐮本�！辈菟S出云出聲來制止住鐮本力夫的顫抖，他已經(jīng)很少看見過這個男人露出這樣的神情了，幾乎就像是魂不守舍。
　　“這件事情，只能由你來完成�！辈菟S出云拍拍青年寬厚的肩膀，隨后遞給他一把小巧的手槍，青年一開始并不想接過來，他甚至別過頭去不看任何一個人包括正處在暴走狀態(tài)的八田美咲，那股子紅色的旋風(fēng)將周圍的空氣迅速升溫，熱浪一般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席卷進入。
　　他們甚至都可以看到八田美咲頭上所懸掛著的那把巨劍，正分崩離析成一塊塊碎片掉落下來，每一片碎片掉落的速度都像是降到了最慢，將那個姿態(tài)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當(dāng)火焰漸漸平靜下來的時候，八田美咲慢慢轉(zhuǎn)過了他的身子，他沖鐮本力夫所站著的方向笑笑，有些虛弱無力地樣子，風(fēng)在這個時候突然靜止了下來，連同著時間一起，每一個人都不敢說話甚至呼吸，他們看著自己的赤王，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人一樣。
　　垂在八田美咲頭上的那把巨劍慢慢地失去了它的光澤，在光亮全部消失的時候被巨大的引力拖拽著急速下落，八田美咲抬頭去看那把劍越來越逼近他的樣子，隨后打開了自己的雙臂。

　　八田美咲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并沒有砸落在地上，一聲槍響憑空出現(xiàn)，是鐮本力夫抓過草薙出云手上的手槍而向前開出的，在那之后只看見八田美咲踉蹌著跌倒在地上，血液慢慢擴散開來，然后他張了張嘴無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鐮本力夫這次是真的，落下了他的眼淚，砸在了夏日熾熱的土地上。不知道是怎么了，在這個時候突然爆發(fā)出了蟬鳴聲，且是越來越響，那些夏季的小蟲像是在應(yīng)和著赤王八田美咲的逝去，更像是一首獨特的挽歌，顫聲在這整個夏夜之中再沒間斷過，一直持續(xù)著直到第二天的來臨，而那又是新的一天。

　　置于死地而后生，紅色的力量仍舊生生不息，被放在每一個加入了赤組的人心里，得以繼續(xù)延續(xù)下去。
　　但是，鐮本力夫知道，屬于吠舞羅的未來，到這里就只能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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