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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可安康
【一】
滄海二十八年,冬
蘇菀裹緊身上的衣服,將手收進(jìn)衣袖,一個人獨自走在漫天飄雪的邙山。
緋色的衣衫,上繡并蒂牡丹。
墨色的發(fā),簪著赤色瑪瑙紅瓔珞。
“你總愛穿緋色的衣衫。”
風(fēng)里雪里夾雜著過往的記憶呼嘯而過,但男人低沉的聲音卻從未消散。
蘇菀左臂挎著藍(lán),籃子上蓋著的布被西荒的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她修長而潔凈的手指壓著布的一角,但那聲音聽著仍舊刺耳。
就像多年前蘇菀站在楚國的城樓上,看著城下覆著白布的偉岸身軀時,
所聽到的那些被戰(zhàn)士的慟哭聲而振起的鴉雀劃破天際的聲音。
那日的她,雙十年華,一襲火衣襯著盛極的容貌。
灼灼如芙蓉,燦爛似明霞。
衣擺上盛放的海棠在舉國茹素中顯得極為刺目。
滄海十八年,冬。
平西侯沈傲,薨。
【少年英才,戰(zhàn)死邙山。君臣悲,舉國哀!
——《梼杌錄·楚史·平西侯》
寥寥幾字,寂寂一生。
【二】
雪紛紛下,埋葬了當(dāng)年慘烈的邙山一役。
沈傲的墓碑,終究與風(fēng)雪融為一體。
只有墓前的梅樹還在挺立,若非如此,看著都令人覺得人世孤寂。
平西侯沈傲雖是先帝親生,奈何母親卻是西荒牧羊女,身份低微。
先帝酒后寵幸,醒來即歸帝都,五年后才將沈傲從西荒帶走。
【傲為賤婢之子,不得入皇陵!
——《梼杌錄·楚史·平西侯》
“我愿死在天地間,不愿死在萬千民夫的勞苦中!
沈傲說這話時,正值帝都陽春三月,
外面春暖花開,風(fēng)光無限。
那時他倚在榻上,握著一卷舊書,旁邊沏著的溫茶冒著些微的暖煙。
陽光斜斜地從窗花里投射進(jìn)來,帶著木雕的沉靜,
印著他極好看的眉眼。
【三】
蘇菀伸手將墓碑上的雪花拂去,冰涼的雪花,將寒意直直從她的指尖刺入她的身體。
她的眉間卻無一點皺起,只是抿著唇,靜靜地拂去。
露出的青灰色墓碑,像極了沈傲的胡茬,那顏色,真是像極了。
沈傲行軍打仗,生活極為艱苦,能趁機一眠已是莫大幸運,哪有時間來管自己的形象。
“幸而你長得還不差,不然,斷斷不會有女子想嫁你這個胡茬臉!”
揚州的煙花最是璀璨,蘇菀說這話時正是三月之末的廟會上。
天上炫目的煙花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她卻笑得令人移不開眼。
火樹銀花不夜天,沈傲的記憶里,蘇菀的笑比什么都美。
沈傲沒有按照王侯的規(guī)格下葬,只以將軍之禮厚葬。
可惜的是那座由帝都最厲害的風(fēng)水大師所定的墓穴里,只有沈傲的一身鎧甲罷了。
衣冠遺冢。
沈傲的遺體被運回來時正值隆冬,冰雪將他的身軀保存的極為完好。
這也正好方便了蘇菀去完成沈傲的遺愿。
靈堂的守衛(wèi)說,那一夜平西侯顯靈,從棺中站起,飛身向外,從此無蹤。
府內(nèi)風(fēng)傳,沈傲功德圓滿,飛升成仙,號為戰(zhàn)神。
那夜,帝都正中心的皇廷里,身著玄衣的威帝一夜未眠。
騰龍殿中的奏折筆墨被一掃而下,杯盞燈燭,眨眼俱碎。
最終,威帝的憤怒在黎明的陽光升起時才漸漸平息。
【平西侯入葬,守衛(wèi)家仆皆殉葬,六畜不留!
——《梼杌錄·楚史·平西侯》
“我不許你死,我要你在這塵世陪我!
“好!
四月的牡丹自是風(fēng)流,綽約之姿拔得百花頭籌。
蘇菀將一朵牡丹摘下,別于發(fā)間,云鬢香顏,端的是國色天香,驚才絕艷。
沈傲坐在馬上,背脊筆直,飛眉入鬢,英氣逼人。
一襲青色衣衫掩蓋了軍人的血氣,而他背后則是佇立了百年的帝都。
巍巍峨峨,大好山河。
【四】
沈傲的墓碑是蘇菀獨自一人立的,恐怕這世上也只有蘇菀知道,
這一樹白梅下埋葬的是那個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沈傲。
沈傲死后,他的舊部很快就被威帝收拾清理,撤換成自己的心腹。
沈傲手下很多人隨著他戰(zhàn)死邙山,血流冰原。
而剩下的人,也在“滄海政變”中如草芥一般很快被清理干凈。
沒有人再去祭奠沈傲,也沒有人被允許去祭奠沈傲。
沈傲是威帝心里的一根刺,一把刀,威帝在位期間,沈傲是不可觸碰的禁忌。
蘇菀的手指靜靜撫上墓碑上的暗紅色的字,像沈傲身上干涸的血跡一般顏色的字。
這字,混著她的血,還有她死去的愛情,深深的鐫刻在蘇菀心里。
未亡人。
三個字,用去了蘇菀所有的力氣。沒有姓名,沒有生卒,沒有立碑人。
沈傲干干凈凈的躺在這墓碑之下,沒有一切。
蘇菀一直不知道自己該以一個什么樣的身份去為他立碑。
她的手指停留在人的最后一筆上,呆呆的看著,她忽然想起,沈傲的身上也有這樣一道傷疤。
那是滄海十四年,沈傲任鎮(zhèn)北將軍時,在河洛平原與燕國一戰(zhàn)時留下的。
那年沈傲二十二歲,蘇菀十六歲。
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在河洛平原的戰(zhàn)場上。
蘇菀被作為人質(zhì),滿身是傷,奄奄一息。
燕軍將她綁在高高木樁上,她垂著頭,卻恰好看見沈傲的面容。
蒼色的甲,云色的盔纓,沈傲使著一把泛著鐵青色的長槍,
七七四十九路徽云槍法,青龍呼嘯,蘇菀很想說,當(dāng)真像舞姿一樣的美。
“你是誰?”
“在下沈傲,字放之!
“我叫......蘇菀。”
他們的初識沒有帝都說書人口中那般神秘或者浪漫,
沒有和煦的風(fēng),芬芳的花,更沒有少女的低頭溫柔亦或是公子的回頭一顧。
只有河洛平原微冷的風(fēng),肅殺的鐵衣,混著血腥的死亡氣息,吟誦著劫后重生時初見的一面。
【滄海十四年,傲征河洛,大勝而歸。】
——《梼杌錄·楚史·平西侯》
史書上連蘇菀的名字都沒有提及。
【五】
風(fēng)雪漸息。
蘇菀抱著手臂倚著那株梅樹,枝椏抖落的薄雪灑在她發(fā)上,
遠(yuǎn)遠(yuǎn)看去,竟似白頭。
她看著墓碑前端放著的祭品,鮮果白瓷,青碑深雪。
“你死了。”她輕輕吐出這句。
呵出的白氣很快消散,睫毛上的冰霜卻似從未融化。
蘇菀突然想起她最后送別沈傲的那個深夜,也是這般萬籟俱寂。
她默默地為他戴上護(hù)心鏡,一言不發(fā)地整理著他的盔甲衣衫。
沈傲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末了,兩人目光相交,沈傲輕嘆一聲,將她擁入懷中。
只有跳動的燭火還活著,時不時蹦出一聲燈花爆裂的聲音。
“邙山之后,我就向陛下請求解甲歸田。”沈傲親吻她的發(fā)絲,聲音里有些疲倦。
“嗯!碧K菀只一味的將臉靠在他的護(hù)心鏡上,冰涼的護(hù)具,沾染上她的溫度。
“阿菀,到那時......”沈傲的聲音頓了下,“你可愿......?”
“愿!比ツ睦锒己茫噙h(yuǎn)的地方都無所謂,我愿意。
蘇菀一夜無言,沈傲抱著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說了些少年時的舊事,
他說他很想念西荒。
那里有沈傲的少年時代,有美麗溫柔的母親,和藹慈祥的牧人們,溫順忠誠的牛羊。
有天空矯捷的薩朗鷹,有絕壁上奪目的紅棘花。
沈傲說,他第一眼見到蘇菀,就覺得她像極了紅棘花,那最茂盛的一株。
即使重傷,卻仍有勃勃的生命力。
沈傲說,蘇菀的眼神,最美。
蘇菀的緋色最美。
“你可知......”蘇菀一只手撐在他胸前,抬頭深深望著他。話到嘴邊,卻始終不知如何出口。
“我知道,你是西荒部族的祭司!鄙虬聊﹃哪橆a,“但是,你已經(jīng)死了。”
素晚死了。是的。死了。
西荒部族的祭司,以人質(zhì)的身份死在了河洛平原的戰(zhàn)場上,被史官一筆掩埋。
如今在沈傲懷中的人,是蘇菀,不是素晚。
“四年前救你,是奉陛下之命!
“四年后愛你,是我的命中注定!
【河洛之戰(zhàn),傲攻取燕北四城,西荒祭司死,長生之術(shù)斷絕!
——《梼杌錄·楚史·平西侯》
沈傲,我答應(yīng)你,只做你的阿菀。
【六】
沈傲出征的那天,威帝親自相送,百姓扶老攜幼,送至綿延百里。
蘇菀只是站在楚國高高的城墻上,看著城下甲胄在身的士兵,肅殺悲壯。
一去兮,復(fù)還者幾人?
沈傲高高坐在雪色的駿馬上,手握徽云槍,仰頭滿飲酒一觴。
將士三十萬,浩浩離去。
“待將軍凱旋歸來,我定舞劍一曲以賀!
蘇菀依舊穿著一身緋色的衣衫,風(fēng)揚起她的發(fā),如一只振翅欲飛的蝴蝶。
那日,正逢陽春三月,她以桃枝綰發(fā),著緋衣紅紗。
威帝坐在龍輦上面色不明,暗冷的眼眸里折射出屬于帝王的狠毒。
【滄海十八年,春。平西侯領(lǐng)三十萬大軍出征戎狄!
——《梼杌錄·楚史·平西侯》
蘇菀閉上了眼,眉睫上都染了雪花,孤寂的人,孤寂的碑,孤寂的梅樹襯著一抹緋色。
她還清晰的記得,十年前那個消息傳入府中時,捏碎的茶杯直直割裂了她的掌心。
流下的血滴在新制的嫁衣上,一點一點暈開,
紅色更深了,倒有幾分像他房外種著的紅梅那般顏色。
她不信,跌跌撞撞的出了府,一路上百姓的哭聲讓她頭痛欲裂。
為什么勝利了你們還要哭?
你們哭什么?
沈傲要回來了你們哭什么?
為什么不去城門迎接他?
鼓樂呢?依仗呢?頻頻向沈傲拋媚眼的姑娘呢?
你們?yōu)槭裁炊荚诳蓿?br>
蘇菀發(fā)瘋一樣的撞開所有人,發(fā)髻散亂了,鬢花凋謝了,長裙污損了,
她站在城門口卻遲遲不敢出門,她死死咬著牙,
幾乎手腳并用的爬上了城樓。
我在那里送你走,也要在那里迎你回來。
“我也死了!甭L的寂靜后,蘇菀似乎無意識的說出了這句話。
冰冷寂靜的荒原上,面對著皚皚白雪,面對著蒼茫大地,面對著沈傲冰涼的石碑,
蘇菀倚著樹,緩緩滑下,摩擦聲被腦中的場景淹沒。
“我也死了!笔昵暗恼f這句話時,她呆呆立在城墻上,看著城外被百姓包圍的他。
白布覆面,束發(fā)垂落,戰(zhàn)馬低嘶,長槍無光。
百姓圍著他,跪著,哭著。
戰(zhàn)士圍著他,跪著,哭著。
萬眾同悲,唯獨威帝和她沒有哭。
【滄海十八年,平西侯沈傲,薨!
【少年英才,戰(zhàn)死邙山。君臣悲,舉國哀!
——《梼杌錄·楚史·平西侯》
我在等你,你為什么不回來?
【七】
兩日后,蘇菀離開了邙山。
雪停了很久,地上的積雪蜿蜒出她的腳步。
她的衣擺很長,拖在身后,竟將所有的足跡一一抹平。
獨留一座孤碑,一樹老梅相伴。
這天地間,無你,便是荒原。
陽春三月,帝都大變。
威帝飲酒過度,身體日漸敗壞。太醫(yī)查出其身中慢毒達(dá)五年之久,毒入心肺,藥石無用。
三月之末,駕崩。
葬禮按規(guī)制有條不紊的進(jìn)行著,除了舉國縞素之外,未聞哭聲。
四月中旬,太子沈奕登基,一年后,改年號為明泰。
起用滄海政變前的舊臣,勵精圖治,楚國中興強大。
【明泰元年,明帝追封傲為鎮(zhèn)國大將軍兼平西侯,享王侯禮,遷入皇陵!
——《梼杌錄·楚史·平西侯》
【八】
蘇菀騎著一匹老馬,裹著一件素衣,回頭再一次看了看身后的輝煌城郭。
那里盛放了她的愛情,也埋葬了她的愛情。
時光蔓延,荒蕪過后,將記憶的野火,燒成琉璃色。
她花了十年時間,一步步潛入皇宮,來到威帝身邊。
五年來,日日以美色灌他喝下那一壺“人間正好”。
人間正好,世道荒涼。
沈傲死了,蘇菀的酒變成了毒,毒殺每一個該為沈傲陪葬的人。
沈傲死了,蘇菀的笑變成了刀,剜出威帝身上的每一片血肉。
沈傲死了,蘇菀的緋色再也不絕艷。
沒有三月的桃枝,四月的牡丹,沒有揚州的煙花,西荒的紅棘。
你留了一片雪原給我。
所有稱為過去的都遺忘,所有稱為未來的都埋葬。
全部邂逅我都接受,全部家鄉(xiāng)都叫遠(yuǎn)方。
蘇菀騎著老馬,一步一步離開帝都,
離開這繁華荒涼的城市,離開這盛世牡丹的幻境。
風(fēng)聲激揚,綿長時緩緩降落,最初的微笑,最早相遇的片刻,在心底唱成永恒。
記憶開始慢慢泛黃,十年的等待,磨舊了時光。
遠(yuǎn)處傳來細(xì)微的韶音,家國恨,不離分。
江山如晦,風(fēng)月白頭,緣分兩段,花開彼岸。
蘇菀唇間溢出一聲輕嘆,殘陽下,家家點起了燭火,
她驀地想起最后那一夜爆裂的燈花的聲音,沈傲的眉眼還印在火光里,
真是好看的眉眼。
她抬頭,天際流云遠(yuǎn)去,浩蕩無限。
“君......可安康?”
天盡頭,有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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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想寫就寫了吧,不知道為什么,
坐在電腦前,刪刪減減修修改改了很久。
昨夜的夢里,支離破碎的畫面,我感覺到了漫天大雪。
有點涼,有點澀,有點苦,很悲傷。
她著一襲紅衣,婷婷而來,裊裊而去。
孤碑,初雪。天涯,離分。
最后,是誰關(guān)上門,蒙上塵。
歲月悠長,人世悲歡。
誰也猜不透。
舍友的彼岸花長勢正好,或許到了明年陽春三月就會開出灼灼的花。
緋色的花,像極了蘇菀不是么?
蘇菀的愛,綻放一次,永不枯萎。
兩生花,分彼岸。
這三月春光,必然也是無限吧。
沈傲,你愛過什么人?
蘇菀,你愛過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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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苦手,只寫寫短篇。耽美玄幻苦手,只寫寫古言現(xiàn)言同人。
劇情苦手,只能從心理描寫彌補。
第一次發(fā)晉江,默默的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
輕吐槽,謝謝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