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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水
她是被清脆的的燕啼驚醒的。
緩緩睜開眼,映入眸中的是純白的帳簾,她試探性地動了動,柔滑的鵝黃錦被便從手邊滑下。她撐著床鋪坐起身來,未束好的青絲三千散落在潔白的床鋪上,微微掩去了一些金線繡出的云紋。
這里絕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那里不會有如此清澈的氧氣,也不會有鏤空雕花的木床,更不會有擺放在不遠(yuǎn)處,紋飾精致璀璨的巨大重劍以及與它陳放在一起,如同淬血開鋒過得三尺輕劍。
她盯著這對正安靜地躺在案上的冷兵器愣愣地出神,這是……哪里?又是什么時候了?
窗邊的鳥鳴又響起來了。她轉(zhuǎn)頭去看,一只圓滾滾的燕兒在窗欞上蹦跶得歡快,剪刀似的細(xì)長燕尾揚了揚,張開雙翅倏然離去。
她輕輕嘆氣,頗有幾分惋惜之意。卻聽見木質(zhì)的門扉被人推開來,走進(jìn)來的人似是驚訝似是歡喜地道,哎呀,師姐醒來了呢,快披上衣服,小心再受了春寒喏……
她安靜地看著抱著嫩黃飾著銀線的外袍走來的女孩子,明明是第一次見面腦中卻自有一句話滑過。藏劍山莊長生門下,葉秀水。
師妹身子可還有不適?
謝師兄關(guān)照,已經(jīng)無恙了。她微微低頭行禮,腦中不期然又有信息提醒。藏劍山莊正陽門下,大莊主首徒葉山居。
問水姐姐問水姐姐……身后傳開少年人清亮的聲音,她側(cè)身去看,只見一聲明黃衣袍的男孩子跑著進(jìn)來,背上鎏金嵌著曜石的重劍在陽光折射下熠熠生輝,耀人雙目。
這一次腦中還未有信息出現(xiàn),葉山居已經(jīng)佯怒道,云飛,你從鑄劍爐逃課了?
葉云飛一雙眼睛眨呀?蓱z兮兮地看著葉山居,師兄師兄,今天我的功課完成了嘛……
葉山居假裝狐疑道,是么,我可要去問問師父呢。
葉云飛已經(jīng)拉起她的手,轉(zhuǎn)頭給大師兄做了個鬼臉,頭上的發(fā)辮散開來,發(fā)絲拂過她的臉側(cè),和著少年狡黠的應(yīng)答傳來,師兄你就去問吧,我和姐姐想走了噢——
男孩子的手掌溫暖干燥,由于練劍的緣故指間有一層薄薄的繭擦過她的皮膚,她對這樣的熱情有點吃不消,微微窘迫地問,云飛……我們這是去哪?
不去那里呀。葉云飛放開她的手,回過頭笑的明朗又帶著點小狡猾,幫問水姐姐逃課嘛,不然大師兄又該叫我們?nèi)ド险n啦,姐姐傷寒剛好,要多休息幾天啊。
男孩子的笑容讓她也忍不住勾起唇角,但是心里生出的另一種夾雜著憐愛與欣慰的感情卻讓她的笑慢慢凝固住了。
那是屬于真正的葉問水的情感,屬于葉云飛的姐姐葉問水的情感。
她還是慢慢閉上眼,掩去了眸中那些不屬于,不能存在于“葉問水”身上的情緒。
她就站在這里,她呼吸著這里純澈的空氣,她能看到從樹梢間的縫隙流下的燦爛日光,她能感受到揚州三月的春和景明。
但是有哪里不對呢,像是心里莫名缺少了某一塊——又像是隱約間多了些什么……
他們都叫她問水,但她……終究不屬于這里。
藏劍山莊離得日子一天天過去,還記得春日的乳燕嬌啼,轉(zhuǎn)眸間熏風(fēng)里夏蟬的長吟不休不止。
她在努力地融入這個世界,既然她來到這里,便必須代替曾經(jīng)的葉問水,好好地過下去;輕劍醉月,重劍淬血,藏劍四莊主葉蒙的首徒葉問水,不論現(xiàn)在還是過去,手中的四季劍法,都應(yīng)是能力戰(zhàn)群敵。
可是她有時候仍會忍不住想,我畢竟不是葉問水啊,無論是弟弟葉云飛,還是師兄師妹,以及那好似從到來時便已不凡的武功,從來都不是我的;就如同我的思想,我的感情,從來都不屬于葉問水一樣。
直到那件事發(fā)生以后,她才真正明白或接受了,屬于她,或者說屬于葉問水的命運。
她握著醉月走過鋪著漢白玉石地板的回廊,背上的淬血在秋日和暖日曛的照耀下呈現(xiàn)出一種劍未出鞘的沉穩(wěn)大氣。
這是剛剛雨過天晴,樓外樓高高翹起的飛檐還在低落著雨水。她看著晶瑩的水滴濺在木扶欄上,轉(zhuǎn)眸時分眼里卻映入一個未曾料到的身影。
銀盔丹甲,赤色的披風(fēng)說明了來人的風(fēng)塵仆仆……這樣的裝束,是東都洛陽天策府的將士啊……
她心中一顫,別開眼去時看見日曛深沉,夕陽已緩緩下沉,莫名就有了不好的想法。
天策府的將士,隸屬于英國公李承恩所領(lǐng),是為當(dāng)朝在江湖中的一股勢力,這次前來,是為何故……
她看著天邊霞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惶恐不安與無能為力。
李沉舟拜別藏劍二莊主葉暉,跨出有些意外地發(fā)現(xiàn)漢白玉石階下,一身明黃,背著雙劍的少女?dāng)r住了他。
這位將士……她掩住內(nèi)心的焦灼,抬眸看著站在高處的男子道,此番前來,可是有何變故……
李沉舟愣了愣,眨眨眼溫和地笑出來,姑娘不必有所顧慮,在下天策李沉舟,此番前來不過是有些憂心范陽節(jié)度使勢力過大我大唐又盛世頹傾,恐有戰(zhàn)事將近,特來告知。
她內(nèi)心大震,臉色瞬間蒼白如紙,幾乎是咄咄逼人地追問道,李先生所言可是那身兼范陽、平盧、河?xùn)|三地的節(jié)度使安祿山?
李沉舟想到一些不怎么愉快的記憶,皺眉道,正是那胡人安祿山……又見他神色有異,不由得多問了一句,姑娘這是……
她咬著牙竭力將顫抖平息下來,迅速斂下目光,垂首向李沉舟行了一個禮,道,無事,只是想到戰(zhàn)事將起,一時驚詫莫名罷了……小女子多有唐突,還望先生見諒……說罷回步側(cè)身,為李沉舟讓開了路。
李沉舟并未多想,幾步跨下石階,一面走一面回頭向她笑道,此番到藏劍山莊來去匆匆,還需去往七秀坊報信,若有他日再臨藏劍,定要好好游賞西湖園林勝景。
她不敢應(yīng)答,害怕語音中的顫抖會出賣了她心中所想。但看著他一步步遠(yuǎn)去,沉紅的日曛余暉灑在他銀亮盔甲上仿佛鮮血緩緩流動,終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李將軍!
李沉舟聞聲回過頭來,就見那站在夕陽殘紅中的藏劍少女勉強對自己笑道,李將軍,此去路途多艱險,還望……萬事小心!
李沉舟愣了愣,隨即長聲大笑,笑容里有著屬于一個軍人的無畏與驕傲,李將軍這詞可不敢當(dāng)……可若是那安賊來犯,我天策府將士必然與其決一死戰(zhàn)!姑娘,有緣再見了!
她就站在那石階上看著他遠(yuǎn)去,融入一片血色光輝中;她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暮色四合,樓外樓前再無他人,秋季寒涼的晚風(fēng)拂起她一身明黃。
她終于頹然跪倒在冰涼的漢白玉地面上哽咽出聲,空曠而寂寥的君風(fēng)院里這聲音顯得格外細(xì)微。
她能做什么呢?告訴他不久之后即將發(fā)生的浩大戰(zhàn)亂,請他不要參戰(zhàn)?或是毅然與他一起奔赴前線?不,這不可能。她是藏劍四莊主的首徒葉問水,他是愿長槍獨守大唐魂的天策將士,他們都有屬于自己的責(zé)任與義務(wù),如棋盤上的棋子,不可妄動。
她看見冰輪從西邊升起,清冷的銀光鋪向大地,一如他身上的玄鐵戰(zhàn)盔。
有緣再見……再無能得見。
大唐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祿山于范陽起兵,率二十萬大軍反唐。
天策府將領(lǐng)徐長海領(lǐng)兵出征,于滎陽與安軍決戰(zhàn)。十二月,滎陽陷落,徐長海殉城。
同月,天策府副都統(tǒng)秦頤巖攜三千將死浴血奮戰(zhàn),死守洛陽。十三日,洛陽失陷,全部戰(zhàn)死。
天寶十五年正月,潼關(guān)失陷,唐將哥舒翰,天策府將領(lǐng)曹雪陽及八千虎賁戰(zhàn)死潼關(guān)。
潼關(guān)破后,都城長安危在旦夕。天策府謀士朱劍秋出計,假扮玄宗率天策府玄齡門下將士留守長安,被安祿山手下暗殺。
同年,長安城破,天策府天殺營統(tǒng)領(lǐng)冷天峰于亂軍中失蹤。
同年天策府總督統(tǒng)李承恩攜五百虎賁護(hù)送玄宗入蜀,中途遇安軍截殺,為保御駕,李承恩戰(zhàn)死。
至此,天策府全體將士以身殉國,無一幸免。
天策府將士全部殉難的消息傳回藏劍,整個山莊一片寂靜。
是夜,樓外樓內(nèi)燈火通明,藏劍山莊八千弟子齊聚樓前君風(fēng)院。大市向葉山居跪言,國家有難,我藏劍手握一劍,必灑一份熱血!弟子葉山居,請戰(zhàn)!
她看著大師兄的背影,咬牙跪下,垂首道,弟子葉問水,請戰(zhàn)!
她的身后,所有的藏劍弟子緊隨跪下。藏劍山莊五十六年以來所有值得驕傲的記憶與叱咤風(fēng)云的力量,都在這一跪里,變成保家衛(wèi)國的死誓。
聽見身后的男孩子說,弟子葉云飛,請戰(zhàn);她聽見不遠(yuǎn)處少女清脆卻有力的誓言,弟子葉秀水,請戰(zhàn)……以及更多,更有力的聲音。
久居虎跑山莊的四莊主葉蒙站在漢白玉石階的最高處,大聲道,除了守護(hù)山莊的弟子,愿為我大唐江山巨劍的,隨我,支援睢陽!
——這一刻,背上的醉月與淬血顯得尤為沉重,她知道,這一次,她背著的,不僅是劍,還有屬于她,屬于大唐兒女的一份責(zé)任,一旦背上,就不許再放下了。
十月的朔風(fēng)卷起殘在地上的枯枝敗葉,帶走了一些彌漫在空氣中的火藥氣息。
已經(jīng)兩年了……她站在醫(yī)館的樓頂,遙望望著天邊鉛灰色的陰云,似乎自從睢陽開戰(zhàn)以來,這片天空便再無晴日。
睢陽城中的百姓早已撤出,藏劍弟子與浩氣盟前來支援的將士同唐將張巡、許遠(yuǎn)一同于城前抗敵,城中荒蕪而空寂,救治傷員的萬花、七秀弟子聚集之地才有幾絲人的氣息。
她雖是藏劍四莊主的首徒,但畢竟身為女子,四莊主將她留在城中,統(tǒng)籌后勤事務(wù)。
傷員一日日增多,城中守將越來越少,尹子奇的十萬人馬又輪番進(jìn)攻,即使是強撐,也無法拖延太久……
她緩緩收緊了手,醉月鎏金的劍柄早已被掌心的溫度捂得濕熱。她一動不動地咬緊了牙,慢慢平復(fù)心里莫名涌起的熾烈情感。
屬于葉問水的感情出現(xiàn)得越來越頻繁,有時她也會忍不住想要拔劍上陣,親手殺敵,可又在步子邁出的最后一刻生生忍住。
她仍是無法釋懷。她終究不是葉問水,她終究不能為了大唐山河而賭上性命,她只是一個來自很久很久以后的未來的一個靈魂,貪生怕死地躲在“葉問水”的軀殼里。
但是,即便無法釋懷又能如何呢?天策府的兩萬英烈,早已湮滅于戰(zhàn)火烽煙之中,大師兄葉山居出城抗敵,歸來時卻只余那雙飽飲鮮血的輕劍重劍,還有一直沒有歸來的云飛……
——云飛?!
這一次心中的悸動讓她再也無法平復(fù),她踉蹌著從樓頂跳下,卻見墨袍染血的萬花弟子正將一個明黃身影放在醫(yī)館門前。
云飛!她臉上剎那間血色褪盡,跪倒在葉云飛身旁,渾身顫抖著去握他的手,淚水模糊了時間,只是不停地叫他,云飛……云飛……你——
姐……姐姐啊……葉云飛吃力地轉(zhuǎn)過頭,視線的焦點許久才凝聚到她身上,卻是緊了緊她的手,用盡最后的力氣撐起一個笑容道,保家衛(wèi)國……死而無憾!
他的手松開了。
她呆呆地看著葉云飛閉上雙眼,眼淚一點一點滴落在地上,潤化了這篇滿目瘡痍的土地。
她仰起頭,閉上眼,晶瑩的液體順著臉頰滑下來,頭頂?shù)奶炜找廊皇悄前闵接暧麃碇畡,陰沉煩悶。江湖人的犧牲,不在歷史的筆墨中,但是,至少,她會記得;所有的藏劍弟子都會記得,他們曾經(jīng)為這片江山,這一城百姓而奔赴前線,即便是死,也死無遺憾!
無法釋懷又如何!來自未來又如何!活在此,死便也要死在戰(zhàn)場上!
她知道她應(yīng)該做出決定了,滿腔的憂憤與哀思匯成了破釜沉舟的決絕,戰(zhàn)意在胸中燃燒,沸騰不止,屬于兩個不同時空的靈魂的情感終于在這一刻完全契合與統(tǒng)一。她放下葉云飛的手,將他的遺體仔細(xì)地放好。
她反手抽出背上的重劍,淬血似有靈性般發(fā)出陣陣嗡鳴。藏劍重劍,無一招回護(hù),招招以傷換命——淬血淬血,今日便是你真正淬血之日!
她站起身來,淚痕尚未干透,聲音里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凌云氣勢。
——藏劍山莊流風(fēng)弟子何在?!隨我出戰(zhàn),不死不休!
至德二年正月,藏劍山莊四莊主葉蒙率五千弟子北上相助睢陽,以守為攻,抗擊叛軍。
戰(zhàn)至至德三年十月初九,城中守將不足百人。藏劍弟子發(fā)動禁陣驚鴻掠影,每開一陣,必死一守陣之人。至夜,睢陽城破,藏劍余三十六名弟子換下輕劍,以重劍抗敵,全部戰(zhàn)死,無一幸免。
目標(biāo)人物已死亡——
開啟保護(hù)程序——
玩家腦電波穩(wěn)定——
玩家心肺功能正!
玩家無不良反應(yīng)——
——允許出倉。
嚴(yán)肅刻板的機械提示聲歸于平靜,她茫然地睜開眼,看著打開的電子游戲
倉門,久久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手上似乎還有鮮血的余溫,胸前的傷口似乎還泛著隱隱的疼痛,但是夜晚火光沖天時滿耳的戰(zhàn)斗聲響卻被泛著幽幽藍(lán)光的現(xiàn)代設(shè)施所代替。
那些破碎地山河,保家衛(wèi)國的大唐兒女,終究只是漫長歷史中的滄海一粟,游戲里的一段數(shù)據(jù)。
走出那座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大廈時她還是忍不住回頭,不遠(yuǎn)處的光屏正播放著廣告——《劍俠情緣Online叁》是本公司最新研制出的一款擬真網(wǎng)游,只要躺進(jìn)游戲倉,你就將回到大唐天寶年間,更能與歷史人物一起在安史之亂中保家衛(wèi)國……現(xiàn)正向全國范圍內(nèi)招收游戲體驗員中……
城市的霓虹是如此絢麗多彩,卻再不能見到藏劍山莊夜晚時高高掛起的明黃燈籠;夜風(fēng)吹起她的發(fā)絲,也再嗅不到戰(zhàn)火與硝煙的氣味。
她終是像在樓外樓前的那個晚上一樣失聲痛哭。淚水溫?zé)崮橆a,喧囂充斥耳畔,告訴她她屬于這個世界。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個西子湖畔的藏劍山莊,回不到那個烽火連天的睢陽城;她也知道世界上再沒有這樣的一群人,他們張揚耀眼,一身明黃燦若三春陽光,他們時代堅守著鑄劍爐中那一柄盛世名兵的驕傲輝煌,卻在國破之際撥出背上重劍,義無反顧地奔赴戰(zhàn)場……
盛唐破碎,山河飄零——而她,終究不是那個藏劍山莊的葉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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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相關(guān)資料來自正史、《劍網(wǎng)三》設(shè)定、玩家論壇討論、同人作及cosplay表演臺詞等。
2.葉問水此名,來自藏劍山莊心法:問水訣。
3.葉秀水此名,來自藏劍山莊套路:秀水劍法。
4.葉山居此名,來自藏劍心法:山居劍意。
5.葉云飛此名,來自藏劍招式:云飛玉皇。
6.葉問水配件醉月此名,來自藏劍同名內(nèi)功。
7.李沉舟此名,來自天策府同名內(nèi)功。
8.藏劍山莊為鑄劍世家,姓氏葉;天策府統(tǒng)領(lǐng)李承恩原名徐承恩,世襲英國公,賜國姓李。
9.藏劍山莊大莊主葉英門下,門派字號正陽,正天之陽;四莊主葉蒙門下門派字號流風(fēng),流華之風(fēng);大小姐葉婧衣門下,門派字號長生,長元之生。
10.天寶這個年號只使用了十五年,天寶十五年歲末(公元756年),唐玄宗逃亡成都,太子李亨于靈州自行登基,是為唐肅宗,改元至德。故天寶十五年是為至德元年。而睢陽城破的至德三年,就是公元75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