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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谷雨已過,太室山間仍是寒氣逼人。夜里落了雨,山巒陡峭,更增寒意,道路也頗不好走。
偏偏那少年一身薄汗,心急火燎地連跑帶爬,一刻也不敢歇息。
他要找一個人。甚至不知道那人在不在。
但這是唯一的法子——他抹去臉上污泥,盡力仰望,不容易找到那蒼翠樹木間顫巍巍露出的屋檐一角,咬咬牙繼續(xù)趕路,恨不得再快一些。他抬腳又走了兩步,忽聽得身后有人問道:“小商,你來望洛峰做什么?”
那聲音懶懶散散的,帶了幾分調(diào)笑,聽在少年耳中,不啻天籟之音。他慌忙轉(zhuǎn)頭,撲過去抓緊那人手腕,氣喘吁吁道:“洛師兄!不好了……不,不好了……”
他這邊上氣不接下氣,那洛師兄倒自在得很,道:“阿鄭叫你來的?”
小商聽他語氣涼薄,胸口一涼,又不愿放手,凝視著他的臉,哀求道:“我,我……掌門師兄不知道,我自己來的,洛師兄,你快去看看,繼任大典出了差錯,以后就……”他說這話時忐忑不安,生怕師兄會說個不字。中原武林無人不知,嵩山派弟子洛陽生了副俊朗英挺的樣貌,又聰穎過人,武藝高強,實為人中龍鳳,掌門之位自是囊中之物,哪想到繼任大典上嵩山掌門竟宣布要由入門較晚的鄭州繼位,一眾武林豪杰登時嘩然,更有幾個嚷著不服氣,要給洛公子討說法。小商便是為此而來。眼下見洛陽沉默不語,他一顆心直提到胸口:繼任大典洛師兄不去,想來是早知道結(jié)果,眼下掌門師兄被那群人吵得無法繼任,洛師兄高興還來不及,怎么肯替他解圍?
不想洛陽眉頭微蹙,又很快舒展開來,笑嘻嘻道:“這些瑣事都手足無措,哪里管得了一個嵩山派?”
小商愣住,正想再央幾句,洛陽已拂袖下山,他走了幾步又回頭,問:“你不去湊這熱鬧?”他還在發(fā)愣,不知作何回答,洛陽已經(jīng)甩甩手行到幾丈開外,清朗的聲音逆風(fēng)傳來:“也對,你輕功底子差,走不快是應(yīng)該的!
小商恍然大悟,加快步子追上去,恨恨道:“掌門師兄親手教的,哪里差了!”
洛陽那身扎眼的紅衣裳已經(jīng)望不見了。
此時峻極峰上正鬧成一鍋粥。
門下弟子還好,乖乖坐著等掌門人發(fā)話,交頭接耳也是小心翼翼的。邀請的賓客們卻分成幾派吵得沸反盈天,嚷嚷著嵩山派哪個弟子最適合坐這掌門之位。
大堂中坐在上位的白須老者掃視一圈,對身旁侍立的灰衣青年道:“州兒,你看看當(dāng)中哪個人功夫好?”
鄭州抬眼大致一掃,恭敬道:“石大哥拳法過人,一身內(nèi)力不容小覷,武公子是當(dāng)今不世出的劍術(shù)高手,至于上老前輩,雖然身材瘦小,這些年倒愈發(fā)精神矍鑠了!
老者頷首笑笑,繼而道:“這些年你走南闖北,眼力見長,不錯。那個——”他用眼神示意豪杰中最初發(fā)聲,不滿鄭州做這掌門的陜西門門主,問,“他怎么樣?”
鄭州苦笑道:“西前輩和洛師兄交好,為人仗義,徒兒很想交他這個朋友,可惜前輩嫌徒兒武功低微,神采更不及師兄半分!
老者捋須而笑,耳朵悄然一動,起身朗聲道:“煩請各位稍安勿躁!彼挲g雖老,武功已臻化境,這一聲中氣十足,大堂內(nèi)無人不聞,登時安靜下來。
鄭州見況,抱拳道:“今日我派繼任大典,各位英雄好漢愿意賞臉,在下感激不盡。掌門交接為我嵩山派家務(wù)事,這等小事還勞煩各位費心,在下先賠個不是!闭f罷他俯身賠禮,抬頭見那幾人面面相覷,也不動聲色,繼續(xù)道,“諸位一片好心,在下不給個交待豈非待客不周?洛師兄已到,還請稍等!
他話音將落,又聽得一人道:“抱歉,路上不大好走,耽誤了。”眾人循聲看去,只見洛陽一襲暗紅衣裳,倚著柱子立在門外,抱手笑道,“掌門師弟,你可會怪罪?”
鄭州輕咳一聲,別開視線,答道:“洛師兄,今日繼任大典,幾位英雄說,這掌門之位非你莫屬。你若不來,委實說不過去!
洛陽歪著頭迎上眾人目光,大大方方道:“也是。阿鄭近幾年在外游歷,江湖上都說你口齒伶俐,交游廣泛,朋友遍布天南海北,他們吹捧你武功卓絕,不曉得是名副其實,還是空有虛名。倘若就這么做了掌門,莫說旁人,派內(nèi)師兄弟們也不服氣!彼@話一說,嵩山派眾弟子也是一陣騷動。
鄭州低聲道:“不比洛師兄伶牙俐齒。在下武藝低微,師兄懷疑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兄弟鬩墻的戲碼最是好看,在場眾人皆支起耳朵,視線在二人間游移,默不作聲。
停了片刻,洛陽忽斂了那副懶散樣子,直起身來,信手自匆忙趕來的小商腰間拔出長劍,劍尖直指鄭州,微笑道:“阿鄭,你近來可有練劍?”他面露微笑,聲音卻是冷冽,挺身站立,山間冷風(fēng)灌滿衣袍,獵獵作響,整個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劍。小商已癱軟在地,懊惱不已:前一刻還笑容滿面的,怎么說打就打?
鄭州長嘆一聲,抱手道聲得罪,拔劍迎上去。
變故突生,待堂內(nèi)諸人反應(yīng)過來,師兄弟二人在外已過了十來招。
嵩山劍法招式質(zhì)樸,花樣不多,看似平實篤厚,實則暗藏綿力。二人師出同門,劍法雖別無二致,但都是頂尖高手,你來我往見招拆招,斗得甚是激烈。功夫弱的弟子當(dāng)即看得眼花繚亂,從不知曉本門武功竟有如此千變?nèi)f化。其他高手卻是目瞪口呆,往日都道嵩山武功厚重有余,銳利不足,今日一見,方知淺薄。
洛陽身法飄逸,劍法靈動,一面迅速接招,一面淺笑,低聲道:“你小時候和我練劍,可沒有這么兇狠!
鄭州劍法一滯,已被洛陽躲過這招,不免咬牙回道:“你那時候也從沒認真過!
洛陽彎腰避開他直刺頸間的一劍,向左側(cè)躍開兩步,忽又傾身上前,這一招變化迅疾,鄭州還未躲開,洛陽的雙眸已至面前,四目相對,鄭州忽覺動彈不得,洛陽挑眉,冷聲道:“小心了!我這次可是認真的!
凌厲劍勢逼得鄭州連退一丈,才如夢方醒,朗聲道:“洛師兄認真晚了。”
眾人眼見洛陽已將鄭州逼至絕地,不想那小子確有幾分功夫,危難中猛然躍起,避開洛陽直掃下盤的一劍,他劍勢不及收回,鄭州的長劍已刺向手腕,但聽嗞啦一聲,洛陽衣袖被他削下一段。
不過一瞬,嵩山派新任掌門已經(jīng)挺身而立,握著那條暗紅緞子,垂首道:“得罪!
洛陽理理衣衫,滿不在乎地笑道:“技不如人,阿鄭這些年長大不少。”
鄭州藏在衣袖下的手緊握成拳,半晌說不出話來。
嵩山派繼任大典以一場令人心服口服的比武結(jié)束。是夜,新任掌門鄭州率眾弟子在峻極峰上宴飲眾賓,直至凌晨。
小商喝醉了,趴在酒桌上看掌門師兄在眾位豪杰中游刃有余,心里高興,又想到那安靜的望洛峰,不禁長嘆一聲,抓過身邊師弟的衣袖抹抹鼻涕,嘟囔道:“我就說掌門師兄,嗝,絕對當(dāng)?shù)闷疬@位子!
與之相比,望洛峰上倒是萬籟俱寂。
一輪圓月懸在望洛峰頂,月色如水,灑在種滿花朵的院落里。綠樹掩映著飛檐斗拱,紅墻綠瓦,那人就坐在院中,一個人喝酒,仍是懶懶散散的模樣。
萬籟俱寂,無人叨擾。
洛陽抿一口酒,舒坦地斂上眼睛,享受這難得的靜默。
偏偏有不識趣的。
腳步聲漸近,停在他身邊,來人又自顧自地坐下。
洛陽也不睜眼,將酒杯推過去。
“我給你帶了一壺!闭f這話的,正是嵩山派風(fēng)光無限的新任掌門。鄭州提著酒,和他隔了尺遠,低頭道:“我有話跟你說!
洛陽睜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掌門師弟要說什么,我自然洗耳恭聽!
鄭州遲疑半晌,從懷里摸出一條繡花綢緞,正是白日里從洛陽身上削下那條,握在指尖纏弄,垂著眼睛道:“師兄……”
洛陽笑道:“不急,慢慢來!
他聲音越是溫和,鄭州越是覺得如坐針氈,心道若是師兄知曉自己的齷齪心思,定不會這樣說話了。他垂首盯著那條緞子,視線順著上頭的金色花紋游走,心下一橫,快速說道:“你把眼睛閉上,我再說!
洛陽因他說話時咬牙切齒的模樣啞然失笑,乖乖合上眼簾,無奈道:“這下可要說了?”鄭州沒有答話,他便靜靜等著,停了片刻,忽覺師弟氣息一近,還未等他動作,眼前便是一紅。洛陽勾起嘴角,問:“蒙上眼睛做什么?”
鄭州綁好布條,立即退開,這下才敢直視他的面龐,說道:“你看著我,我會說不出話!
洛陽只是笑,轉(zhuǎn)過頭去,摸到桌上的酒慢慢喝著。
他仰頭喝酒,脖頸是一條漂亮的弧線,鄭州看著那條線,暗中給自己打氣,好不容易才使氣息平穩(wěn)起來,開聲道:“洛師兄,今日多謝你肯和我演那出戲,不然門下弟子不知有多少心中不服,我這掌門之位決計坐不安穩(wěn)!
“我不過是聽從師命,你日后好好做就是了,能夠光大我派,也對得起師父良苦用心。何況你近些年本就比我強!
鄭州苦笑,漆黑眸子專注地凝望著他,緩緩道:“師兄,其實我心里并不稀罕這位子,只是因為一個人,才……”他面上一紅,登時說不下去了。
洛陽不再講話,只是喝酒,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笑容。
鄭州看他云淡風(fēng)輕,又是喜歡又是焦急,伸手抓過酒壺,仰頭灌下一大口,猛然起身,盯著他的發(fā)尖繼續(xù)道:“洛師兄你定然知道我的心思,是不是?”
“嗯?”
“我……我……”他平日里和人談笑風(fēng)生,侃侃而談絕無凝滯,偏生到了這人面前,話都說不囫圇,鄭州暗罵自己不爭氣,好在酒壯慫人膽,口中心里都是辣辣的,干脆一鼓作氣說道,“我知道你喜歡養(yǎng)花讀書,曬太陽睡懶覺,對掌門位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全無興趣,這才刻苦練功,想爭這位子,好,好……”
洛陽垂首笑道:“我還當(dāng)你口吃的毛病治好了。”
他話說得輕巧,卻惹了鄭州本就躁郁不安的情緒,急切道:“要,要不是,要不是想做掌門,想……我,我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還……”
他越是急,越不知怎么說,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時候,只要洛師兄拿那雙眼睛看他,他就緊張得手足無措,本就笨拙的舌頭在嘴里直打轉(zhuǎn),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見他實在窘迫,洛陽輕輕嘆氣,起身對著他,斂了笑容,認真道:“你想要做掌門,才努力練功,還生生克服了那毛病,四處游歷,結(jié)交豪士。這么辛苦,是想護著我,好讓我安心養(yǎng)花讀書,對不對?”
鄭州登時面紅耳赤,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洛陽看不到他,想他這時的模樣一定有趣,又是一笑,一手覆上這小子的眼睛,湊上前去。
鼻尖是花朵沁人的馨香馥郁。
視野里什么也看不到。
耳邊有灼熱的呼吸。
嘴唇上……
鄭州暈暈乎乎地想,嘴唇上是什么來著?
—完—
插入書簽
一個停不下來的腦洞:
親也親過了抱也抱過了,師兄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鄭掌門心里像是有只貓咪撓來撓去,想要更進一步卻是不敢開口,心里嚷嚷了一萬遍,見到那人卻只能傻愣。
這天終于忍不住的鄭掌門一把推開洛師兄的大門,閉上眼大聲喊道:“洛師兄!你快從了我吧!中不中!”
洛陽正躺在屋頂曬太陽,被他這一吼,睜開眼睛微微一笑,小聲說:“中啊,你上來唄。終于說出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