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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今年白河也下雪了。
宮川關(guān)上窗,但保留著窗簾敞開的狀態(tài),好讓光線照進來。他轉(zhuǎn)過身,把事先準備好的水和毛巾端進房間。在這個季節(jié),即使室內(nèi)里開著暖氣,滾燙的開水也會很快敗下陣來,沒幾分鐘就變得極其溫和。
等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宮川抬起頭,看著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躺在床上的那個人。那是一個面容消瘦的男人,穿著睡衣,身上蓋著薄薄的一層被子,樣子像是睡著了。他的頭發(fā)是近似板寸的長短,是宮川兩天前幫他剪的。
“田村,起床了!
床上的男人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這是五個月來,他回應(yīng)外界的一貫方式。
宮川沉默著,等待著,然而一切如故。他嘆了一口氣,報出一串長長的口令,在句子的最后加上簡單直白的命令:“……起來!
男人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的雙眼仍然緊閉,面無表情,好像一尊沒有靈魂的人偶。
根據(jù)最初的設(shè)計,在Psycho-snatcher進行精神抽取的過程中,一個備用人格會自動填補到實驗者空空如也的精神中,以便對后者進行控制和洗腦。由于失竊前,Psycho-snatcher尚處于理論研究階段,備用人格中僅預(yù)設(shè)了少量簡單的肢體動作,均需要通過特定的命令式進行激發(fā)。在那件事發(fā)生前的數(shù)個星期,宮川曾聽田村——不,No.1提起過這個裝置的用途。聽當時對方的語氣,似乎沒有深入研究的打算。各種各樣的點子和設(shè)想每個星期都會誕生好幾個,只不過得到實體化的僅為其中一小部分?紤]到時間和精力的投入產(chǎn)出比,在設(shè)計稿中采用簡陋的備用人格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宮川承認,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人格,他所面對情況將會比現(xiàn)在更艱難。他花了將近十分鐘,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清潔田村的臉部以及頸部,然后解開對方的睡衣扣子,開始為他拭擦上身。和一開始相比,宮川的速度已經(jīng)快多了,動作也更加熟練,然而每次擦浴后,他都會像經(jīng)歷了一次劇烈運動一樣,累得滿頭大汗。
那件事之后不到一個月,宮川把田村接回了自己的公寓。按照No.4提供的建議,他親自為田村進行基本的身體擦洗、按摩和護理,每天的注射液也嚴格按照醫(yī)院的要求?杉幢闳绱,對方身上還是出現(xiàn)了輕微的浮腫,肌肉的僵化也不可避免;宮川只能采取相應(yīng)的措施進行彌補,他不知道這種狀況還能維持多久。
宮川不是沒有想過把這項工作交給專業(yè)的醫(yī)護人員,事實上最初的兩個星期田村就是在醫(yī)院度過的。檢查顯示他的身體狀況并無大礙——慢性胃炎之類的老毛病不計算在內(nèi)——正如設(shè)計的那樣,Psycho-snatcher僅奪走精神,而不對□□造成傷害。自然,那只是針對短期而言的影響,一旦長期處于精神空白的狀態(tài),諸多后遺癥就會接踵而來,面前的田村就是最好的例子。然而醫(yī)院絕非十全十美:除了高昂的護理費用,每天的探病時間和人數(shù)也受到嚴格限制,這無疑會對復(fù)原造成阻礙;請看護師上門更是被直接否決——讓一個外人進入秘密基地?反復(fù)斟酌的結(jié)果是,宮川獨自接下了一切事務(wù),對此DICE成員沒有一個人反對。No.6倒是嘟囔過類似不要影響工作的話,不過宮川很快用實際行動讓他閉了嘴。另一個拒絕看護師的原因很簡單,但是宮川沒有說,也沒有人指出來。
不知道為什么,宮川想起了以前的事。那時也是正月,也是在這間公寓,自己和田村第一次進行肌膚之親。
那大約是在DICE剛成立沒多久的時候。那時組織剛剛建立,田村賣掉了公寓,離開他最后的容身之所,搬進那個位于地下室的臨時基地。在這個過程中,宮川也出了錢——一大筆錢。這筆資金主要被用來進行地下室基礎(chǔ)設(shè)施改造,剩下的則用來購買設(shè)備和各種儀器,但顯然遠遠不夠。任何新新技術(shù)的發(fā)展都需要源源不斷的金錢作為支持。他沒和田村說這件事,至少沒有詳細說明。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瑣碎的事就交給我,我會幫你一一解決,當時他這么說。當然,早期DICE對于資金的需求還不那么緊張,畢竟成員尚未招募完成,他們倆既是頭兒又是手下。
這時候還沒有組織例會的壓力,有時田村會把計劃書帶到宮川的住所,和他徹夜長談并在那里過夜。
宮川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到了歲月在田村身上留下的痕跡。在大學時,他們還時常聯(lián)系,步入社會后通信逐漸減少了,只剩下每年幾封電子郵件?烧窃谥蟮亩潭虜(shù)年間,田村消瘦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長期失眠給了他深深的眼袋和黑眼圈,高壓和無規(guī)律飲食又毀掉了他的胃,將他折磨得只剩下一堆骨架。他的眼神搭聳著,只有在提起都市樂園計劃時才會露出鮮有的光芒。
宮川記得無數(shù)個自己陪伴著對方的夜晚,田村呻吟著從噩夢中醒來,渾身濕透,眼神渙散。宮川擁住他,輕拍他的背脊,感覺到對方遍布全身的戰(zhàn)栗。他讓對方把頭埋在自己胸前,任憑他哭泣,自言自語或是僅僅尋求溫暖。一切已經(jīng)過去了,他對田村說,也對自己說。噩夢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現(xiàn)在,噩夢不再糾纏田村,他睡得如此安穩(wěn)。
上身的擦洗完成后,宮川不得不暫時離開房間,把脖子上的汗水吸干,又重新?lián)Q了一盆熱水。幾分鐘后他回到床前,開始為田村清理下身。
宮川記得那是DICE成立后的第一個新年,田村仍然把心思花在新裝置的研究上,白天在宮川介紹的地方打工,晚上則把自己關(guān)在工作室里。除夜那天,宮川不得不關(guān)掉基地內(nèi)部電源,強行把他拉回自己的公寓。
白河的冬天寒冷而漫長。那時基地的供暖系統(tǒng)還沒有安裝到位,全靠一個二手的取暖器維持,后者還常常毫無預(yù)警地罷工。宮川把田村拽進車里,察覺到對方的手臂冰冷而僵硬,突然有點生氣。他責問對方,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你要怎么完成你的都市樂園計劃。
田村笑了。
“用紙和筆,還有我的頭腦!
汽車在空蕩蕩的道路間穿行,在到達公寓前見證了這一年的最后一場雪。
他們在暖桌邊享用了宮川準備的蕎麥面。看見自己拿出啤酒,田村又笑了,這么想灌醉我,是怕我趁你睡著逃回基地繼續(xù)工作嗎?
就這一次。宮川遞給他杯子,一年只一次。你的胃不好,不要一次性喝太多。
宮川記不得那天他們究竟灌下多少酒精,倒是記得自己在紅白歌會結(jié)束后起身關(guān)掉了電視。他搖晃著摸回自己的座位,恰好田村把腦袋湊過來:
“不會喝就不要勉強自己!
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滿面通紅,田村卻還清醒著。眼前這個男人,即使在人生最低谷時也不會用酒精來麻痹自己。他寧可清醒地疼痛,清醒地思考,清醒地活著。也許正是這份清醒令他從那場災(zāi)難中幸存下來。
宮川向田村拜拜手,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向前傾斜。田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砰地一聲。
“你沒事吧?”
“不,我……”等宮川意識到的時候,他正匍匐在一片溫暖的織物中間,那是田村的淺灰色毛衣。被自己的突如其來的沖擊撞倒在地上,田村的手仍然溫和地摟著他的背。
宮川看著對方的眼睛,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田村穿過半個教室,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筆直又突兀地站在自己課桌前。他向自己伸出手,笑著說我知道你。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宮川自己也無法解釋:他俯身吻了田村。也許稱之為接吻還不夠恰當,兩個人的嘴唇只是輕輕地觸碰在一起,數(shù)秒鐘停頓,然后宮川起身。
“田村……”他猶豫地呼喊對方,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剩下口型。
然而,田村的表情平靜到他不敢相信。一個難以察覺的褶皺爬上他的眉頭,很快又從那里溜走,不留下半點痕跡。他在思考,宮川想,一面試圖擺脫酒精在大腦中帶來的影響。他在思考,對于我……
他的思緒至此被打斷了。一股力量從肩膀所在的地方傳來,他的視線突然翻轉(zhuǎn)了個遍;隔著毛衣和一只手掌,他的身體落在榻榻米上。他的眼前只剩下天花板,還有田村。后者俯下身,對他做了與自己相同的事。只不過,這一次是真正的吻。
田村嘗起來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味道。從兩人的舌頭交纏在一起那一刻,宮川就知道這不是他的初吻。沒什么好奇怪的,他想,我也不是。
漸漸地,他感到難以呼吸了。然而他沒有掙脫,反而伸手摟住田村的脖子,一只手掌抵在他的發(fā)間。兩人的糾纏越是激烈,他便抓得越緊,不顧一切地索求著,仿佛要與對方合為一體——然后,田村掙脫開他的懷抱。
新鮮的氧氣灌入肺部,令宮川重新活了過來。他維持著僅存的一點理智,一邊大口喘氣,一邊看著田村脫掉了毛衣和牛仔褲,然后開始解自己的襯衫扣子。當時田村似乎還說了些什么,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他清楚地意識到,有什么正在失去控制。
第二天他們□□地從從床上醒來,一個接著一個洗漱,早飯是雜煮年糕和青魚子。兩人誰也沒提起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老實說宮川不知道他們是否有做到最后。原本宮川打算趁著白天清洗被單,不料宿醉的勁頭漸漸返上來,他只好投降。他倒在沙發(fā)上,有些慶幸自己在前一天上午就做完了掃除。倒是田村不知道哪里來了精神,隨手拿了張紙就開始在背面寫寫畫畫,完全沒意識到那是宮川為他整理的上年度白河綜合報告。
不過,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晚餐后,宮川去了一趟便利店,在回來的路上給家里打了電話。
“……是的,因為工作上的原因。是,我知道……事務(wù)所沒受到什么影響。嗯,不會勉強自己,最近也沒有熬夜。是的……女朋友?暫時還沒有。……您多保重身體,我會另外抽時間來看您。”
掛掉電話,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上大學的時候,他從家里搬了出來,從此便養(yǎng)成一個人生活的習慣,只在新年和發(fā)生大事的時候回去。而連他自己都沒有料到的是,自從這一年起,他再也沒有在正月期間回過家。
宮川回到公寓時,田村正在修改第二份草稿,幾個紙團毫無規(guī)則地散落在地面上。他像避開地雷一樣繞過它們,小心翼翼地從背后接近田村——
“抱歉,突然來了靈感,忍不住想要寫下來。只是幾個小問題,很快就能完成改進。之后就能……”
“就能什么?”
田村回過頭,突然用一種近乎懾人心魂的眼神看著宮川,看得他汗毛直豎,身體里的血液卻幾近沸騰起來。他覺得自己要被這眼神吞噬了,可是一切照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片刻之后田村轉(zhuǎn)過頭,繼續(xù)他的奮筆疾書。
宮川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注視著田村時而起伏的背影,很久才下定決心將目光移開。他去廚房給對方倒咖啡,雙手卻顫抖得抓不住湯匙。他不得不停下來,轉(zhuǎn)身去洗了把臉,令自己冷靜下來。
又過了兩個多小時,田村終于從書桌前離開了。宮川在房間的出口截住他,兩人的目光長長地、長長地糾纏在一起。最后,田村伸手摘掉了他的眼鏡。
他們幾乎是立刻開始接吻。宮川按著對方的胸口,試圖把田村往墻上壓,但沒多久主動權(quán)便調(diào)了頭。田村只憑一只手,用他寬大的,關(guān)節(jié)粗礫的手掌抓住宮川的下顎,將他牢牢地固定在半空中,任人擺布自己的口腔。直到宮川把自己的手掌也蓋上來,懇求他停下,他才緩緩松開捏著下巴的手。
“田村……”宮川發(fā)出一系列含糊不清的聲音,連他自己都難以辨認。他的雙手緩緩地從田村背脊劃過,略過他的腰際,最后停留在大腿間。他的身體漸漸下滑。然后,他深深地吻了上去。
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房間里灰蒙蒙的,令人有些打不起精神。宮川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間?谇焕镞殘留著田村的味道,昨晚他們嘗試了好幾次,睡去,醒來,再睡去,不斷重復(fù)相同的過程直到雙方都精疲力盡。
等等,田村呢?
他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并不在自己身邊,立刻坐了起來。他披上襯衣和羽絨背心,在房間里摸了好半天,總算在書桌上找到了眼鏡。眼前的世界又一次變得清晰了。他找遍每一個房間,最后在陽臺上發(fā)現(xiàn)了他要找的人。田村的消瘦令他的衣著愈顯單薄。他身上松松垮垮地套著那件常穿的外套,里面是一件短袖,連毛衣也沒有。
打開門的瞬間冷空氣涌進來,宮川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礃幼友﹦偼]多久,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還沒有誰來得及在上面留下痕跡。
他想勸說田村回房間去,但對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仿佛身體被凍僵了一般。
“田村,這樣會感冒的。”
田村搖搖頭。
“你看那里!彼钢贿h處的一排長椅,一對情侶正在親熱地咬耳朵,仿佛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
“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們在雪地里聊天,從深夜聊到天明,結(jié)果都感冒了?”
宮川當然記得。那時兩人已經(jīng)決定升學,他們約好在除夜碰面,以便在第一時間搶到新一年的初詣,卻不自覺地在雪地里聊起了天,聊得忘了時間。那時他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關(guān)于學校,關(guān)于家庭,關(guān)于他們的未來。
宮川從背后抱住田村。他的身體微微發(fā)涼,但依然可以感覺到從身體內(nèi)部不斷涌出的熱度。他的心臟在跳動。那是生命源泉,是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的證明。
“求求你,田村。求求你醒過來!
那時他們是有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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