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
　　天山險奇，積雪經(jīng)年，向少人煙。偶爾延綿眩白中緩緩移動三兩點紅，多是結(jié)伴而行采藥人，拼命的生計，最怕風(fēng)雪間失了同伴身影，穿的都極醒目。
　　白發(fā)白衣練霓裳站在峭崖上，饒有興致，往往一看就是一天。
　　逃學(xué)后不敢歸家孩童，唯一可做的事情是蹲在樹底下數(shù)螞蟻。
　　可憐數(shù)來數(shù)去，三兩只紅色螞蟻。
　　神仙的日子還能更無趣些么？
　　腳下三尺許崖壁上，緩慢一白一紅兩朵花苞，待放了十余年，還依然待放著。
　　天界混戰(zhàn)連場，被打下萬丈高臺險些元神俱散，才悟出個“天下沒有白給的靈藥”的道理。
　　此話似乎很有些道理。所以除了數(shù)年尋覓找到可令白發(fā)變黑的優(yōu)曇奇花，然后老老實實守著花開，大約沒有別的捷徑可走。
　　實在無事可做時，就只剩參悟一途。好比自己想白了頭發(fā)，才擠出一句“天下的男人都是騙子”的話來。
　　此話似乎也很有些道理。不過很久之后細細回想，某人倒有了新的感慨：大約是那會兒，自己還沒被女人騙過。
　　當(dāng)然更沒被只小母狐貍騙過。
　　一年之中，天山總有百來個細雪紛飛日，百來個鵝毛大雪日，外加百來個狂風(fēng)暴雪日。雪粒子隨著風(fēng)吹到臉上，鋼刀刮骨的疼。
　　打雷閃電卻極少有。
　　一抹亮自上而下呼嘯劈至，如利刃寒光強行將天地一分為二時，練霓裳很是為這奇景驚嘆片刻。
　　驚嘆歸驚嘆，面上一派云淡風(fēng)輕，眉頭都不肯皺的。就算閃電沒長眼好巧不巧奔著奇花方向而去，也只是遠遠長袖一揮，將落點撥歪十來里了事。
　　等天上詭譎消停，沒了熱鬧可瞧的練霓裳轉(zhuǎn)身回屋，一覺長長到天明。
　　人曾說，世界變幻在一呼一吸間。
　　而平靜的生活，崩塌在石門一開一關(guān)之間。
　　天山多靈獸，小小異響來得快去得也快，練霓裳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第二天門口除了淡淡妖氣未散，還多了只肉嫩味鮮長尾雪雞。
　　世間妖精自千歲起，每五百年一次天劫，兇險異常，動輒小命不保。同樣，若能順利捱過，修為精進勝過苦修百年。
　　昨兒個弄出那樣陣仗，練神仙的美夢都有本事驚擾，現(xiàn)在看來，倒是救下個有良心的小東西。
　　美中不足的是，誰見過下廚的神仙呢？
　　連接十來天早出晚歸，各類獵物堆滿小半個后院。雖然天寒地凍放不出餿味兒來，看著也挺眼暈，以至練神仙不得不在門口貼出“廚藝不通敬謝生食”的紙條兒。
　　果然有效。再回家時門口空蕩蕩，除了紙條下尖起爪子劃拉歪歪扭扭四個大字“我也不通”。
　　原以為小東西的報恩宣告結(jié)束，直到第三個日落上，一束淡黃小花好好掛在門上，練神仙終于繃不住長長一嘆：好么，到底是沒完了。
　　苦寒之地，鮮花比靈藥還珍稀少見，可想小東西還真有幾分能耐。一本正經(jīng)板著臉嘖嘖贊，心里失落不是沒有的。
　　有功夫四處采花，怎的就沒想到弄些熟食來？
　　神仙偶爾也會饞肉的嘛。
　　就算狐貍?cè)庖埠冒　＠淠业木毶裣蓮幕ㄊ暇鞠赂y白狐毛，十分遺憾。
　　生吃也不介意的——此等感受，來自練霓裳與小狐貍的初次見面。
　　敘回當(dāng)時，一場大風(fēng)將頭發(fā)太長梳理不易的練神仙堵在家中，沒奈何只好盤起腿靜下心入定修行。遠遠聽見咯嚓咯嚓小小腳步，是肉墊爪子刨在松軟雪地的聲音。
　　當(dāng)真是風(fēng)雪無阻。
　　正滿意的暗自點頭，腳步忽地加快，又發(fā)著慌，仔細一辨，十來丈開外另有兩人呼吸緊緊跟，身上法器隱隱嗚咽不休。
　　抱著“現(xiàn)在每天家里都出現(xiàn)新的花要是乍一下沒有了也許會不習(xí)慣吧”簡單想法的練神仙，手永遠是快過腦子的。
　　等到兩個術(shù)士驚駭萬狀遁地逃命而去，左臂彎里灰撲撲一團也不知是摟著還是被摟著，紅紅的鼻頭濕漉漉，連帶雙眸子都泛著水汽。
　　咧出小尖牙討好一笑，懷里的花兒十分寶貝獻上。
　　一紅一白，如往日一般待放，只是這次，耷拉了腦袋。
　　以至于那會兒，練神仙無比認真的覺得：自己并不排斥多一件狐皮圍脖的。
　　等到將小東西強行按進浴桶里，來來回回里里外外搓洗幾遍，顯出本來銀白蓬松的毛色，練大仙又改了主意。
　　要么說神仙皆非凡，如練大仙。除了非凡的仙術(shù)，非凡的發(fā)色，還一不小心擁有了世上第一個抱枕。
　　發(fā)明的過程也十分簡單，拎著小東西后勁軟皮大略甩甩干，往床上一扔就算。
　　身在空中被甩得昏頭漲腦的小狐貍從此有了新身份，天庭神仙座下靈獸。
　　抑或?qū)櫸�、抱枕、玩具、圍脖…�?br>　　直到有一天，練大仙如往日神游太虛，再睜眼時看見小東西乖乖趴在一旁等，兩只肉爪饒有興致玩著左右互搏撲來撲去，粉紅小舌頭伸出老長。
　　然后懶驢打滾蹭到飼主腿邊，閉著眼睛呼嚕幾聲，身子一蜷連抖幾抖。
　　輕煙騰起，須臾散去。小狐貍初化人形不著片縷，得意洋洋，水汪汪盯著練大仙，小臉上滿是“快夸我快夸我”的憧憬。
　　練大仙很配合，抬手摸摸她頭頂。
　　小狐貍更是開心，要不是尾巴跟著一起變沒了，她肯定會搖的。
　　正陶陶然醺醺然，尖尖小下巴被捏著，掂了掂。
　　這是什么意思？
　　表情微微茫然，就叫練大仙目光如炬看透心中疑惑，面無表情傳道授業(yè)：“這叫調(diào)情�！�
　　小狐貍受教，仔細記在心里，冷不防被攔腰抱起直奔臥房，飼主聲音涼涼的冷冷的就在耳邊，好聽得要命：“現(xiàn)在教你，什么叫吃肉�！�
　　狐貍?cè)鈸Q一種吃法，滋味美妙不說，關(guān)鍵在于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吃，反反復(fù)復(fù)無窮盡也。
　　俗話說藝多不壓身，能者長多勞。本就身兼數(shù)職的小狐貍再加一層身份，不過是件不痛不癢的小事罷了。
　　就是累得很。
　　嚷著累還三天兩頭往外跑呢。練大仙睜只眼閉只眼當(dāng)作不見，就是某天某只小東西偷偷摸摸跨出大門，正要撒了歡往外奔，迎頭哐當(dāng)撞上無形結(jié)界，險些飆淚。
　　秘密自然是保不住了。
　　重新敘回當(dāng)時，兩位術(shù)士尋妖到此，一眼看見崖上奇花招搖。都是識貨之人，急吼吼摘在手中要去賣大價錢，哪知半途竄出只膽邊生毛小狐貍，紅著眼睛搶過就跑。
　　漂亮神仙是為了這兩朵花留下來的，要是花沒有了，她是不是就要離開這兒回天上去？
　　而且，一定會很失望的吧。
　　心都揪起來，哪怕法器聞見自己味道惡狠狠叫喚，腿肚子發(fā)著軟也要將東西搶回給她。
　　到底錯了時節(jié)，功虧一簣。小狐貍滿心愧疚，乖乖跟著進門，便做牛做馬也認了。
　　誰知運道好上天。
　　漂亮神仙皺眉容忍自己淘氣闖禍的時候，耐心示范如何穿衣服的時候，陪著自己學(xué)習(xí)使用筷子的時候，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失敗，終于做出完美的汽鍋雞的時候。
　　真真好看。
　　給了自己那么多想也想不到的好東西。
　　而她，唯一想要的，只是兩朵花而已。
　　哪怕也許花開那天，她就要回天上去。
　　另一處懸崖之上，練霓裳望著生機昂然一紅一白，還沒張口，小狐貍已經(jīng)哭回原形，滾在飼主懷中直倒氣兒，不忘爪子攥一把柔順銀發(fā)，大逆不道揉來揉去。
　　練大仙不得不出言打斷：“就這么不舍得我？”
　　嚎啕中猛點頭。
　　“喜歡我？”
　　哭聲稍減：“嗯�！�
　　“喜歡我什么？”
　　攤開爪子逐個掰：“喜歡你漂亮，法術(shù)厲害，做飯好吃。漂亮，抱人舒服，會幫我穿衣服。漂亮，頭發(fā)好好看，會擔(dān)心我，還有……呃……”
　　糟糕，指頭不夠了。
　　練大仙好心提醒：“人有十個指頭的�！�
　　狐貍卻只有八個啊。
　　右爪在左爪上一敲，恍然大悟，急忙捏訣施咒。
　　煙氣氤氳中練大仙眼明手快一把撈過：“你剛才說，我頭發(fā)好看？”
　　“對，對啊�！毙牟辉谘纱鹆苏又鴶�(shù)，嗷嗚一聲。
　　嘴巴被親住。
　　笑話，不變成人形，練大仙哪好下口呢：“我也覺得我頭發(fā)好看�！�
　　守著花，不過是守住個念想。從古到今神仙們，都無聊得很吶。
　　如今，卻是不再需要了。
　　從此之后，她們過上了幸�？鞓返纳睢�
　　日子還能更有趣些么？
　　能。
　　小狐貍平白無故發(fā)抖害怕一整天，怎樣套話都只咬緊牙關(guān)不開口。練大仙不動聲色，晚上拎著后頸軟皮一扔，順手扯著腰帶橫拉。
　　熟能生巧。
　　最后白嫩嫩一枚剝殼雞蛋似，噗嘰跌進被子里。
　　正要嚴刑拷打，窗外異光忽起。咔嚓一聲大響朝著隱居小屋呼嘯而至，被及時撐起的結(jié)界彈開里許，幾株雪松無辜倒地。
　　“我倒不知什么時候起，天劫變成一年一回了？”練大仙沉下臉，沉得小狐貍心肝兒都打顫。
　　獸類最懼雷電，何況天劫乎。
　　一同修行的雪豹眼看性命垂危，遠處女子大袖一揮，就此逃得性命，小狐貍捂著耳朵躲旁邊看得真切。
　　真是個好神仙吶。
　　素不相識就肯出手相助，這般獻殷勤套近乎，總不會袖手旁觀？
　　到后來鼓起勇氣想分說明白，卻教一句話堵了嘴：“練霓裳此生從不騙人，是因為最討厭別人騙我�！�
　　好可怕！
　　小狐貍噤若寒蟬，是忘了自己從未說過報恩之言，一切不過是練大仙的自以為是咧。
　　很明顯，某位神仙也忘了。
　　神仙很忙，忙著參悟。
　　風(fēng)云漸歇。好容易哄得小狐貍睡下，扁著嘴眉毛鼻子都紅紅，怎么看怎么好看。
　　騙人這件事兒好像并不討厭。很多時候，只是討厭騙自己的，不是自己喜歡的那個人罷了。
　　嗯，此話似乎最有道理了。
　　練大仙也歡歡喜喜睡過去時，下了新的決心。
　　明天再試試那一道賽蟹羹吧。
　　當(dāng)然，這跟小狐貍飛流三千尺的口水可沒關(guān)系，只是堂堂神仙，哪能連份菜都做不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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