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月色終究是冷的，月光如霜，就如那人的心般白霧霧的宛若冰窖。
　　狄仁杰醒來的時候，耳側是流水落盆的稀里聲。
　　“醒了？”背對他的人披散著發(fā)隨意扎起，正略有吃力的擰緊著銅盆里的白布。
　　眼前，一抹剃刀，幾須藥膏，稀疏的擺在石桌上。
　　狄仁杰微微一笑，直了直身子，緩緩又合上了眸子。
　　他與他對峙通天塔下，談話間眩暈突來，再醒來便是在此。
　　想罷，是該給彼此一個交代了。

　　略有糙紋的手輕柔的撫上他的臉，隨后溫熱的濕布覆上。
　　“會燙嗎？”那人沙啞的聲音響起。
　　“不會，你的手藝總是最好的�！�
　　那人低低的笑了幾聲，拾起藥膏細心的抹勻在胡須周側。

　　刀鋒清冷，白光流瀉。貼上皮肉的瞬間就宛若可以見到紅花四濺。
　　“怕不怕？”那人故意的問。
　　狄仁杰干脆賴下了身子，脖子高仰起，任他擺布的模樣。
　　“說了你的手藝總是最好的�！�
　　喉結滾動，磁性的聲音溫柔的似是在說著世間最美的情話。
　　“你倒是省心。”那人冷哼，手指熟練撇過刀刃，小心按上皮膚輕刮。
　　狄仁杰閉著眼對著上方露出一抹微笑。

　　悉悉索索的聲音在安靜的后院里響起，偶有昆蟲跳過草叢伴有沙沙輕響。
　　下巴被那人溫柔的捧著，皮膚被刀刃緩緩的磨刮著，狄仁杰舒服的輕嘆。
　　半晌后，聽到那人問。
　　“真要為敵？”
　　狄仁杰蠕動著嘴唇快速答道：“這得看你�！�
　　“看我？”那人好似聽到笑話般咧起嘴，臉上的刀疤皺在了一起。
　　“我們倆認識這么久，什么時候決定權在我手里過？”
　　狄仁杰嘆了口氣，睜開了眼，看著上方的人認真道。
　　“何苦為難自己，明明比誰都要仁慈�！�
　　刀，頓了頓，甩下沫子，繼續(xù)刮起。
　　“歸順于我，這大唐江山今后有你一份�！睖惗p語，話卻是大逆不道。
　　“你知我是沒興趣的。”狄仁杰輕笑。
　　沙陀惋惜的盯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久久后似是自言般呢喃道。
　　“是阿，除了破案，狄仁杰又對什么感興趣過�！�

　　刀悄然無息的轉了角度，微壓按下，一抹血痕迅速割出，猩紅的液體如紅線般垂直落下，滑入頸間。
　　“你下不了手的。”狄仁杰坦然，言語間的把握之足讓沙陀無奈。
　　“為何。”
　　“你心里有我�！�

　　狄仁杰的風采過了八年還是一樣，沙陀暗贊。當年狄仁杰信誓旦旦的說著你的命運將因我而改變，他全身的血液都為他沸騰，就好像遇到了注定之人，此生必隨他上刀山下火海，踏遍龍?zhí)痘⒀ㄒ步^不后悔。
　　可八年之后轉身回望，年少時以他為信念的自己簡直愚蠢的可笑。

　　“狄仁杰，對你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需要確定，殺他的理由。
　　“社稷百姓，天下太平�！逼椒�(wěn)而沉著，一如八年前。
　　“即使犧牲了身邊所有人？”曾經(jīng)他覺得狄仁杰的愛是最偉大的，可如今他卻覺得這天下最自私的人莫過于他。
　　“……是�！碧ы钐帩M是不為人道的傷痛，“你怨我？”

　　狄仁杰竟是有些害怕答案，夜深人靜他總是過多的想起因他而死，被他牽累的人。為了天下百姓，這樣的理由每日如毒如藥的撕裂著、治愈著他愧疚難熬的心，可他無法停下腳步，即使……他或許錯了。

　　沒有人知道，沙陀是他內(nèi)心唯一的凈土。牛角帽小尾辮子，總是紅著臉對他說狄仁杰，雖然我不明白，但我想你一定是對的。
　　尉遲死去的時候，他喝了三日的酒。沙陀抹著淚吃力的抱著他，一遍一遍的在他耳邊說著。
　　“狄仁杰，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沙陀為他做的一切他都記得，因為記的太久太深，也順帶著把這個人也牢牢的記在了心里。
　　再想拿出來，已經(jīng)不可為之。
　　八年后的陰謀，他自信可以扭轉，因為對方是沙陀忠，那個最聽他話的小傻子�？裳巯�，他隱隱有些慌張，那傲人的自制力不知跑哪去了。

　　沙陀本欲說出口的恨，舌尖滾了幾滾又吞了回去。
　　狄仁杰，你將唯一的脆弱留給我，對我太不公平。

　　收了刀，從懷里取出帕子扔給狄仁杰，沒好氣道：“捂著吧�！�

　　接了帕子，素色干凈而柔軟，就如沙陀忠一般。心里癟掉的底氣又足了幾分，狄仁杰捂著脖子討好的湊去。
　　“有藥沒？”
　　正擦拭剃刀的沙陀停下動作，認命的嘆口氣，回了屋里取藥箱。
　　明明想要殺他，結果不過是個小傷，自己還是會緊張。劫數(shù)，當真劫數(shù)。

　　沙陀后腳剛剛進入屋里，異變突生。
　　殺氣漫天而至，面帶猙獰面具的黑衣人從天而躍，奇形怪狀的武器刁鉆的紛紛向狄仁杰襲去。
　　狄仁杰面色一凝，急退幾步手掌拍起木椅內(nèi)力一推，堪堪將暗器擋下。
　　“狄仁杰！”沙陀聽到聲響驚得臉色大變，忙跑了出來。
　　見到黑衣人的瞬間面上已是鐵青。

　　“哈蘇那巴拉一格！”退下！我沒有叫你們動手！
　　沙陀冷著臉擋在狄仁杰身前，對著那些人低喝著狄仁杰不懂的語言。

　　“哈達那，苦路命一一灑，起又打無唉！”
　　大人，請原諒，盟主下了殺令！

　　話音剛落，那邊齊齊有了動作，飛馳的鎖鏈射向狄仁杰，那鎖鏈的末端閃耀著森寒的鐵錐。
　　沙陀與狄仁杰對視一眼，齊齊向后躍去。沙陀斷臂下的鐵鉤一揚，內(nèi)部機關暗啟，飄飄揚揚的毒粉瞬間飛逝而去，迅速融入暗夜之中。

　　“走！”沙陀一把握住狄仁杰，拽了他躍上樓頂，翻墻而逃。

　　慘叫聲在身后響起，狄仁杰顧不得回頭，只是在夜風中看著那人的側臉，堅毅而滄桑。曾幾何時只會躲在他身后的小沙陀，開始保護他了。

　　“看什么？”沙陀莫名撇了眼緊盯他的狄仁杰。緊接著便將注意力收回，全神貫注的注意著周遭，以那個人的心思，只怕會有伏兵。

　　“咳。”清清嗓子，狄仁杰搖搖頭。

　　“我送你到宮門處，進了皇宮你就安全了。裴東來和上官靜兒已死，你身邊再無能人，以后外出還是多帶些侍衛(wèi)的好�！�
　　沙陀頭也沒回的提醒道，可突的手心一熱，莫名轉身一瞧，卻是手被狄仁杰牢牢握住了。
　　“怎會無人，不是還有你么�！�
　　狄仁杰收緊手指，感受那人骨骼分明的大手在自己手掌里變了形狀。
　　沙陀愣愣的看著交握的手，半晌嘆了口氣。
　　“你我各自為主，今后若不相見便已是福。”
　　“是福是禍，一同面對。”
　　狄仁杰將人拉過，環(huán)在懷里，言語間步步緊逼絲毫不讓。
　　若要在此訣別，他不服。

　　窒息的沉默，漫長而絕望。
　　沙陀推開了狄仁杰。

　　“你是要我放棄當下一切。”
　　“……隨我走吧，沙陀。”
　　“憑什么？”
　　鐵鉤冰冷，撫摸著那斷裂的交界處，似還是能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狄仁杰，從來都是你在利用我的愛，我也有權利說不的吧�！�

　　那天晚上，半月如鉤，沙陀決絕的背影此后一生都印在狄仁杰的心口。

　　三日后皇宮暗室

　　“你是說，此案背后乃一神秘組織而為？”武則天挑眉，狹長的鳳眼氣勢十足的睨著狄仁杰。
　　狄仁杰漫不經(jīng)心的喝著茶水，點頭稱是。
　　“即是如此，狄仁杰你為何不查下去倒是跑我這來啰嗦。本宮限你的時日已不多，三日之后登基大典前，必須破案。”
　　狄仁杰飲盡茶水，贊了聲好茶。
　　“三日？武后未免小看了狄某。這案，今日即可結�！�
　　武則天聽了眼底精光一閃，似信非信的打量著狄仁杰問道：“噢——？那你倒是給本宮說說�！�
　　狄仁杰輕笑，微微湊近。魚餌已下，等的便是上鉤的魚。
　　“要說自然可以，但臣有一事相求�！�
　　“哼�！蔽浜筝p哼，“早就料到你要耍些幺蛾子，說吧�！�
　　“此案牽扯到一人，臣——要保他。”
　　“要你狄仁杰出面保的人……”武后持杯的手頓了頓，淡掃一眼后了然道：“想不到倒是他。”
　　“是。”
　　“哼，當年本宮念他尚算有功免他牢獄甚至委托重任，沒想到倒被反咬一口�！辈枞~沉浮于沸水中，就如同這人生，全然由不得自己，盡屬命運。
　　“沙陀不過一介醫(yī)者，又身落殘疾，只怕是被威脅利用，還請武后開恩�！�
　　狄仁杰收了笑臉，長長的作了個揖。
　　武后暗暗盤算，終是笑顏頓開，親切異常的扶起了他。
　　“愛卿過濾了，這小小的要求本宮豈會不答應。不過……”聲音驀地沉了幾分，“本宮也有一些小小的要求�！�
　　料到。狄仁杰沖武則天淡然一笑。

　　天授元年九月初六皇宮底層無人知曉的暗室之內(nèi)，狄仁杰與武則天簽署下暗約，暗約中的內(nèi)容不為人知，卻換回了沙陀的一條命。

　　天授元年九月初九高達六十六丈，象征至高皇權的通天浮屠倒塌，神探狄仁杰及時破解奇案救回皇命，武則天順利登基。通天浮屠總監(jiān)修沙陀忠乃案之主謀，自焚于烈焰金龜劇毒之下。

　　天授二年正月初一春節(jié)
　　洛陽春節(jié)，城街四處張燈結彩，炮竹聲聲不絕于耳，幼童爽朗歡快的吆喝著從街角這頭跑向那頭，盛裝的姑娘小伙攜伴出行，一派繁榮盎然。

　　“糖糕吃不吃？”狄仁杰咬著冰糖葫蘆轉頭問道。
　　手里提著各樣小吃的男人皺著眉頭，壓著聲音提醒道：“吃太多甜食可不好�！�
　　狄仁杰聽了嘆著氣搖搖頭，隨手就將吃剩的冰糖葫蘆塞進那人嘴里。
　　“你以為我們倆個中年大叔還有幾年好活，人生得意須盡歡吶—沙陀。”
　　被喚沙陀的男人被嘴里黏膩的糖意膩到，毫不客氣的取了糖葫蘆又塞回狄仁杰嘴里。
　　“你倒是得意�！�
　　狄仁杰卻是不惱，反而樂滋滋的舔著棒棒糖，偶爾曖昧的沖沙陀笑笑，真真是賤到骨子里的表情。
　　“我要去買點藥材�！鄙惩悠策^臉著急的望向藥鋪方向，他包里藥材用的七七八八，藥箱一空他人也跟著空了，得趕緊補上。
　　狄仁杰眉頭一揚，牢牢拽住提腳要跑的沙陀。
　　“大過年的哪家藥鋪還開著觸霉頭。”
　　沙陀微微一愣，隨后道：“那就去鬼市找我?guī)煾敢�。�?br>　　大掌依舊扣住，絲毫未松。
　　“你師傅自從上次給你接了手就云游去了，當時你還在昏迷，他便讓我轉告，”
　　轉告？現(xiàn)在？他接手已經(jīng)是幾個月前的事了！
　　“狄仁杰�。　鄙惩优�。
　　“咳，年紀大了忘點事很正常的。說起來沙陀你得給我開點藥補補腦子，這幾日阿我忘性挺大的�！�

　　討好的剝了炒栗子，將燦黃的糯軟香肉丟進那人的嘴里。
　　哎——這嘴唇的松軟感真是絕妙。狄仁杰迷醉的想。

　　無可奈何的嚼著栗肉，沙陀有些氣惱自己拿狄仁杰一點辦法都沒有，以后的日子恐怕依舊會被這人吃的死死。

　　“沙陀，那個燈籠好像挺不錯的，咱們?nèi)ベI個吧！”
　　“我拿不下了�！�
　　“沙陀，這個牛角帽，快，快戴上給我看看！”
　　“我沒手戴…………狄仁杰你給我戴反了��！”
　　歪歪斜斜的牛角帽掛在沙陀的頭上，沒有了當年的小辮和紅臉蛋，只有柔順的一頭黑發(fā)和略顯病態(tài)的蒼白皮膚。可狄仁杰卻依然心動的不能自己。

　　咻—————————————啪—啪！
　　“狄仁杰！快看！是煙火！”沙陀抬眼，眉眼間盡是興奮的喊道。
　　姹紫千紅的煙火在墨藍的空中炸開，各式璀璨模樣，五光十色。人群一陣雀躍，眾人迷醉在這難能可貴的美景當中。
　　偷偷的牽起沙陀的手，狄仁杰與他并排而立，幸福而平靜的看著那人帶著紅暈激動的臉。
　　曾經(jīng)為了社稷舍棄你，如今社稷我舍不下，卻愿意為了你而舍下自己。
　　從今以后，你我再不可分。即使前路還有荊棘，定不棄你。
　　微微的，手心傳來那人有力的回握。

　　番外；沙陀的心聲

　　“后悔嗎？八年磨難，精心準備，一朝一夕只為了個狄仁杰，全功盡棄�！�
　　華服加身，長發(fā)及腰，那人落下一子，鷹眼捕獲著沙陀。
　　棋盤之上密密麻麻，殺的難舍難分，但顯然白子已落后，即將被圍剿。

　　“主公當真愿意放我走？”沙陀淡淡一笑，來時已做好以死謝罪的準備。誰知那人卻是拉他下起了棋，讓他下完就滾遠點。

　　“小小棋子，沒了便沒了罷�！钡�，又是下了一子，吃掉沙陀一片。

　　“放我離去，我和狄仁杰便是主公的大患�！�

　　那人笑了，打量著沙陀自負道：“只要我想，狄仁杰早不知死多少次了。不過———與他相斗倒是有趣，這么好的樂子不能放過�！�

　　“至于你。”那人頓了頓。
　　“當真不后悔？” 沙陀忠這個人他觀察了近六年，從任人欺辱的軟腳醫(yī)者演變到如今的心狠手辣，這漫長而點滴的變化真真是有趣極了。因此他倒是不能相信此時此刻的沙陀忠會為了狄仁杰而放棄一切。

　　“沙陀…不后悔�！�
　　當?shù)胰式軌男χ褩l約副本放在他手里的時候，他顫抖的幾乎站不穩(wěn)。不過為了區(qū)區(qū)一個沙陀忠，狄仁杰就近乎賤賣了自己一生，他將為武則天賣命致死，他將永為人臣。這一切不過是為了給他一個自由。

　　“一直要你付出，狄某也于心不忍阿。這般可夠本了？沙陀�！�

　　不知何時淚涌如潮止都止不住，狄仁杰為他拭去淚水，攔他入懷。小胡子微微在臉側磨蹭，沙陀安心的閉上眼，這里似乎才是他尋找了八年的地方。

　　“狗訓的再久也還是條狗阿，見著人就搖尾巴。”華服男子似是不屑又似感嘆，雙眼一合沒了興致。
　　“走吧走吧，莫再出現(xiàn)在這里。今后再見，你和狄仁杰我都不會放過�！�
　　“是。此次離去，主公……你多保重�！�
　　沙陀站起微微欠身，雖然主公神秘莫測，但他猜測對方也別有故事。
　　“啰嗦�！�

　　洛陽春如四季，陽光明媚�；姻擦税四甑男�，終于重見天日。
　　遠遠的，有人坐在馬上摸著小胡子沖他笑。
　　扯起久違的笑容，一步一步向那人走去。
　　我們或許，還有很多很多個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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