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公寓的時候，我又看見了湮沒在無邊黑暗中一明一暗的火光。
　　我走過去，“啪啪啪”地打開了燈，昏黃的燈光打在了你的側臉上。
　　“我回來了�！蔽覍χ榭s在角落的你說了一聲�；卮鹞业模桥D月冰冷的空氣。
　　“少抽點吧，對身體沒好處�！�
　　似乎聽到了你冷笑了一聲，然后站了起來回房間，“嘭”地一聲甩上了門。
　　門閉上前那一瞬間，我隱約見到你唇邊的嘲諷和眼中的厭惡。
　　耳邊傳來了震耳欲聾的音樂。
　　你總是這樣。已經有一道深深的鴻溝橫亙在你我之間，哪怕，其實我們只隔了如此一層薄薄的土泥墻。
　　你和我的關系一直都不好。
　　明明是孿生姐妹，我們卻相差甚遠。我活蹦亂跳，你沉默寡言。家里人因為這個原因而寵愛我一些，可是你沉默依然。
　　你總是這樣。在忽略中度過了十年光陰。
　　那時候我看中了一支很漂亮的簪子，簪上是一只浴火涅槃的火鳳凰。如此精巧的簪子，價格當然不菲，奈何家里人平時都不會給我們零花錢，告訴他們叫他們買，他們肯定會嫌貴。于是，我想到了直接從他們那里拿錢。
　　我以為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的。
　　可是當我拿了錢買了夢寐以求的簪子回到家時，見到的卻是你跪在地上身上布滿傷痕的場面。
　　他們見我回來了，問我是不是偷了他們的錢。
　　我看了你一眼，心里怕得要死，手抖得厲害。
　　我，實在不敢承認。
　　“沒有……”
　　“聽到沒有！你姐姐都說了沒有拿了，那還不是你拿了？小妹，我還以為你只是沉默了一點，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干這等事情了！”母親尖利的聲音響起。伴隨的，還有藤條揮動的“嗖嗖”聲。
　　你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沒有一絲絲的溫度。
　　你的背上沒有一塊皮膚是好的。藤條落下的地方，都是青紫一片，有的還沁出了血。
　　我嚇得抖著嗓子求母親給你一個機會，原諒你的“過失”。當我轉身看向你時，卻只見到你厭惡的眼神，控訴著我的自私和膽怯。
　　我很尷尬。
　　藤條終于停下來了。我拿了藥酒想要查看你的傷勢，你一把推開了我，冷冷地吐了一句，“假好心�！�
　　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做。我一直以為你總有一天會原諒我的�？墒悄銢]有。直到現(xiàn)在。
　　我知道是我虧欠了你。因為自從那一天開始，你的右腿就跛了。你再也不能跳你最喜歡的舞，再也不能像個公主一般完美。

　　喧鬧的音樂驀地停止了。我知道，你又是時候要去過那種“屬于”你的生活。
　　胡思亂想中，我睡著了。
　　我是被電話鈴聲驚醒的。
　　電話彼端的人告訴我你出事了。
　　我驚得握著電話的手都在不住地顫抖。
　　趕到去你所在的酒吧時，酒吧門口有幾個身材高壯，兇神惡煞的男人把我拉了進去。
　　酒吧的里間，你耷著腦袋坐在昏暗角落里，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半張臉都掩在了濃黑的夜里。
　　“小妹！”我喊了一聲。
　　你抬起頭看我，我看到了你臉上布滿的傷痕，白凈的小臉粘著血跡。
　　好像十歲那時候的你。
　　我伸出手想要把你拉起來，站在我旁邊的大漢拂開了我的手。
　　“這個人欠了我們三萬！不還錢不放人！”
　　我看了你一眼。你低垂著頭，避開了我的注視。
　　“我沒有那么多錢……”我說的是實話。我才剛剛畢業(yè)，作為實習生，我只有兩千塊的月薪。
　　“呵，沒有？”大漢冷笑，“既然沒有，那就要你妹妹用身子還錢咯？這妞看起來皮光肉滑的，價錢應該挺高吧！”
　　這話說得讓人心驚。我咬了咬牙，從手腕上脫下一只鐲子。
　　“這是家傳的鐲子……市價應該不止三萬了，你們拿去吧�！�
　　大漢將信將疑地接了過去，端詳了一眼后，對身側的小弟吩咐了一聲，“看好她，我
　　去拿給老大看看�！�
　　片刻后來了一個人�！袄洗笳f她們可以走了！”
　　我小心扶起你，卻聽到你依稀“嘶”了一聲。
　　“怎么了？哪里傷了？”
　　“沒，沒事的，不礙事�！蹦愕吐晳摇ｌo默了一會兒，你又開口，“對不起……姐。”
　　姐。你好久都沒有這么叫過我了。
　　我笑了笑，撫了一下你的頭發(fā)�！皼]事，姐只要你好好的�！�
　　“那只鐲子……”你遲疑了一下。
　　“那是母親留給我們兩姐妹的，一人一只，你的那只還在家里�！蔽覈@了口氣，“走吧，我們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冰釋前嫌的這一天來得太措手不及，我心里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在我還沒有弄明白這種不安來自哪里的時候，你突然跟我說你要去G城工作了。
　　我愕然地看著已經把一頭標志性的酒紅色頭發(fā)染回黑色，扎成馬尾垂在腦后，一身白恤衫牛仔褲的你。
　　你抿了抿唇，“是朋友介紹我去的。在一家咖啡店里當服務員。”
　　你離開家里出發(fā)去G城的那天，我沒有去車站送你。看著你跛著腳漸行漸遠，我的心里有點酸楚。
　　我會時不時地接到你的電話。電話里，你聲音輕快，看樣子，應該是過得不錯的。
　　你問我，姐，戀愛的感覺是怎樣的？
　　戀愛？那是稍縱即逝的美好。
　　十歲那年，父母對你徹底失望后，把全份身心都投入到我身上，寄予了我極高極好的期望。
　　從那年開始，我的生活，便只剩下學習學習，學習。
　　你不知道我一直都羨慕你。起碼你能自由地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而我從來都不能。我害怕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
　　高二那年，我試過跟一個男生拍拖。不過一個星期就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
　　當時母親看著我，眼神很凜冽，扇了我四五個巴掌，我的臉頰上馬上就腫了起來，大冬天里生疼生疼的。
　　在我還沒有感受到那點美好，我的初戀就離我而去了。
　　我猜，你是羨慕過我的生活的。不過，你確定，這真的是你想要的，你向往的嗎？
　　你回答我，不管怎樣，我還是很羨慕你的，姐。
　　我不懂。
　　你戀愛了。你說，那個男生也是從S城去G城工作的，是讀美術專業(yè)的。
　　我替你高興。
　　從前母親雖然看似不待見你，其實暗地里卻很關心，常常叫我多留心你的狀況。母親走前還一直嘮叨著她這輩子最虧待你，打心底里后悔。
　　你的消息間間斷斷，有時候一連一個月都沒給個電話。我上一次接到你的消息，已是三個多星期前。
　　終于等來了你的電話。你在電話里興奮地告訴我，你懷孕了！
　　我吃驚，你和那男生才認識了不到半年！
　　你甜蜜地說，這輩子，最重要的是能遇到對的人。
　　我覺得唐突，便叫你和你男朋友回來S城給我看看。
　　你嬌嬌地笑，應承了下來。
　　過了沒多久，我也戀愛了。對方是鄰居介紹的，見過兩面，是G城中學的老師。雙方的印象都不錯，就在一起了。
　　不似你的激情，我的戀愛平靜如水。
　　兩個星期后你回來了。一個人。
　　你紅腫著眼睛，神情里是說不出的憔悴。
　　你男朋友呢？
　　掰了。你靜靜地說，卻突然哭了。
　　我伸出手，摟住你。
　　你伏在我肩上抽泣。
　　他走了……走得很突然。我找不到他了……
　　孩子呢？
　　他還在……
　　他父親都不要了，你還留著干嘛！
　　可是我喜歡他呀……好喜歡……

　　我不知道你喜歡的他是指那個負心漢還是指孩子。
　　但是我好心疼你，我的妹妹。
　　晚上我叫了我的男朋友過來，想著多個人，總會熱鬧點。
　　打開門的時候，你和他都愣了。
　　看到你們的表情，我知道了……原來他就是你的那個“他”！

　　“你！”你指著他，瞪大了眼睛，臉漲得通紅，怒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怎么了。我們早掰了啊，我是來找我現(xiàn)在的女朋友的，怎么，你們認識？”
　　我走過去，面無表情，冷靜地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賤女人！你打我！”
　　“我就打你怎么著了！誰讓你背棄我妹妹！”
　　“呵，果然是兩姐妹，都那么賤！你怎么不問問你妹妹當初是怎么巴著我的！又喝酒又脫衣，不就是想我搞她嘛！一個跛子，給我當媳婦我還不稀罕呢！還有你，你以為我真心喜歡你？要不是我媽說我不跟你在一起就斷了我的糧，我需要委屈自己和你在一起？”
　　“我□□！滾！”你氣得渾身發(fā)抖。
　　我關上門，抱著你，不發(fā)一言。
　　你哭了好久好久，最后是趴在我肩上睡著了。我把你抱上床，看著你的睡顏。
　　睡夢中的你依然眉頭緊蹩。這些年，你真的過得很不開心吧。
　　第二天一早，我起來的時候就不見了你。急急忙忙打你手機，都是機械女聲一遍遍地重復“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不安涌上了我的心頭。我著急地到街上去找你，一個早上了，卻一無所獲。
　　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啊……
　　神不守舍地回到家不久，手機就響了。我滿懷希望地看著來電顯示，不是你，我的心又掉下去了。
　　“喂�！蔽医悠痣娫�。
　　“您好，請問是葉雨小姐嗎？”
　　“我是�！�
　　“這里是第一人民醫(yī)院。您的妹妹葉霜去無牌醫(yī)院人流時大出血，現(xiàn)在送到我們醫(yī)院進行搶救，請您快來！”
　　“啪！”手機滑下了地上。
　　我震驚，沖到了大街上跑去醫(yī)院。
　　第一人民醫(yī)院離我們家并不遠，過兩條馬路就到了�？墒墙裉�，我卻覺得這條路特別特別的漫長。
　　我的妹妹……你一定要好好的……
　　渾渾噩噩間，我走進了車水馬龍。
　　大卡車高速駛來的時候，我愣愣地看著它，直到紅色的粘稠的液體蒙上了我的眼睛。
　　那是什么？
　　我聽到周圍是喇叭聲，尖叫聲，雜言亂語聲。
　　“��！流了好多血……！”
　　哦，原來是血。哎！我妹妹呢！我還要找我妹妹呢！
　　我掙脫著想要起來，意識卻慢慢朦朧了起來。
　　面前的空間完全變白之前，我聽到遠處有人在議論：
　　“啊，剛才送進來的那個做人流大出血的女孩死了！”
　　“真的嗎？她看起來還好年輕的！”
　　“是啊。哎，那里出車禍了！”
　　“……”
　　他們在說的那個女孩，是你嗎？
　　我好像看見你了，五歲時候的你，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花裙子，翩翩起舞……
　　你見到了我，跑了過來，頭上斜插著涅槃重生的鳳凰簪子，笑嘻嘻地抱住我，一聲聲地嬌柔地喊我“姐”“姐”。
　　我拉著你走到榆柳樹下，坐在父母旁邊，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地喝茶聊天。
　　可是，為何，印象中，這一天，從不曾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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