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留與那人相見時已是兵刃相向。
　　年輕的道者執(zhí)劍立于太華山巔，蒼山負雪映得他纖塵不染。
　　清和迎風，低喝一聲：“劍出�！�
　　靈蘊凝化成的劍如落雨墜下，帶著清冷的氣味襲向溫留。
　　溫留足尖點地，頃刻升空，身體微斜堪堪避過劍鋒。

　　太華山上的雪終年不化。

　　清和凝訣，閉眼，并指，手腕飛快翻轉。
　　再睜眼時千萬只劍從身后飛出，斬向溫留所立山頭。
　　霎時山崩。

　　玄衣男子騰空，化作獸形向道者逼去。

　　廝斗糾纏了兩天三夜，太華西岳四峰逐一崩塌。
　　二者皆已漸入極限，清和神色無異，額頂已冒微汗。
　　溫留也已知，若再無進程，今朝怕只得喪命此處。
　　兇獸仰天，一聲長嘯，驚了山間棲息的仙鶴。
　　溫留蘊了力量向清和沖去，前爪一擊，叮一聲被劍擋下。
　　道者執(zhí)劍護于胸前，力道已有些微衰頹。溫留卻于此時猛然發(fā)力。
　　劍裂劍斷。
　　幾乎同時又是一擊，尖利的前爪毫無留情揮下。

　　溫熱的鮮血霎時四濺。

　　不知怎的，落雪突然急驟起來。

　　溫留停下，鮮血從爪間滴落沒入雪中。
　　一滴兩滴三滴。
　　濃厚的腥甜氣息里幽幽散出幾縷靈力的清香。
　　記憶回溯，鋪天蓋地襲來。

　　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冬日，也是如今朝這般，滿眼蒼白。
　　年幼的溫留顫抖著蜷縮在已經(jīng)冰冷的兩具乘黃尸體旁邊，尾巴遮了大半張臉。
　　溫留是妖。
　　乘黃一族唯有飲人血方可存活。
　　溫留年幼，那時還不懂化作人形，也尚不懂吸蘊天地靈氣。沒有人血，他會死。
　　父母為飼喂他，殺人取血，終是驚動太華道人。
　　不記得有多慘烈，只記得最后他們一一倒在了自己面前。

　　溫留將死，顫抖著閉了眼。
　　料想的劍意和劇痛卻并未出現(xiàn)。
　　只有溫柔的，溫暖的一雙手，輕撫于他。

　　睜眼是面容清淡的一張臉。
　　額心一枚山形印記，眼角微微上揚。
　　一樹紅梅在他身后綻得鮮艷。

　　那人抱起蜷縮的溫留，手握劍刃輕輕一劃割開了皮肉。
　　包含靈力的鮮血溢出，置于溫留鼻前。
　　溫留舔舐著鮮血，感受那人自頭頂?shù)妮p撫。
　　清甜，甘美。玉液瓊漿也比之不上。永生難忘。

　　記憶中的面容與眼前這張雙眸緊闔呼吸微弱的人漸漸重合。
　　那人是清和。

　　溫留將清和負于背上，清和閉眼深陷于柔軟獸毛中。
　　妖獸以極快的速度赴于昆侖之巔。
　　甩下一路追兵，闖入西王母之地，歷經(jīng)萬難攀下一只甘木。

　　甘木。
　　有員丘山，上有不死樹，食之乃壽。

　　一命抵一命。

　　那道者睜眼，望之良久，最后只一句“不可。”
　　他不要那甘木。

　　也并非一命抵一命，只是溫留突然就懼怕了那具軀體逐漸冰冷的觸感。
　　妖類也有了情。

　　所幸西王母仁慈，救了清和，饒了溫留，送之于太華山。
　　溫留瞧見清和那道疤，自頸間蜿蜒向下，劈開鎖骨，劃破胸膛。
　　是他的杰作。

　　清和說，與我立于血契。
　　溫留應了。
　　于是就在這空寂的太華上度了不知多少年月。

　　時歲綿延。
　　不知怎的，溫留突然想起一句話。
　　——花無百日紅，人無再少年。
　　世間亙古，常倫循環(huán)，連妖也逃不掉老去的宿命。
　　秘境中的歲月太過漫長，然而那人卻仍舊一席道衣，一根拂塵，連眼角神情都如當年無二。
　　眉鬢飛斜，眼角上揚。本該是喜慶的長相，偏偏眸子里映了滿滿的悲憫寬和神色，一望無邊。
　　連師尊都曾說過，清和這種人，生來就是吟詩弄墨雪月風花的，偏偏來修什么道。
　　他太過多情。
　　他是仙。

　　而他是妖。

　　為何不要甘木，若是憎妖，又為何肯割血喂他。
　　很多年后當他知曉清和的答案時卻更難放下。

　　清和說，他只要一個答案，真心與否，又有何干系。

　　也罷。
　　長留于秘境深處，呼吸于太華之間，總歸與他留在同一片土地上。
　　真相如何又何必執(zhí)著。
　　妖類動情，也是天命。
　　天命難改，宿命難逃。
　　思慮甚多不若此時此刻。
　　能伴你一世便已足夠。

　　歲月靜長，只要閉眼就仍能回到那個冬日。
　　一片蒼茫，一樹紅梅，一片溫情。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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