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無人私語時

　　卓東來懼黑，李尋歡是知道的，冷香小筑的燭火一熄，身旁之人立刻僵直了身體，牢牢攥緊雙拳僵在榻上，冰冷僵硬，他是怕黑的，從心底都在畏懼和厭惡那濃重的夜色，即使是在夢中都驚醒，在無邊的黑暗里冰冷的警醒，竭力鎮(zhèn)靜。
　　李尋歡很快起身燃亮了燭火，再回身時，卓東來已經(jīng)迅速回復(fù)了平靜，淡淡的望向李尋歡，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
　　前輩，燈滅了。
　　是的，燈滅了，無妨，我在。
　　李尋歡低低一嘆，溫柔的將人擁入臂間，輕輕的，仿若無聲的應(yīng)了一句“我在”，我從來都在，從未離開。
　　初夏的荷風(fēng)穿簾而過，灑落一地沁涼，悠然搖曳的燭火之下，李尋歡屈著手臂撩起熱水，舒適的靠在溫泉一側(cè)，悠悠然望向身側(cè)那人“東來，這是第幾日了”
　　“前輩這是愜意的很吶，連第幾日都不記得了”
　　李尋歡便笑，笑意溫祥而狡黠“有東來在，我怎么還用分得清晝夜，你說是么，東來”
　　淡淡的尾音刻意延長微揚，卓東來果然冷了面色，但隨即又挑起眉梢，好整以暇的望過去，哂然輕笑“前輩，梅大先生的碧泉莊可不是白住的，每日一副湯藥，今日，怕是該到時辰了吧”
　　“咳”
　　“前輩，怕喝藥可不是個好習(xí)慣”
　　“東來”
　　“前輩有何吩咐”卓東來悠然挑出笑意，清冽純冽，望盡眼底都是滿滿的笑意，他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只有李尋歡在的時候。
　　李尋歡卻漸漸不笑了，碧色眸中隱隱流落出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東來，怕黑也不是一個好習(xí)慣，即使你足夠強(qiáng)大，強(qiáng)大到那永遠(yuǎn)不會成為你的弱點，我卻依舊不希望它存在。
　　流水老人足夠殘酷，也足夠智慧，才能在卓東來八歲時就激出他骨子里倔強(qiáng)與絕傲。
　　八歲的孩子和一頭嗜血餓狼關(guān)在一起，沉重的黑暗中唯有兩只幽綠幽綠如同攝魂燈的眼睛，即使這個孩子的心智再堅韌，即使他能浴血遍身后一刀斬斷了餓狼的頭顱，卻依舊不可抑制的害怕起了黑暗。
　　幼年種下的夢魘，在黑暗里苦苦掙扎、不得解脫的絕望和殘酷，沒有任何人能幫他戰(zhàn)勝那段經(jīng)歷，唯有他自己。
　　迷悟本無差別。涅槃生死一如。究竟攀緣空寂。惟求意想清虛。東來，即使我不在，我依舊希望你能勝過黑暗。
　　天際弦月已漸漸隱入云層，清亮的燭火幽幽搖曳，點點滴滴灑落滿室微光，李尋歡低聲一嘆，終歸還是釋懷。
　　“東來，抱歉”
　　話音未落，卓東來還未來得及看清身側(cè)之人的神色，滿室已陷入沉寂黑暗，沉寂的，如同死亡臨近，還沒有片刻掙扎，便已毫無生機(jī)。
　　“前輩”卓東來的聲音冰冷僵硬如同碎石擊地，冰冷的指節(jié)下意識的攥緊身側(cè)石壁，用力到凌厲的邊沿幾乎劃破掌心，他也覺察不到痛意。
　　重重黑暗里，所有東西都是遁形，唯有他一雙鷹隼般紫灰色眸子咄咄逼光，沒有人知曉他究竟是如何的厭惡黑暗，可他依舊沒有阻止李尋歡的動作，他明明看到了那人凝在指尖的水珠，他明明猜到了那人一定會用它打滅燭火，可他依舊沒有阻止。
　　因為那人也同樣知曉，他一旦阻止，或許就再也不會有下一次了，這一場輸贏無定的賭局，只有一次，就足以窮心竭力。
　　卓東來清楚一切，清清楚楚的知曉一切，可他卻依舊無法抑制心底隱隱升騰的怒氣，他厭惡這種自己無法掌控的局面，如同厭惡這種在黑暗中孤獨無助的絕望感覺一般，他幾乎要狠狠的縱容這怒火，撕裂眼前的黑暗。
　　李尋歡忽然開口了，依舊是淡淡的，溫潤的，沉靜的嗓音。
　　“東來，我在”
　　你在，卻依舊熄滅了燭火。
　　你明明知曉我要熄滅燭火，卻未曾阻止。
　　因為我知曉，我們都知曉，只有這一次機(jī)會，只有這一次。
　　“東來，不會有事的”
　　“前輩當(dāng)然不會有事”因為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卓東來心里不可抑制的涌出這些想法，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有些尖銳，無限諷刺，可他卻無法抑制這種黑暗帶來的錯覺，竟然，比想象的還要可怕。
　　李尋歡輕咳一聲，不再應(yīng)話，卻探出了手臂，輕輕摸索著到了那人身側(cè)，淅淅瀝瀝的水聲依舊再響，溫?zé)岬娜琅f溫?zé)�，卓東來的身體卻冰涼的可怕，李尋歡碰觸到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愈加僵冷，費了極大力氣才抑制住自身本能的抗拒。
　　“東來，是我”李尋歡將人牢牢箍在臂間，小心翼翼的輕喚“東來，是我，不是別人，相信我，一定可以過去的，一定可以”
　　“不，他過不去，我在，他永遠(yuǎn)都過不去”黑暗里忽然傳來流水冰冷的笑聲，尖利刺耳“卓東來，你個小兔崽子，你永遠(yuǎn)都只能活在光下，你永遠(yuǎn)都戰(zhàn)勝不了黑暗，你注定要一輩子都敗在黑暗里，這都是命，是你的命，是你根本無法改變的命……”
　　“卓東來，你是個怕黑的廢人，你什么做不了，只能被我驅(qū)使，被我奴役，你只能聽我的，誰都救不了你”
　　“不，前輩”
　　“前輩，哈哈哈，前輩，他不在，李尋歡他不在，他在也救不了你，誰都救不了你，你只能下地獄，和你那出生就被你害死的弟弟一起下地獄，你不配活著，你只能死，死無葬身之地”
　　“東來”
　　“卓東來”
　　“東來”
　　“小兔崽子，你只能死，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好好活著”
　　“不，東來，東來……”
　　“卓東來，小兔崽子，我要親眼看著你死，你死了，我才會好，你死了，我才能活著，你所遭受的一切，都逃不脫命的詛咒，你是注定要死的，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你死了，李尋歡也不會活著，你們都會死，都會下地獄”
　　“不，前輩”
　　“前輩”
　　“他在我手里，他已經(jīng)要死了，是你親手把他送到我手里，你救不了他，他也救不了你，卓東來，是你親手害死了他，你親手殺了李尋歡，哈哈……”
　　“是你害死了他，因為你害怕黑暗，你敗在了你的恐懼里，你的恐懼害死了他”
　　“不，沒有，不”
　　“是的，是，你一定會殺死他，你現(xiàn)在就扼著他的咽喉，只要你稍微一用力，他就會死在你手里，他的尸體就會沉到水里，誰都看不見，誰都找不到，只要你稍稍一用力，他就會死”
　　“不”
　　“不”卓東來忽然壓抑的低吼，用盡全力揮開掌心冰冷滑膩的觸覺，冷戾戰(zhàn)栗。
　　“哈哈……卓東來，你不敢殺他，我來，我替你殺了他，讓他到地獄陪你”
　　讓他到地獄陪你，讓他到地獄陪你，讓他到地獄陪你，卓東來竭盡全力掙出最后一絲清明，手中匕首狠狠刺向面前黑影，狠絕狠戾，毫無轉(zhuǎn)圜余地。
　　前輩，無論如何，定不會讓我的弱點傷害到你，不會，一定不會。
　　匕首刺中目標(biāo)的悶鈍感迅速傳來，卓東來驀然松手，疾步一退，前輩，我殺了流水，殺了流水，前輩，我殺了流水……
　　“東來，東來……”
　　李尋歡輕聲喚著，隨之亮起的燭火搖曳出滿室清輝，寒夜浸涼，蓮花暗香。
　　依舊溫?zé)岬娜廊磺屙鴾\笑的李尋歡，沒有流水，沒有尸體，沒有匕首，沒有黑暗，一切都只是幻象，都只是曾經(jīng)恐懼的臆想。
　　“東來，東來，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前輩……”
　　卓東來雙拳牢牢攥緊，費了極大力氣抑制住嗓音的顫意，卻在看清李尋歡身前一片嫣紅的剎那，恨得幾乎毀天滅地，前輩，我終究還是傷了你，倘若我的匕首落空，倘若……倘若我的匕首落空，或許就永遠(yuǎn)也逃不開幼時的恐懼，可我，終究還是傷害了你。
　　“東來，相信我”李尋歡低聲一笑，倚著身后朱紅的欄柱，艱難的勾勾唇角，牽出一抹低弱笑意“相信我，沒有那個倘若……我必定不會讓你的匕首落空，這不是你的錯，不怪你，咳……”
　　“前輩”卓東來眸心死寂，迅速扶穩(wěn)了軟倒那人，快速點住止血的穴道，卻依舊止不住低弱的喘息。
　　李尋歡依舊是笑，笑意從心底漫延至眼底，掩不住失血帶來的蒼白，白到幾乎透明，毫無轉(zhuǎn)寰的余地“東來，我沒事……我不會死……”
　　你還在，我一定不會死，你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幼時恐懼的記憶，再也沒有人能傷害到你，從你在方才的臆想里殺死流水以后，就再也沒有人能傷害到你，我很欣慰。
　　東來，我不會死。
　　前輩，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一定不會。
　　梅大先生的醫(yī)術(shù)依然高明，即使匕首狠狠落下，卻被他有意避開了要害，李尋歡，畢竟還是舍不得，舍不得讓卓東來傷心，舍不得讓卓東來擔(dān)心。
　　三日后，等他在無限黑暗里掙出第一絲清明時，便是欣慰的淺笑“東來，我還在”
　　“前輩”
　　東來，我一直都在，從未離開。
　　無論燈熄了，還是燭火盈窗，我都在，從未離開。
　　夜半無人私語時，兩心相知。
　　前輩。多謝。
　　呵，你要如何謝我。
　　卓東來淡然一覷，紫灰色眸心不由得流出一絲莫名情緒。
　　不若，再洗一次溫泉，可好。
　　夜半無人私語時，長擁長夜長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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