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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西傳
姚國,大將軍府。
將軍夫人臥房。
華衣的美婦人坐在銅鏡前,癡望著鏡中的人影,開口召喚道:“翠兒……你說,我美么?”
只見這鏡中的美人唇紅齒白,雪膚烏發(fā)。那靈動的眼眸干凈而清澈,顧盼之間竟然半分純真半分妖嬈——若非眉宇之間帶著縈繞不去的怨恨之氣,這美人定然是傾國傾城的。
“翠兒……我叫你,你怎么不應聲?”美婦人并未轉頭,依然對著鏡子撫摸自己的眉眼,倒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副面容似的。
見還未有人應聲,美婦人怒意頓起,“啪”地拍了梳妝臺,站起來轉身罵道:“你們一個一個膽子大了,竟然連本夫人的話也不回了?!”
背靠在墻角的小丫頭嚇得腿一軟跪了下來,言語間竟帶出哭腔:“夫人……小……小翠半月前被鬼手先生帶進暗室去了,到今天還沒有出來……”
美婦人動作稍凝,卻明顯怒氣大減,緩緩坐回原處,背對著丫頭道:“你看錯了罷,她已經回老家去了,半月前便與我辭行,我倒是忘了……”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小丫頭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艷……”丫頭顫抖著啜泣。
“那小艷你說……本夫人美嗎?”美婦人歪著頭,眼睛只看著銅鏡,里面的美人也歪著頭,嘴角邊透著一絲調皮。
“……夫人美極了……夫人是小艷見過最美的人!”丫頭害怕得不敢抬頭。
美婦人的表情歡愉起來,起身一旋,衣袖飄飛中人已落至窗邊,視線依然落在銅鏡中。此時的陽光透過窗格落在梳妝臺上,如同橘黃色的貼花。
“小艷你說,本夫人是以前更美,還是現(xiàn)在更美?”美婦人伸出瑩白的手臂,表情專注的盯著手腕上細膩的皮膚。
“……是……是以前更美……”丫頭的頭埋得更低,顫抖得幾乎語不成調。
美婦人一頓,下一刻便惱怒起來:“你的意思是說,鬼手先生給本夫人做了這張臉是白費功夫,本夫人這半個月的換皮之痛是白受了?!”又走近那丫頭一步,美婦人更加怒不可遏,“你的意思是說本夫人癡念成癲,愚不可及?!”
那丫頭突然受嚇,猛地抬起身,待緩過神來又拼命的搖頭,連眼淚也只敢在眼眶里打轉不敢落下來,“不不不,夫人!”這小艷急道,“夫人現(xiàn)在最美,比那畫上的女子還要美上十分!”
豈料美婦人的怒意未消,聲調又高了一層:“本夫人這張臉便是參照那畫上的女人所制!你這臭丫頭分明是嘲笑我林蘇西不如她慕容琳霜美麗,我林蘇西不如那個賤人能蠱惑將軍?!”
“不不不……”小艷驚恐地大睜雙眼,淚水止不住的下落,“小艷說錯了,夫人是最美的!無論以前還是現(xiàn)在,將軍夫人都是最美的!”
林蘇西盯了小艷片刻,又嬉笑出聲,再次坐回梳妝臺去,輕言慢語道:“你害怕成那樣干嘛,本夫人又不會吃了你……你沒有說錯,我的確比不上那琳霜公主好看……我怎能比得過她——”
手上的梳子一頓,林蘇西忽地大笑起來:“我如何比得過她?她一舞傾城,一舞便勾了將軍的心,一舞便引得我們幾年夫妻斷了緣……蘇西不過一個江湖門派的弟子,又棄了師門,如今眾叛親離……哪能比得過?!”
林蘇西笑得更大聲:“我林蘇西何德何能,哪里能比那琳霜公主,哪里能配稱將軍夫人?!……”林蘇西的笑聲尖利而刺耳,幾欲癲狂。
她這形象如同生了瘋癥的病人,似乎下一刻便要茹毛飲血!那丫頭小艷嚇得渾身如篩糠般抖起來,末了,尖叫一聲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哈哈哈哈!……”林蘇西不理那丫頭,依然大笑直至聲嘶力竭,眼睛更紅得似要滴血,“朝為紅顏,暮枯骨……蘇西一直以為那只是坊間的評書……卻原來,有朝一日,蘇西也能親身體會到,何為朝暮,何為枯骨!”
最后幾個字,林蘇西幾乎說得咬牙切齒。
朝為紅顏暮枯骨。
林蘇西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只是二八的少女,那時的她尚為煙羅派的掌門弟子,尚還在情犢初開的美好時光。
某日隨掌門出外游歷時,林蘇西聽到坊間的評書人拍了驚堂木,搖頭吐出那么一句話來,她便暗暗下定決心,定要尋一心愛的人相伴,定不能如前幾任的掌門般,終老一生。
女人的青春短暫,等不及歲月的蹉跎便韶華白發(fā)。林蘇西不過是乞盼了一份俗世兒女都有的戀情,卻不料被傷得如此鉆心噬骨,卻還執(zhí)迷不悟。
擅離師門,下藥迷醉楊霧,嫁與楊霧為妻,……縱然是使了些手段,林蘇西從來不認為自己追求這幸福有錯。即便兩人空有名分,即便唯一的一次親熱也只是那次酒后亂性,林蘇西依然是深愛楊霧的。
那一夜的紅羅帳暖,那一夜的繾綣纏綿,那一夜的耳鬢廝磨,那一夜的極致歡好——如何不叫人眷戀?
“那天清晨……你尚未酒醒,依然對我溫存……”林蘇西極慢地撫摸紅唇,對著空無一人的金絲楠木床輕語,“你那般憐惜我的身體,不忍讓它太疲憊,……我想,你是愛我的,是不是?”
林蘇西的眼神已趨迷離,嘴角卻是笑著的:“你若是對我說:‘西兒,你千辛萬苦來到我身邊,只守著我一人。你與自己打了這樣決絕的一個賭,我怎忍心讓你輸?’……”林蘇西的面容溫柔起來:
“如此,我便不再計較你的冷淡……便是你與那慕容琳霜的事情,我也一并默許了……可好?”林蘇西香肩一顫,嘴唇依然保持著微笑的姿勢,卻嗆咳出聲:“……這樣可好?”卻有眼淚隨著最后一個字一并落了下來。
——啪嗒。
淚水落地印出極小的水印。
“又哭又笑的這是在唱哪出戲啊……”門口進來一個女人,碧云錦制的華裳,行走間搖曳生姿,“哎喲喲!這不是咱們尚未扶正的將軍夫人嘛……換了個樣子,妹妹我還差點認不出來了!”
林蘇西似是沒有聽到,依然喃喃自語:“……我為你日夜趕制的衣裳你不穿,親手熬的藥你不喝……你怎的不愿看我……”
“林蘇西!”那女人有些掛不下臉面,當下發(fā)起潑來,“給你臉叫你一聲將軍夫人,不給你臉你就是個沒人要的破爛貨,將軍早不要你了你還有臉留這么久……哎喲喲……妹妹倒是忘了……”那女人眉眼略彎,掩嘴笑道:
“姐姐原本那張臉早已經不要了,現(xiàn)在的新臉皮……嘻嘻……可還用得舒服?”
那碧衣女人的奚落果真尖酸刻薄,林蘇西的手指明顯的一顫,隨即靜默了小半刻,卻又再次不理不問地喃喃自語起來,仿佛那個旁人看不見的幻境才是她的真實。
“你!……”碧衣女人三番五次挑釁都被林蘇西無視,此時更是氣極,提起裙子就想要上前,卻被一個女人拉住了:
“翎姐姐,你難不成想要用指甲抓花她的臉?”說話的是一名黃衣美人,輕紗攏著嬌軀,面容年輕嬌媚,“姐姐你何必傷了指甲呢,好歹人家也是引誘將軍成功了的,雖不及你我與將軍歡愛綿長,卻也是有地位的人了,咱們?yōu)殒娜遣黄!?br>
“哎喲喲……還是鶯妹妹有氣度!”碧衣女人斜眼瞟了林蘇西,又嗤笑出聲,“說起來將軍做那事的癖好真是多……就不熄蠟燭在桌上歡愛這點,可著實是有情趣……”
黃衣的美人聽了輕笑起來:“可不……將軍的那處還有一顆極小的肉痣……倒是討人歡喜極了!”
兩人的視線一碰又高聲嬉笑起來,眼角若有若無的掃過林蘇西的所在之處。
林蘇西的脊背一疆,終是轉過臉來,臉上的淚痕依舊掛在腮邊。
姚國女子地位極低,低到離開了男人便不能存活,低到除了家宅里爭寵外竟無事可做——而林蘇西早已不顧一切的淪陷,早已身心疲憊到麻木。
“不……”林蘇西輕吟出聲,“我怎會有痛……我已不是林蘇西……”林蘇西的眼淚止不住的掉下來,“朝為紅顏暮枯骨……林蘇西已經死了,從披上新的人皮開始,林蘇西就已經死了……”
“哈哈哈哈哈……”林蘇西突然仰頭大笑,笑聲悲涼而可怖,更是讓那兩位妾室毛骨悚然。
“鶯妹妹我們還是走吧,她快要瘋了……”碧衣的女人臉色發(fā)白,絞緊裙子的手有些顫抖。
“哼!她裝瘋賣傻,翎姐姐你要不現(xiàn)在趕緊問了,到時候了可就被搪塞過去了!”黃衣美人冷臉道,“我說將軍夫人,將軍走了這財物可還歸你在管,你就把這幾個月的月錢一次性發(fā)了,也免得我每次來找你擾了你的清靜!”
見林蘇西不語,那黃衣美人冷哼一聲,將墻邊架子上的描金瓷花瓶一推——
“砰啷!”
巨大的瓷器碎裂聲將挑釁兩人都驚得心頭一跳,而林蘇西不過才從恍惚中蘇醒。
眼神聚焦到黃衣美人身上,林蘇西輕輕的吐出一句話,語調毫無感情,甚至冰冷如寒洞:
“……我只說一次,滾開。”
許是那林蘇西的表情太過駭人,那黃衣的鶯夫人竟是一時語塞,不敢吱聲。待緩過神來,鶯夫人便柳眉倒豎,拈著蘭花指朝林蘇西怒道:“占著個側夫人的位置就該有點氣度,要不然就別頂著將軍夫人的頭銜吞我們妾室的銀兩!你說……”
“……好吵!
林蘇西輕語,偏過身子,隨手拔了頭上的金簪子甩了出去,那黃衣美人的聲音頓時一窒,整個臥房立時安靜下來。
碧衣的翎夫人聽身旁的鶯夫人突然止了聲,有些莫名其妙,轉頭看過去發(fā)現(xiàn)她竟然動也不動地杵在那兒。
“鶯妹妹怎么不說了?”翎夫人嬌笑起來,伸手去碰鶯夫人的袖子,“也被咱們的將軍夫人嚇住了?……”
只聽“撲通”一聲,那鶯夫人被碰觸之后竟轟然倒地!她臉上的表情驚恐而痛苦,如同承受了世界上最可怕的災難!而她的喉嚨中央正插著一根金色的發(fā)簪——簪尾的流蘇還顫悠悠的晃動,艷紅的鮮血已然滲入了簪身的雕花之中,又順著流蘇滴到地上,聚出一灘紅色的血鏡!
還沒人回過神來,鶯夫人竟然已經死了?!
翎夫人的雙眼大睜,面上的恐懼幾乎不下于地上躺著的尸體!
“啊!——”翎夫人尖叫起來,竟然除了尖聲驚叫以外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殺殺殺……殺……人人……”
“好吵!绷痔K西轉身看了眼那翎夫人,抬步朝門口走去。
翎夫人卻已嚇得不會走路,想要抬腳躲避,卻身子一歪坐倒在門口。
林蘇西從地上的瓷片上踩過,瓷片發(fā)出碎裂的聲音,極清脆的“喀嚓”聲,聽在翎夫人的耳里卻仿佛催命的鑼聲,一聲緊過一聲。
“殺……殺殺人人……了……”翎夫人的嘴唇哆嗦得語不成調,“殺……”
“朝為紅顏暮枯骨。”林蘇西在門旁站定,卻看著鶯夫人的尸身,眼中毫無感情,既沒有憐憫也沒有悲色。
“啊……啊……”翎夫人還在絕望的尖叫,身體依然動彈不得。
“朝為紅顏,暮枯骨!”林蘇西的眼睛睜得極大,淚水奔涌而出,“可是,即便是披了人皮的枯骨,蘇西還是執(zhí)迷不悟!”
從此這世上只有無人認識的林蘇西,從此這世上再無林蘇西面容的將軍夫人。
“哈哈哈哈!……”林蘇西大笑,淚水卻未停止,“紅顏終將枯骨,何必在意朝暮?!”
“……夫……夫……殺……”翎夫人已經到了頻臨崩潰的邊緣,癱軟得如同一堆裹著華衣會抽搐的肉。
癲狂的笑聲和斷斷續(xù)續(xù)的語句夾雜在一起,回蕩在空中,詭異而悲涼。以至于諾大的將軍府,竟然再無人敢走進這片區(qū)域。
林蘇西的笑聲漸停,又嬌媚一笑,輕道:“霧郎,蘇西回煙羅等你,這次換你來尋蘇西,可好?”伸手取過窗臺盒子里的火石,林蘇西笑道,“霧郎,蘇西如今也有了和慕容琳霜一樣的美貌,蘇西也跳舞給你看,可好?”
——然而,除了翎夫人偶爾一聲的“殺”字,再無回答林蘇西的聲音。
大昭歷五百零四年一月二十日,姚國將軍府一片火海。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燒得姚國小半邊的天空濃煙滾滾如戰(zhàn)場。據(jù)傳將軍夫人林蘇西早已自焚在大火之中。
三月十一日,阮國煙羅派的慕容紅·歌長老接到弟子報信,說山門外的石階上暈倒了一位極美的女子,與紅·歌長老的模樣有幾分相似。
后慕容紅·歌將之接入煙羅派精心照顧,有弟子猜測,此女子乃亡國公主慕容琳霜。
是真是假,暫無人能斷,即便是慕容紅·歌長老,也對此女蘇醒后的失憶癥狀無能為力,只得秘密聯(lián)系熟悉公主的皇宮中人。
也許很快,一切都會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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