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若是這篇文章有幸被你們遇見，便將手指移動地慢些，為自己倒一杯半溫的開水，去到虛靜之境，聽我說一個少女茉莉花開的故事吧，故事不長，喝完一杯水的功夫已是足矣。故事的開頭是個女孩兒，人人喚她茉莉。
　　茉莉是個十八歲的姑娘，生得一頭烏黑長發(fā)，平日里披在兩肩上，像是海中生命力極其旺盛的海藻。前額的碎發(fā)稀稀疏疏耷拉成一叢，茉莉總得在風(fēng)兒過后輕輕捋一捋它們，不致讓自己看起來邋里邋遢。
　　茉莉由鄉(xiāng)進城，那五光十色的炫彩霓虹——紅的，黃的，紫的，綠的。在夜晚、在自己的眼前，一閃一閃勝過天上的星，常常美得她心驚。有時路過歌舞廳，里面咿咿呀呀的唱歌聲隔著厚重猩紅色天鵝絨窗簾溜進她的耳朵，偶爾她會小心翼翼地跟著調(diào)子哼上兩句，但又會馬上閉緊嘴羞紅了臉，她怕被人聽到，被人指責(zé)，一個鄉(xiāng)村小姑娘怎么好意思唱歌。茉莉最怕過馬路，每每這時她便將手搓在衣服兩邊，邁出一步又退回兩步，急得眼睛都紅了，呼嘯而過的車輛在她身邊卷起一道氣流，瀑布黑發(fā)張揚著翻卷著，人卻嚇得閉著眼睛動彈不得。
　　茉莉掐著指頭細算——從第一天踏進這繁華富麗的大都會數(shù)起已是過了好幾個星期。平日里，茉莉靠著賣花湊合路費過日子，茉莉生得漂亮，圓臉杏眼，細膩光滑的皮膚是大都會的女人們裹上好幾層粉撲也求不得的，偶爾在太陽底下站得久了，面頰兩旁升起團紅暈，可愛得緊。每每站在路邊，總是引得路人頻頻側(cè)目，但茉莉聰明，她曉得城里人的厲害，她從不用斜眼看人，若是遇上似要與自己搭訕之人，她便像只動物那般，惡狠狠地盯著對面人看，緊皺著眉，抿緊唇，那眼神有些可畏，是古樸村落中遺留下來的鮮少被人樂道的精氣神，她仿佛是一只快要被惹急咬人的兔子，積著股蠻力至腳底待到時間一準便打算撒腿拋開。而那不懷好意的人覺得無趣便只得一步三回頭地走遠去，此時茉莉便低下頭去用余光瞅著，直至確定自己安全了，便松下肩膀，用袖子揩一揩汗，輕輕翻動下籃子里的花兒，繼續(xù)叫賣。
　　那日，茉莉依舊站在太陽底下向行色匆匆的路人兜售籃里開得正艷的火紅玫瑰，已過了小半晌，卻未賣出幾朵，她有些垂頭喪氣打算換條街走得遠些，忽聽得有人喊“喂�！�，她有些好奇地轉(zhuǎn)過頭去，只見得一男子——戴金絲圓眼鏡，面目清秀，雖穿著時下城里流行的格子西裝卻因為骨骼清瘦撐不起來，好似將一套衣服掛在了衣架上，空空洞洞。男子見她轉(zhuǎn)頭，急急迎了上去，對著茉莉難以置信的表情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季澤，導(dǎo)演�！闭f完，從口袋里抽出一張小紙片兒，紙片兒上端端正正用漂亮的楷體打著大大的“季澤”二字，周邊密密麻麻地跟著幾個小字，金絲圓眼鏡繼續(xù)說道“我正拍著一部電影，里面的女主角叫四夢，很是適合你，可愿去試鏡？”茉莉后退兩步，有些無措，支支吾吾地擺著手，只見得金絲圓眼鏡眼睛一亮，一拍手掌，大聲地叫著“活了活了，就是這樣�！蔽舱{(diào)因為興奮止不住地上揚。他上前兩步，緊握著茉莉的手，繼續(xù)道“我們的片場在那兒，走兩步便到，你不用害怕，我不是騙子�！避岳蚨硕ㄉ�，想要將手抽出來逃開，但轉(zhuǎn)念一想，若真是導(dǎo)演能夠演上一部電影豈不是揚眉吐氣，少女的自尊心在胸前翻涌，離鄉(xiāng)時的種種期盼歷歷在目，它們像爐子里熊熊燃起的火，越竄愈高直燒得茉莉難耐和猶疑。但倘若真是壞人，未嘗不可跟走兩步，一旦發(fā)現(xiàn)不對便馬上跑開，一個小姑娘無父無母孤身在外還怕什么呢，大不了便拼了命。這樣子打定了主意，茉莉也不再抗拒，但仍舊抽出了手，道“那去看看吧�！�
　　茉莉跟在金絲圓眼鏡的后面，好方便逃跑，只可惜兩個人轉(zhuǎn)過幾個彎兒，過了條馬路便見到了片場，里面站了形形色色不少人，有西裝革履大聲叫喚準備道具的，也有穿著戲服扭著腰肢撒著嬌的，而那些個從未見過的機械設(shè)備冷冰冰地立在那兒，茉莉心中舒下一口氣，眼睛滴溜溜向四處打量，也不忘跟緊了金絲圓眼鏡。
　　驀地，金絲圓眼鏡停了下來，茉莉也急忙止住腳，若說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茉莉的心境大抵也和劉姥姥差不多。可茉莉精著呢，不多問也不再肆意打量，只管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她聽到季澤同他人正說著話，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西湖邊上空入人心的敲鐘聲，低鳴婉轉(zhuǎn)的鐘聲一下一下地敲在茉莉心里，茉莉突然十分慶幸自己跟著過了來，身為導(dǎo)演的金絲圓眼鏡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茉莉站在身后看他，原本有些垮下來的西裝現(xiàn)在看去卻顯出了夸張的可愛，腳底的圓頭黑色皮鞋油光曾亮，擦那么一雙皮鞋要花多久的時間呢。茉莉思忖著，甚至想到了眼前的這個男子在日日清晨拿著擦鞋油和布頭哼著曲兒利落擦鞋的場景。
　　這時，季澤猛地轉(zhuǎn)過身來，輕拍茉莉的肩頭，“剛剛匆忙，忘了問，你叫什么名字？”“啊，茉莉，我叫茉莉�！避岳蛴行┗艔埖卮鸬馈＜緷牲c點頭，微笑“好名字。茉莉，這是劇本，你先看看�！避岳螂p手接了過來。季澤繼續(xù)道“過會兒有一場四夢初遇情人的戲�！避岳虻椭^看劇本，皺著眉翻了兩頁，她讀過幾年的書，字還是認得的，只是有些生字不太明白意思，當下說道“季先生�！奔緷伤剖敲靼琢耍仆票橇荷匣聛淼难劬�，道“若是不明白可以問我。過會兒你站在那兒，你就是四夢了，你坐在那兒的椅子上，遇著了你的情人，是一見鐘情的，有些嬌羞有些興奮，不用怕，聽到開始便演�！避岳驔_著季澤手指的方向望去，卻是有大大小小的機器擺在那兒，大抵此鏡頭場景是在圖書館內(nèi)，放了些桌椅和書架，她頷首，接著便被領(lǐng)去換了衣服化了妝。
　　當茉莉一身民國女學(xué)生的打扮出來時，季澤又是推了推眼鏡，鏡片下的雙目有著擋不住的狂喜，走過去小聲地加油“別怕，你就是四夢了�！�
　　茉莉被看得有些難為情，點了點頭走了過去，心里默默對自己說著，我便是四夢了。她坐到椅子上，輕啟面前的書。在一聲開始后，同樣衣著民國學(xué)生裝的男主角走了出來，茉莉依舊只管盯著面前的書，心里卻打著小鼓似的，咕咚咕咚，她粘著紙頁的手指稍稍沁出了些汗，腦中一片空白，字跡模模糊糊像一只只小螞蟻在眼前滾來滾去，一聲稍稍有些尖利的椅子拉開聲沖進茉莉的耳膜，她嚇得猛地抬起了頭，那聲音讓她驚慌，她驀地想到了自己花籃里還未賣出去的紅得似要滴血嬌柔玫瑰，那些花在第二天清晨再去看時早已縮水，茉莉心疼那些玫瑰將枯萎了的它們種在公園里，女人喲，最怕做枯萎玫瑰�！斑牵貋��！避岳蚵牭檬羌緷傻穆曇�，羞紅了臉，只怕讓人覺得愚笨，她咬著下嘴唇，告訴自己放松，權(quán)當權(quán)當，權(quán)當什么呢？權(quán)當對面要坐下的是季澤，茉莉為這個想法一驚，但當?shù)诙巫约阂ь^時，那張金絲圓眼鏡的臉便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他的嘴角上揚著，下巴上有幾根未剃干凈的青胡渣，是溫柔的和煦的，一如天邊微涼的皎潔白月光。“好！”茉莉還在戲內(nèi)，待到對面之人站起來離開，這才推著椅子也站了起來。
　　茉莉緩步走過去，“導(dǎo)演，我。”她有些哽咽地說不出話來，那聲好怕是通過的意思吧，茉莉扯了扯衣襟，“我，還能做四夢嗎？”她不比城里姑娘們的自信，幾分鐘前過馬路時聽到的咒罵聲還在耳邊，幾分鐘后便立在片場做著明星夢。她怕，怕自己見過便忘不得了，有過飛起來的經(jīng)驗，就將走路都不安穩(wěn)了。那些個希望是綺麗的更是易碎的，禁不起揣度更禁不起打擊。
　　季澤握住茉莉的手，“自然是你�！倍�，將劇本交到她手中，“若是有任何問題，記得找我，我住在要杏街92號�！避岳蚓o攥著那一疊薄薄的小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更應(yīng)該過上的是不一樣的生活，她感謝季澤，想到他時會覺得心中一片安然，這其中摻雜了些少女般的情愫，但這可是愛，她問自己，又搖頭，這其中有些敬畏有些景仰亦有些感激，若是用愛衡量，單薄得很。
　　聰慧如茉莉也是不易，很快在片場中，她便獲得了人們的矚目，她也從未再到過季澤家中詢問求教，那些個不足為道的自尊心像一粒粒又細又軟的小沙子，直將她聚成了一座打不散淹不沒的沙丘。她用偶爾得來的片酬買了本詞典，久而久之，知識和視野倒也讓季澤說出了句，不見三日足以令人刮目相看。茉莉躲在簾子后面聽得了這句話，只是一笑，卻在表演中愈發(fā)地賣力。久了，她竟分不出自己到底為茉莉亦或四夢。
　　那日，拍完最后一場戲后，季澤喚她留下，介紹了一位先生于茉莉認識，這個男人大抵有四五十歲了，微微發(fā)福的身子外套著件價值不菲的西裝，發(fā)際線有些高讓人覺得好似禿了半個頭，可卻也顯出慈眉善目，茉莉由著季澤作引薦，“這是我們這部電影的資助人，程先生。程先生，這是我們的女主角——茉莉�！背滔壬χ鴽_她點頭，客氣地將桌上的茶杯遞給茉莉，轉(zhuǎn)回頭對季澤道，“名字漂亮，長得更是漂亮，導(dǎo)演果然有眼光�！奔緷芍t讓了番，二人說著無傷大雅的笑話，茉莉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對方，看得出，程先生并非個暴發(fā)戶，舉止言談間一股子從容不迫，好似戰(zhàn)場上運籌帷幄的大將。女孩子敏銳的感官總能捕捉到對方即使是一閃即逝的凝目，而當飯至一半時，一切便都昭然若揭了。程先生從包中拿出了個玉鐲子，那抹子翡翠色好似春日里剛剛發(fā)芽的嫩葉，是新生的，生機勃勃的。他牽過茉莉的手執(zhí)意要給她，茉莉起先不肯，求助似地看了季澤一眼，季澤只管低著頭，也不知看些什么，偶爾用筷子翻一翻面前盆子里的青菜。天性聰穎兼近半年來見過的圓滑讓她剎那間明了，她一下子紅了臉，低著眉眼咬著唇，卻不再推卻，深知自己的無退路，拒絕不了的。茉莉心中一陣發(fā)涼緊接著又是一陣的發(fā)燙，那一個翡翠鐲子像是一條小青蛇吐著芯子，纏在自己的手間，該是如此，怕是該是如此，茉莉怔怔地摸了摸它，猛然間笑出聲來，答道“謝謝程先生了�！�
　　回去的路上，茉莉依舊盯著戴在手上的鐲子發(fā)呆，那陣綠喲，是新生的，是生機勃勃的。她靠在程先生車里的真皮軟臥上，兀自地笑了，不笑出聲來，只是咧著嘴。
　　大抵又過了幾個月，季澤的電影出了來，程先生幫忙做了不少的宣傳，電影在一時間火極了，作為女主角的茉莉以“四夢”這名字出道咯。人人提及那部電影時，都會說道，“是的，是的，最為印象深刻的還是四夢�！薄八媸敲罉O了。”“不知卸了妝可是也擁有這樣渾然天成的氣質(zhì)。”茉莉穿著四夢會穿的衣服，或是素白色開襟長衫，或是白襯衫配著藏青色棉布長裙，一顰一笑都帶了點戲中的影子，那也不能算是假的，茉莉把它們映在了心里，那是照在墻上的光影，不真實，有些造作，卻足以騙人騙己，看得舒心。
　　茉莉是紅了，她不乏機遇和通告，時常被邀請去給富麗堂皇的大酒店剪彩，在路過原本賣花的那條馬路時，茉莉抬起頭，看了看那幢破舊不堪的房子，曾經(jīng)住過那兒的閣樓里，也算小半個棲身之所。疲憊地閉上眼睛，她想起了程先生買給她的開著粉薔薇的紅色屋頂小洋樓，那個紅是比不上當年花籃里玫瑰的，但卻來得真實、得體、有安全感。
　　程先生不常來那幢小洋樓，茉莉從不多問他的行蹤，只聽得旁人似是提過，程先生是做大事的，至于做什么大事，無人同她說，她自然也不問。時常，她穿著暗紅色真絲睡衣躺在堆紗疊縐的軟綿綿大床上發(fā)呆。想起那年聽到過，甚而小心哼過的靡靡之音，于是從喉嚨里發(fā)出一陣細不可聞的不成曲調(diào)的歌段，程先生聽到后，曾提議道“出張專輯去試試吧�！避岳蛑划敍]聽見，閉著眼繼續(xù)輕聲地唱著。她愛照鏡子，脫光了衣服站在鏡子前，問自己，這人喲，究竟是四夢還是茉莉�，F(xiàn)在，只有程先生會喚她茉莉，也只當她聽到程先生這樣喚她的時候，才會覺得那個翠鐲子還未變成小青蛇，自己還是那個害怕成功不了的青澀稚嫩樣兒，那種假想撐著她對程先生溫柔地呢喃，像個母親哄自己的孩子。
　　季澤她是不怎么能再見到了的，心中那個迷幻的念想成了一口棺材，埋得深深的。但茉莉依舊記得，在新片上映前的夜晚，季澤邀請她先去看自己的作品，他們倆深陷在柔軟的沙發(fā)椅上，像任何一對普通的情侶，看著影片里四夢開心地鬧，瘋狂地叫，激昂地辯論，茉莉呆呆地盯著銀幕，眼睛一瞬也不瞬，良久，動了動脖頸，將頭輕靠在季澤的肩上，“靠會兒，就一會兒�！奔緷墒侵赖模蹨I就這樣無聲無息地下來了，為四夢，亦或是為自己。季澤抬起她的頭，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道“四夢是不哭的，你瞧�！彪娪袄镒詈蟮漠嬅妫切Φ脿N爛的面容。
　　那一刻，茉莉突然明白了，在季澤心里，茉莉是虛的，四夢是實的；物是虛的，影子是實的；光是虛的，暗是實的。編制成了一個一個荒誕又真實的溫柔鄉(xiāng)。
　　至少，程先生看到的茉莉是真的。又是幾日，電話鈴“零零零”作響，女傭告訴茉莉先生要回來了，茉莉回道“知道了�！北阕叱鲩T去，叫了司機帶自己去街上給程先生買禮物，當她提著大包小包朝不遠處的私家車走去時，遠遠的，竟聽到有人喊她“茉莉！茉莉！”聲音由遠及近，她正覺詫異，除了程先生和季澤知道外，似是無人應(yīng)該知曉啊。忍不住調(diào)轉(zhuǎn)頭，只見一個微微發(fā)胖，梳著麻花辮衣著樸素的姑娘向自己跑來，茉莉眼前晃晃的，像是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笨拙又可愛，想得出神，忘了挪腳，待到回過神來，那女子已跑到自己面前，“茉莉，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秋津啊。”怎么會記不得呢，一同游戲長大的伙伴呀。茉莉輕輕搖了搖頭，“認錯人了，我叫四夢�！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上了車后，司機開了幾步路，突然叫道“小姐，車后有人追著呢。手里還拿著，拿著錢�！薄皠e去管她�！避岳蛑刂赝嚿弦豢�，用手捂著臉，笑了，依舊是當初上了程先生車子時的樣子——不笑出聲來，只是咧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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