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綠已經(jīng)死了。
　　他和姐姐小茶在一次偶然的意外中失去了還是青澀的生命。

　　他們生活在一個很古怪的山洞里。那山洞漫長而漆黑。
　　在山洞的盡頭，是一片好似沼澤的地帶。
　　那里每個居民都生活在一個小小的盒子，盒子的背后有著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生命長度。
　　他們每天都背著盒子行動。
　　居民們幾乎每天都樂淘淘的。
　　因為沒有什么事情能夠讓他們不開心。
　　當然，每天也基本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除了。偶爾會有恐怖的怪獸。

　　阿綠和小茶在山洞里生活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們都不記得有多久。

　　阿綠很膽小。
　　他從來沒有見過怪獸。
　　每次聽到別人講的時候，他都會溜得遠遠的。
　　因此，他就特別崇拜傳說中趕跑怪獸的英雄：夜。
　　而每次針對怪獸的警報響起時，所有的居民都要避到山洞的盡頭。
　　所以幾乎沒有人知道夜是誰，除了守洞人。
　　守洞人和阿綠他們是不同的。
　　他好像并不是一直都生活在盒子里的。
　　阿綠看到過他的盒子，上面是一片空白。
　　可阿綠很喜歡守洞人。
　　因為只有他會講夜的故事。
　　在守洞人的講述中，當怪獸來襲擊時，徹底的黑暗會降臨山洞。
　　他會點起熒熒的綠燈，若明若滅的綠光從洞口一直延伸到山洞的深處。
　　而夜便會從這一片幽幽的綠光中，從天而降，彷如神祗。

　　阿綠非常非常崇拜夜。
　　但他太過膽小，他根本沒有勇氣在警報響起時，還停留在山洞外圍。
　　他便總是追著守洞人問，
　　夜是不是會飛？夜為什么喜歡綠光？夜是渾身罩著鋼鐵，還是披著黑色的披風？
　　守洞人常常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睛，微微一笑。
　　阿綠你想太多了。

　　阿綠發(fā)現(xiàn)，每次怪獸襲擊之后，山洞里總是會出現(xiàn)很奇怪的現(xiàn)象。
　　比如一些陌生的面孔。
　　卻生活在熟悉的盒子里。
　　其實山洞里的居民通常都分不清楚，也記不住相貌的。
　　他們辨認的唯一方法便是根據(jù)盒子。
　　盒子上的姓名和生命長度，就是他們相識的依據(jù)。
　　可阿綠是不同的。
　　他能記得每個盒子里的居民的相貌，發(fā)生在他們身邊的事跡。
　　雖然，每天并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小茶記不住別人的相貌，卻能記得阿綠。
　　大概是因為他們血濃于水的血緣關系。

　　阿綠記得原來盒子里的居民。
　　所以那些陌生的面孔就顯得格外突兀。
　　可其他的居民卻并不能夠辨別，依然和往常一樣打著招呼。
　　看看盒子上的名字，“嗨，夏君，你好嗎？”
　　“挺好的。秋君，你呢？”
　　“我也挺好的�！�

　　阿綠便覺得很悲傷。
　　似乎沒有人記得，原來的夏君，總是把“秋君”讀成“秋醬”。

　　他也很疑惑。
　　這些陌生的面孔從哪里來的？
　　原來的夏君呢？
　　那個笑瞇瞇的圓臉娃娃一般的夏君呢？
　　這似乎是一個謎，始終埋在他的心底。

　　有一次怪獸要來了。
　　阿綠仍舊是第一個竄進沼澤。——姐姐小茶是第二個。
　　阿綠死死的埋頭在自己的小盒子里。
　　想到怪獸這種東西，都會瑟瑟發(fā)抖。
　　徹底的黑暗降臨了整個山洞。
　　接著，從山洞的中段亮起了一點綠光。
　　兩盞、三盞，漸漸亮到了洞口。
　　守洞人手上拿著一串銀鈴。
　　綠光幽幽中，將守洞人搖鈴念念有詞的場景，映得極為詭異。
　　漸漸的，從山洞的深處飄來一團乳白色的煙霧。
　　細細看去，那團煙霧中似乎還有模模糊糊沉睡的人臉。
　　守洞人捉住煙霧，塞進一個盒子里，一邊搖鈴，一邊繞著盒子轉。
　　仿佛是咒語般念著：
　　“你是夜，你是夜，你是夜……”
　　那團煙霧便好似蘇醒了一般，背著盒子朝著洞外飛去。
　　守洞人很滿意的點點頭，看著洞外一片漆黑。
　　不知是天色，還是那高大的怪獸身影。

　　阿綠醒來時，頭有些痛。
　　意識混混沌沌。
　　姐姐小茶坐在他的身邊。
　　小茶是被守洞人叫到洞口的，看到的便是阿綠虛弱的仿佛隨時要死掉的樣子。
　　在她的記憶中，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中，她也很虛弱。
　　而且真的死掉了。
　　然后，便來到了這個奇怪的世界。
　　所以，她并不擔心阿綠。
　　雖然她不知道，在這個世界死掉后還有沒有其他的世界。
　　但如果阿綠真的死掉，她也跟著去死就好了。
　　反正這個世界這么無聊。
　　而且她只要和阿綠在一起就好，去哪里都無所謂。

　　所以阿綠醒來時，看到的便是坐在自己身邊的姐姐百無聊賴的樣子。
　　“我這是怎么了？”
　　阿綠一出聲，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很沙啞，全身的無力感似乎都凝聚在聲音中一樣。
　　“好像是受了重傷。守洞人說的�！�
　　小茶想了想，仍然沒有想起守洞人的樣子。
　　可是，她忽然想到另一個問題，她比較關心。
　　“痛不痛？”
　　雖然死掉也沒有關系，但如果痛苦，就是另一回事了。
　　畢竟，痛苦是一種很難受的感覺——她體驗過，便希望阿綠再體驗了。
　　“不痛�！�
　　阿綠看到姐姐臉上的擔憂，寬慰的笑了笑。
　　雖然全身都像被碾壓過似的，痛得要死。
　　“我是怎么受的傷？”阿綠問。
　　“恩，好像是怪獸襲擊的時候，你跑了出來。然后被怪獸重傷，是夜把你救下來的�！�
　　小茶努力的將守洞人的話不改變原意的復述出來。
　　“夜？我是被夜救出來的？”
　　阿綠頓時忘卻痛苦，眼睛里已經(jīng)全是金色的小星星。
　　“你快躺下！”
　　小茶將阿綠強硬的摁在地上，為他梳理了一下及腰的長發(fā)。
　　阿綠和小茶都有一頭很美麗的長發(fā)，烏黑柔順。
　　畢竟，在這個山洞里，也沒有人為他們剪發(fā)。
　　也沒有人會注意他們的長發(fā)。

　　阿綠其實長得很好看。
　　額前長長的碎發(fā)，干凈白皙的臉頰，清秀俊朗的五官，包括剛硬的濃眉，長而卷翹的睫毛，以及烏漆深邃的眼眸，挺直的鼻梁，薄如刀削的唇瓣。
　　是個很標準的帥哥。
　　在原來的世界中，他有一個青梅竹馬，是個很萌很可愛的少女。
　　兩人彼此有意，只是沒有對彼此說明而已。
　　還是青澀的少年。
　　他原本就要向少女表白了。

　　姐姐小茶偶爾嘲笑他。
　　“你在這里等待著，或許幾十年后，你們還能重逢�！�
　　“不過那個時候，她早就嫁為人婦了！”
　　“那個時候你還是帥氣少年，你的青梅竹馬卻變成白發(fā)蒼蒼的老嫗，這難道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么？”
　　在這個世界，他們的相貌不會發(fā)生很大的變化。

　　阿綠沒有笑。
　　他知道姐姐其實也是帶著淚嘲笑他的。
　　小茶原本就要和她相戀十年的男友結婚了。
　　阿綠陪著小茶試好婚紗回去的路上，兩人遇難的。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小茶笑著說：
　　“穿著婚紗的最美新娘，他見不到了�！�

　　“真是可惜！如果我醒得早一些，說不定會見到夜呢！”
　　阿綠有些抱怨的說。
　　“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想這些！”
　　小茶想把阿綠拖回去。
　　守洞人說不能夠停留太久的。
　　山洞外的黑暗褪去。突然，明媚燦爛的霞光破開陰霾。
　　阿綠和小茶都驚呆了。
　　那是他們從未見過的風景。
　　高大巍峨的萬丈山巒重重疊疊，起伏連綿。
　　天空中如火如荼，如流動的火漿般染紅了整個天空。
　　山洞外是深不見底的深淵，向下看去是如云如霧的一片。
　　天高云闊，山巒半腰處橫斷凹凸。
　　有若碣石，有若流沙。
　　那個世界，和山洞里黑暗、潮濕、隱晦的世界不同。
　　讓人不由的心生向往。
　　同時，也心生敬畏。

　　守洞人匆匆忙忙奔了出來。
　　便見到阿綠和小茶如同兩座雕像一般靜佇。
　　天際的霞光為這兩座雕塑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輝。
　　他嘆了口氣。
　　還是晚了。
　　小茶慢慢的轉過頭來，臉上的神請說不出的奇異。
　　他不禁又嘆了口氣。

　　“那下面有個人！”
　　阿綠忽然出聲，打破了此時的僵硬氣氛。
　　小茶望向山洞外，才發(fā)現(xiàn)山洞正下方不遠處的一處凸起上，躺著一個盒子。
　　盒子里好像還有一個人。
　　她心中吃驚，那個人是怎么到那樣危險的地方的？
　　“說不定是夜！”
　　阿綠想到一個可能，驚叫起來。
　　“說不定，在和怪獸大戰(zhàn)幾百回合后，怪獸終于被夜打跑，但夜也受了重傷，沒有力氣回到山洞里，便掉落在不遠處——那里！”
　　阿綠越想越有可能，心里也不由得為夜擔心起來。
　　對了，阿綠的想象力一向豐富。
　　“姐姐，夜還救了我呢！”
　　小茶有些不相信，她想說，
　　“那可能不是夜呢……”
　　可是看到阿綠極度期盼的目光中是滿滿的相信與渴望。
　　她咽下了原本要說的話。

　　一根繩索系在腰間，小茶在阿綠擔憂的目光中順著懸崖下去。
　　努力攀住懸崖上凸起的石頭，小茶順利的到達了那個人所在的地方。
　　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
　　雨水順著小茶凌亂的碎發(fā)，濡濕她的嘴角。
　　小茶舔了舔嘴角的雨水。
　　很甜，很好喝。
　　小茶和那個似乎是個過路旅客的人終于回到了山洞。
　　除了小茶中途不小心讓繩索脫手，崴了腳之外，一切順利。
　　那個旅人似乎受了傷。
　　陌生而消瘦的臉，短頭發(fā)，臉色很蒼白。
　　阿綠忐忑的觀察著傷者，心中既興奮又不安。
　　這就是那個趕走怪獸的大英雄夜嗎？
　　原來夜并不是三頭六臂，羅剎鬼一般的嗎？
　　沒有鋼鐵匣子，也沒有黑披風的嗎？
　　看上去很柔弱的樣子呢。
　　和普通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呢。
　　阿綠心中不由有些失望，又為這失望感到有點罪惡感。

　　小茶對夜不感興趣，她有些不耐煩。
　　守洞人喚來幾個山洞中的居民，抬來擔架。
　　現(xiàn)在小茶扭了腳，沒辦法走回去。
　　何況現(xiàn)在有了三個傷者了。
　　阿綠還在觀察著那個他一廂情愿認為的夜。
　　居民將“夜”抬上擔架。
　　然后，阿綠看到了“夜”的盒子。
　　上面的名字似乎他已經(jīng)很久都沒看到過了。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臉色變得煞白。
　　小茶已經(jīng)由兩個居民抬著往山洞里面走了。

　　阿綠覺得身體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
　　他在雨中奔跑。
　　天空或許是明朗的，或許是黑暗的。
　　或許，時而明朗，時而黑暗。
　　腳下不是山洞的土地，也不是粘膩的沼澤。
　　而是飛濺的雨水。
　　他不斷的奔跑，赤著腳，飛揚的長發(fā)拋灑在身后。
　　如同過去生活的山洞。
　　仿若新生。
　　而他便在一個新的世界中奔跑。

　　小茶躺在擔架上，晃晃悠悠。
　　忽然，心中有一個聲音在不斷的呼喚著。
　　“離開，離開！離開，離開！”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恍若雷鳴在她的心中、腦海中不斷回蕩。
　　“為什么要離開？我在這兒生活的好好的�！�
　　她不屑的撇了撇嘴，不以為然。
　　可耳中的聲音卻更加急迫的喊著，
　　“離開，離開！離開，離開！”
　　小茶不知道為什么，從擔架上翻身而下。
　　光著腳丫，循著不知哪兒來的路，飛奔著隨著聲音的指引而奔跑。

　　“阿綠！”
　　小茶見到那個雨中奔跑的身影，認出了阿綠。
　　“姐姐？”
　　阿綠停住了腳步，神情略微有些茫然。

　　“夏君消失了�！�
　　阿綠的聲音中有種奇異的悲傷。
　　“現(xiàn)在的夏君，不是夏君�！�
　　“他們不屬于那個世界，不屬于那個山洞里的世界。”
　　“那些人，還活著�？赡切┮呀�(jīng)死了的人，卻是真的消失了�！�
　　阿綠喃喃的說。視線沒有焦點。
　　“阿綠，你在說什么��？”
　　小茶著急的晃著阿綠的身體，想要把他搖醒。
　　“夜就是我。這是守洞人的伎倆�！�
　　“那不僅僅是怪獸，是守洞人的陰謀�！�
　　“夜確實趕跑了怪獸�？梢贡Ｗo的世界，卻不是……”
　　“山洞里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世界呢？”
　　阿綠輕輕的說著。
　　淚水毫無預兆的從眼里流出。
　　將烏黑的瞳孔洗的愈加黑暗。

　　或許是心靈相通。
　　小茶很快明白了阿綠的話。
　　“我們不是英雄�！�
　　“那些鼓勵我們成為英雄的人，只是為了讓你心甘情愿的傻傻的往前沖�！�
　　“我們只是小人物。沒什么大志向的小人物。保護自己便已足夠。”
　　“何況我們是早已死掉的人。”
　　“沒有義務去保護那些活著的人�！�
　　“那些為了獵奇，傷害了那個世界的居民的人�！�
　　“我們也無需保護那種靈魂已經(jīng)腐朽的人�！�
　　“那些混混沌沌生活的居民，就繼續(xù)渾渾噩噩生活著吧。”
　　“那個沼澤中的世界，就該是那樣混沌地運行著的�！�
　　“新的世界，在我們自己的腳下�！�

　　完。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