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光還碧

　　序

　　尖銳的刀劃過他胳膊，溫?zé)岬孽r血汩汩流出。
　　“你決定了？此陣一旦開始，便再無反悔的余地�！�
　　他抬手令血液滴入太極圖中，語氣決絕，“我明白這也許并不能改變什么，但我不去嘗試，永遠(yuǎn)不會有機(jī)會。”
　　晦暗的房間內(nèi)發(fā)出一道微弱的光芒，直沖九天之上。
　　他的身影沒入光芒之中，陷入時光旋轉(zhuǎn)的隧道。

　　一
　　他雙目突然變得空洞，只是一瞬間便恢復(fù)如常，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忽然扯下了一身紅袍，淡淡道，“我不會娶你�！�
　　殷凝碧腦海中回蕩著巨大的驚駭，猛地掀起蓋頭，望著他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么？”
　　他聲音很輕，卻斬釘截鐵，“我說，我不會娶你�！�
　　她仿佛回不過神，只是怔怔望著他。
　　這時侍從高喊道，“大膽賀之夏，竟然公然抗婚！”
　　賀之夏恍若未聞，只是看了殷凝碧一眼，便向外走去。
　　“之夏！”她突然驚覺，掀開蓋頭，猛地幾步擋在他面前，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突然之間，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他嘲諷地彎起嘴角，“二公主什么時候這么天真了？你真的相信我愛你嗎？”
　　她想拉住他，伸出的手卻僵在空中，恨道，“賀之夏，你敢踏出門一步，我就親手殺了你！”
　　他冷笑一聲，斷然轉(zhuǎn)身向外走去，竟沒有絲毫猶豫。
　　殷凝碧拔起身旁一個禁衛(wèi)的劍，直直向他的背影射去。一道寒光閃過，在接近他背影一寸時卻忽然間偏轉(zhuǎn)了方向，只“刺啦”一聲割裂他的衣袖。
　　——他知道，她不會殺他。
　　“二公主！”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呼喊，他不用回頭也知道，她吐出一口鮮血——那是深入肺腑的疼痛。
　　可是他卻不敢回頭。
　　不能回頭。

　　二
　　一年前。
　　夜宴上燈火琉璃，殷凝碧漠然望著面前的酒杯，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女帝日漸虛弱，皇太女之爭迫在眉睫——她終于忍不住出手了嗎？
　　眼前雖是一派歌舞升平，府內(nèi)外禁軍卻個個神情肅然，氣氛從她踏入門那剎那起便已劍拔弩張。
　　姬朝只有兩位公主，大公主殷凝月與二公主殷凝碧，二人為了皇位明爭暗斗接連不斷，如今已到了千鈞一發(fā)之際。
　　“皇妹，此次你得勝回朝，可要好好慶賀�！币竽潞粽疲拔姨匾庹伊巳藖砦鑴χd�！�
　　話音一落，便有一男子白衣傾世，從天而降。
　　殷凝碧略微詫異——這樣的輕功和內(nèi)力，殺她綽綽有余。她眉頭微蹙，正欲回絕，便聽到一個溫和的聲音，“既然如此，微臣也來湊湊熱鬧�！�
　　他一身青衣淺得近乎純白，任由輕風(fēng)拂動寬大的衣襟，流露出遺世獨(dú)立之姿。然而眉間卻一派平和，淡淡的目光中凝聚著沉穩(wěn)。
　　——賀之夏？殷凝碧眉梢微挑，他是今年御筆欽賜的狀元，與她并無過往，為何會突然插手幫她？
　　賀之夏閑適地走到殷凝碧面前，凝視她片刻，才慢慢道，“寶劍贈英雄，不知二公主的劍可否贈在下一用？”
　　她笑道，“你雖然不是英雄，但是我愿意將寶劍贈你�！�
　　賀之夏從她手中接過劍“刷”地一聲抽出來，直直向那男子刺去。眾人皆知他以文見長，想不到劍法也是精妙萬分，竟能招招刺向?qū)Ψ剿姥ā?br>　　只聽“叮”地一聲，那白衣男子的劍碎成兩段。殷凝月臉色一沉，猛地酒杯摔落在地——這是行動的暗號。
　　一時間，禁軍齊刷刷地抽出劍。
　　殷凝碧變了臉色，目光不經(jīng)意間與賀之夏撞在一起，暗道不好，幾乎同時，門外有人高呼，“陛下駕到——”
　　眾人皆是一驚，沒想到女帝竟會在此時駕臨。
　　女帝坐在步輦上，目光一掃，將一切盡收眼底，淡淡道，“凝碧，你立刻率軍十萬前往邊關(guān)，收復(fù)西涼，不得有誤！”
　　西涼偏安一隅幾百年，姬朝早已想收復(fù)，只是此時派二公主前去，眾人便都明白這是要她立軍功為帝位準(zhǔn)備。
　　殷凝碧跪地道，“臣領(lǐng)旨——”頓了一頓，又道，“臣請狀元賀之夏為副將，與臣同往。”
　　女帝頗有深意地看了賀之夏一眼，道，“準(zhǔn)奏。”
　　殷凝月卻微微低頭，嘴角浮起一抹奇特的笑意——這盤棋才剛剛開始。

　　二
　　“駕——”
　　兩匹快馬飛馳而去，身后揚(yáng)起混沌一片，殷凝碧在一處岔路口停下，回頭笑道，“你輸了！”
　　賀之夏勒住馬，溫和地笑了笑，“反正二公主扔下三軍將士，也不只為了跟我一拼馬術(shù)，我又何必在乎輸贏？”他翻身下馬，慢慢道，“二公主想跟微臣說什么？”
　　殷凝碧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問，“昨晚的夜宴上，你為何要幫我？”
　　賀之夏伸手摸了摸馬頭，漫不經(jīng)心，“二公主既然敢只帶幾個隨從就赴宴，必定早已安排妥當(dāng)，說起來，倒是微臣多慮了�！狈駝t，女帝不會在那個時候恰巧出現(xiàn)。
　　殷凝碧眉睫微微一挑，“我問的是——你為何幫我？”
　　他輕輕笑了一笑，“良禽擇木而棲，微臣選二公主，不對嗎？”
　　她笑了笑，“也是——”
　　身后的將士此時追趕上來，二人誰也沒有再開口，只徐徐前進(jìn)。
　　要收復(fù)西涼，首先要攻打的便是蘭陵渡。此城位置得天獨(dú)厚，易守難攻。
　　殷凝碧望著地圖陷入沉思，不經(jīng)意間撞上賀之夏探究的目光，便出聲問，“賀大人有何高見？”
　　賀之夏抿了抿嘴唇，淡淡道，“沒有�！庇秩滩蛔∫恍�，“只是二公主沉思的樣子很迷人�！�
　　她拍案而起，“大膽！”
　　他莞爾，“我開玩笑，你何必當(dāng)真。”
　　她的腮頰卻仿佛涂了一層淡淡的胭脂，浮起紅暈。
　　賀之夏輕輕咳了聲嗓子，指著地圖道，“這里，我們派水性好的人喬裝成西涼人，從水下入城，里應(yīng)外合�！�
　　他手指的地方是清河，上游便是蘭陵渡。
　　殷凝碧驚喜萬分，不覺稱贊，“好！就這么辦！”
　　話一出口，她便覺得有些不妥，向他望去，果然看到他嘴角浮起一絲笑容，她立刻別過臉去。
　　籌備了十余日，已經(jīng)向城內(nèi)送了五百余人。
　　殷凝碧便下令開始攻城。
　　因是里應(yīng)外合，局勢十分有利，姬朝軍隊(duì)勢如破竹，即將攻破城門之際，卻猛地彌漫起大霧，朦朧一片，而姬朝軍隊(duì)帽上的紅翎卻格外明顯，西涼士兵借機(jī)反攻，但凡看到紅翎便格殺勿論，而姬朝軍隊(duì)卻束手束腳。
　　而在迷蒙的霧氣中，突然一刀襲來，殷凝碧背部赫然被劃出一道傷口，一雙溫暖的手瞬間扶住她，同時拔掉她帽上的紅翎。她隱約看清來人，脫口而出，“怎么回事？”
　　賀之夏聲音沉靜，“有人施了術(shù)法。”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跟我走——”
　　“不行！”她斷然拒絕，“我絕不肯能丟下三軍將士不顧！”
　　賀之夏沉聲道，“你受傷了，還能撐多久？”
　　殷凝碧咬牙忍痛道，“退兵！快！”
　　然而——哪里還來得及。
　　眾人在大霧之中連路都找不到，只有距離殷凝碧不遠(yuǎn)的幾百人聚攏在一起，連連退卻。
　　疾行三十里，眾人這才停下，賀之夏抱著殷凝碧翻身下馬，她的血液已經(jīng)滲入他衣服，卻仍然不吭一聲。他從懷中掏出金瘡藥，低聲，“得罪了�！�
　　士兵們都自行轉(zhuǎn)身，賀之夏慢慢褪去她的衣衫，那一道傷口可怖，橫貫整個后背。他心中微微一痛，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藥，聽她狠狠道，“究竟是誰使出這中卑鄙的手段！若有一日我知道，必定抽他的筋才能解恨！”
　　他淡淡道，“修習(xí)術(shù)法之人逆天而行，必會遭天譴，你放心�！�
　　殷凝碧望著周圍跟隨的幾百人，不覺猛地捏緊雙手，“世上真的有術(shù)法這種東西嗎？”
　　“有的�！辟R之夏伸手按住她肩膀，又道，“別亂動�！�
　　她肩膀仿佛起了一團(tuán)火，不覺尷尬，便將頭埋在雙手中。
　　他剛剛替她穿好衣服，便聽一陣馬蹄聲傳來，賀之夏頓時將她抱上馬，道，“走！”
　　一連七日，他們都在逃命的路上，這日終于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條河流，殷凝碧想起出征時的信心滿滿，刺骨的疼痛便在全身蔓延開來。
　　她抱著賀之夏的腰，輕聲道，“停！”
　　他勒馬，關(guān)心地問，“怎么，傷口又痛了？”
　　她微微搖頭，目光望著前方那條河流，道，“沒用了，西涼知道這條河是我們必經(jīng)之路，一定早已派人等在對面。”她嘆了口氣，苦笑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你�！�
　　賀之夏握住她的手，似是要傳給她力量，“你放心，我一定救得了你！”
　　他吩咐眾人將之前遺留在河岸的船只推入河中，卻并不著急開船。
　　日暮黃昏，天色一分分黯淡下來。
　　遠(yuǎn)處突然亮起火把，西涼軍隊(duì)已然追來，賀之夏斬釘截鐵道，“開船！”
　　不過片刻，便看到西涼軍隊(duì)也登船追了上來。賀之夏又吩咐眾人不許點(diǎn)火把，同時向上游劃船。
　　“上游？”殷凝碧微微一驚，“那可是死路，你……”
　　賀之夏抱著她緊了緊，“不，我們不去上游。我要他們看著我們上船，就是要他們以為我們會去清河對面，所以他們才會乘船過河，我們等他們?nèi)窟^河之后，派兩艘船佯裝我們要回西涼。他們一定認(rèn)為我們?nèi)姺祷匚鳑�，是為了要出其不意，便會全軍追趕，等到那時，我們便立刻過河�！�
　　殷凝碧心中震驚，不覺抬頭看著他。黯淡的月色下，他的臉有些模糊，雙手始終托著她肩膀，生怕觸碰到她后背的傷勢。
　　她心底忽然生出異樣的情愫——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有一個人能給她這樣的依靠，仿佛一只飄零燕終于找到了可以相伴之人。
　　她驚愕于自己的想法，瞬間強(qiáng)行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這樣接近她，這樣保護(hù)她，絕不可能沒有任何目的。

　　三
　　二公主奉命收復(fù)西涼，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女帝雖然未曾處罰，但卻對她冷淡不少。一時間帝都風(fēng)向驟變，人人都趕著去大公主府中問好。
　　殷凝月不耐煩地?fù)]手，“其余的人讓他們明日再來。”
　　管家道，“賀大人正在門外，他……”
　　殷凝月立刻起身，“怎么不早說，快請！”
　　四目相對，殷凝月道，“你居然敢光明正大走進(jìn)來？”
　　他漫聲道，“不然呢？偷偷摸摸不是更惹人疑惑？”
　　她莞爾，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你終于回來了，我聽說了那場大霧，想不到你竟會有這樣的本事�！�
　　他淡淡笑了笑，“不是我，是師父給我的符咒�！�
　　她“嗯”了一聲，伸手抱住他，“為了我，你費(fèi)心了。這次她大傷元?dú)�，女帝之位，我一定唾手可得�！?br>　　“別這么篤定�！彼溃八赶逻@等過錯女帝都未處罰，可見她地位非同一般，你離帝位還遠(yuǎn)得很�！�
　　殷凝月笑道，“接下來你還有什么計策？”
　　“你放心，我一定助你登基為帝。”他推開她的手，“我該走了�！�
　　分別如此久卻只見了一面，她心中不舍，覺得情到深處反而無話可說，只低低喊了一句，“之夏�！�
　　賀之夏微笑看了她一眼，便轉(zhuǎn)身離去了。
　　三公主府內(nèi)一片死氣沉沉，殷凝碧臉上卻仍是泰然自若的樣子，抬頭看到他，笑道，“賀大人，剛從我皇姐府里出來嗎？”
　　他神色不變，“是�！�
　　殷凝碧露出一絲冷笑，“你最好別解釋，解釋我也不信�！�
　　他淡然道，“所以微臣并沒有打算解釋。”
　　她微微一滯，卻無從反駁。
　　這一剎那，她忽然洞悉了自己內(nèi)心最深處的想法。
　　自從回到帝都之后，她一直在等他，然而，他卻先去了那個人那里。
　　他此刻站在她面前，眸子里依舊是清淡的。
　　“你從小便生活在爾虞我詐之中，懷疑我是人之常情，所以——我解釋不解釋根本你重要，答案在你這里。”
　　他伸手指著自己心口，定定地望著她。
　　殷凝碧沉默下來——如果不是早已查探到確切的消息，她簡直就要相信他的鬼話。
　　他喝了口茶，繼續(xù)說，“我看大公主府中各處布局，像是有修道之人指點(diǎn)，只是我無緣得見。”
　　——這是解釋他去找她的目的嗎？高人，不是他自己么？
　　殷凝月狠狠道，“無論是什么高人，竟害了近十萬人的性命，他良心怎么過得去？”
　　他目光卻有一絲茫然，似乎在詛咒自己，“你放心，那個人……一定會有應(yīng)有的下場�！�

　　四
　　二公主上書請罪，求女帝將她貶至南疆，女帝準(zhǔn)奏。
　　這一消息以閃電般的速度在帝都蔓延開來，人人皆是驚愕。殷凝碧望著淡然處之的賀之夏，問道，“你好像并不驚訝？”
　　他伸手在桌子上慢慢畫圈，“有什么好驚訝的，一來可以緩解百姓對你的不滿，二來可以趁機(jī)一統(tǒng)南疆，說起來這是你最后的機(jī)會了�！�
　　她平靜地望著他，內(nèi)心卻洶涌澎湃。
　　他突然抬頭，撞上她的目光，“我陪你去�！�
　　她微微動了動嘴角，似乎想說什么，最后只隱隱笑了一笑，“好�！�
　　——既然他敢跟著來，難道她還會害怕嗎？

　　南疆的天氣是極其炎熱的，毒蟲甚多，殷凝碧不過住了兩天便不習(xí)慣，身上出了一片疹子。
　　賀之夏便找來南疆的一些驅(qū)蟲草專門來燒，又命人在她住的房前挖了一處水潭，這才稍微涼快些。
　　這日又是沉悶的熱，全身仿佛都熱得冒汗，幸好午后下起雨來，殷凝碧便歡喜地站在雨地里，伸開雙手，高呼涼快。
　　賀之夏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微微皺眉，將手里的書一扔，便邁入雨中，拖著她往回走。
　　“你干什么？”她頭發(fā)濕漉漉的，一臉不滿，“好不容易涼快一些�！�
　　他不由分說將她拉回屋內(nèi)，伸手理了理她的頭發(fā)，聲音有幾分沙啞，“小心生病。”
　　她抬起頭望著他，他頭發(fā)上的水順著額頭流下來，渾身都濕透，眼里隱藏著輕微的悸動，她不覺呼吸急促了幾分。
　　他終于慢慢低頭想要吻下來。
　　她突然捏住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指著自己的心口，含笑道，“我從未如此明白過�！�
　　他的唇是冰涼的，仿佛一片雪花在她唇上融化，她凝視著他，伸手將他抱住，低呼，“之夏……”
　　——如果注定要去地獄，就讓我們一同沉淪吧！
　　雨很快便停了，賀之夏慢慢放開了她，道，“你換件衣服，我?guī)闼奶庌D(zhuǎn)轉(zhuǎn)�！�
　　殷凝碧在他身側(cè)，看著街道上人來人往，不遠(yuǎn)處幾十人圍成一堆。賀之夏解釋道，“那是南疆常見的‘賭玉’”。
　　她湊過去，“什么叫‘賭玉’？”
　　“就是買一塊石頭，里面可能是美玉也可能是普通的玉石，甚至可能什么都沒有，全憑運(yùn)氣�！�
　　說話時二人已經(jīng)擠了進(jìn)去，有人切開一塊石頭，卻空無一物，眾人皆是唉聲嘆氣。這時那小販道，“還有最后一塊，五百兩，諸位誰買？”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面面相覷。
　　殷凝碧看了看，笑道，“可惜我沒帶銀子。”
　　賀之夏側(cè)頭含笑，“你想試試運(yùn)氣？”
　　她來了興致，“好啊，輸了算你的，贏了算我的�！�
　　他無奈笑著搖了搖頭，從袖中掏出一張五百兩銀票，說，“我買了�！�
　　那小販喜道，“這位夫人好福氣�！�
　　他們二人皆是尷尬萬分，殷凝碧只好勉強(qiáng)道，“快切開看看�！�
　　那小販橫著切開那塊石頭，卻并無發(fā)現(xiàn)，眾人扼腕嘆息，殷凝碧略微失望地笑了笑，準(zhǔn)備離去，卻聽賀之夏道，“等等。”
　　他親自拿起刀，拿起其中一塊切開的石頭，又豎著緩緩切開。
　　他額頭沁出幾滴汗，在日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光芒，卻渾然不覺，只一下下割開了那半塊石頭。人群中發(fā)出驚呼，“瑪瑙——竟然是瑪瑙��！”
　　殷凝碧亦是驚喜不已，他起身注視著她，淡淡微笑。
　　“你怎么會知道那塊石頭里會有瑪瑙？”回去的路上，她問。
　　賀之夏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失望的樣子，故而一試�！�
　　她心中觸動，即便明確地知道此刻的感情是虛假的。究竟是他演戲太好，還是她入戲太深？
　　頓了頓，他接著道，“多了解南疆的風(fēng)俗，也好為統(tǒng)一南疆做準(zhǔn)備。南疆如今是四分天下……”
　　他慢慢講著，卻忽然發(fā)現(xiàn)她目光似乎是游離的，不覺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隨手摘下一片葉子，試探地望著他，“我們不要回帝都了。”
　　他心中閃過巨大的驚愕，“你說什么？”這一出神，并未留意一條毒蛇向他襲來，他猛地后退一步想要避開，卻早已來不及。
　　殷凝碧瞬間拔劍將蛇劈成兩段，又伸手扶住他，“你沒事吧？”
　　他撕開衣服，半條腿都已經(jīng)是紫色，沉聲道，“好厲害的毒�！�
　　她用匕首在他傷口處劃上“十”字，擠出幾滴毒血，賀之夏從胸口掏出一個瓷瓶給自己喂了幾顆藥，笑道，“真是沒想到，我居然會栽在一條蛇手里。”
　　她的神色里竟有一絲慌張，目光凝視著他，“我們快回去�！�
　　他慢慢搖了搖頭，“只怕還沒回去，我已經(jīng)毒發(fā)身亡。”他挑眉看著她，“二公主不是正希望如此嗎？”
　　她神色冷了幾分，“你終于肯承認(rèn)了？”
　　初見時的精心安排，步步為營；攻打西涼時的深謀遠(yuǎn)慮，陰狠毒辣；這些日子以來的虛情假意、曲意奉承。
　　“是�！彼纱嗟�，“大公主于我有恩，我必須幫她�！鳖D了一頓，他慢慢道，“那十萬人的性命，果真都記在我頭上了�！彼旖呛鋈桓∑饝K淡的笑意，“這樣，也好……”
　　她突然低下頭，用嘴吸出一口毒血。
　　他幾乎是震驚，“你……”
　　她吐出一口毒血，望著他，“你這個時候告訴我這些，我真是恨不得親手殺了你！可是——我卻不能讓你死�！�
　　她譏諷地笑起來，“我不忍心讓你死——”
　　他全身似乎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個女子的一舉一動。
　　塵世不過是迷途，從來都是不歸路。
　　可是，為什么他踏上了不歸路的時候，竟會有這樣一個女子愿意用她的生命將他拉回來？
　　他心底突然涌上一絲恐慌，不明由來地害怕。
　　——不，他不能對她動心，他寧愿死。
　　驟然制止她的動作，他沉聲道，“你救了我，我還是會殺你——”
　　她看了他一眼，卻笑道，“是嗎？可是我還是不能讓自己不救你，怎么辦？”
　　——這樣不由自主，無能為力。
　　他怔忡良久，只默默望著她一口一口吸出他體內(nèi)的毒血，微微嘆了口氣。
　　萬般皆是命，半點(diǎn)不由人。
　　她吐出最后一口毒血，擦了擦嘴角，他立刻將剩余的幾顆藥全部倒出來給她，“喝下去！”
　　殷凝碧立刻吞下去，他們二人互相攙扶著往回走。幸好有人擔(dān)心他們二人，半路找來，將他們二人送回去，休養(yǎng)了十幾天，才都痊愈。
　　這期間他們二人均不知道見面該如何相處，所以便干脆避而不見。

　　五
　　夜幕沉沉，天際浮著一條星河。遠(yuǎn)處火光隱現(xiàn)，傳來歡呼與歌唱的聲音，殷凝碧正在屋內(nèi)，向身邊人問道，“外面吵什么？”
　　“聽說是苗疆的什么節(jié)日，挺盛大的�！�
　　她順著火光的方向?qū)と�，只見一堆男女老少圍著火把跳舞呼喊，好不熱鬧，她心情不覺好起來，便想多看一會兒，誰知突然有個男子端起一碗酒遞到她面前，一臉期待地望著她。
　　她怔了一怔——似乎聽說這里別人敬酒不喝是不友好的，便接過來一飲而盡。
　　誰知周圍卻一陣歡呼雀躍的聲音，還不停地推搡他們二人。
　　她不明所以，只看到賀之夏提著一壺酒遠(yuǎn)遠(yuǎn)地走過來，臉上隱約有怒氣將要爆發(fā)。走到她面前，一手將她拉在身后，開始與那男子拼酒。
　　——呃……他在干什么？
　　他身旁跟著的侍從說，“二公主剛才喝了那晚酒，就是答應(yīng)了那男子的求婚。賀大人現(xiàn)在跟那男子比酒，意思是要跟那男子搶二公主�！�
　　“��？”她愣住。
　　怎么會……是這樣？
　　他并不明白那一刻自己為會何義無反顧走上前，然而他每喝下一碗酒，心中便清晰一分。
　　是什么時候，在他欺騙她的時候，也慢慢欺騙了自己的心？
　　他喝得爛醉，殷凝碧只好和侍從一起將他拖回去。
　　他當(dāng)然贏了，可是用得著這么不要命地喝嗎？
　　殷凝碧喂他喝了口茶，便要起身離去，誰知他卻一把將她拉到懷里。她未曾防備，竟一下子就跌在他懷里，四目相對，她怒道，“你沒醉？”
　　他盯著她，“沒有�！�
　　她掙扎著想起來，卻被他死死按捺住。
　　僵持良久，她聽到他說，“嫁給我吧——”
　　“為什么？”她怔了一怔。
　　他緊緊抱住她，“按照苗疆的風(fēng)俗，你應(yīng)該嫁給我�！�
　　她反駁，“我又不是苗疆人�！�
　　“可是你人在苗疆�！�
　　“那又如何，我不是苗疆人�！�
　　他只好說，“我剛才喝了那么多酒。”
　　“關(guān)我什么事？”
　　“那么——我愛你�！彼詈诘碾p眸望著她，“我愛你——”

　　六
　　只是沒想到賀之夏會公然悔婚，婚禮當(dāng)天撇下二公主離開南疆，一路趕回帝都。
　　幾乎同時，姬朝女帝駕崩，大公主殷凝月繼位，同時詔令天下：二公主殷凝碧在南疆自立為王，意圖謀反，命賀之夏率兵平定叛亂。
　　一夜之間，愛人背叛，母親長逝，手足相殘。
　　殷凝碧咳嗽幾聲，喝了幾口藥，臉上浮起嘲諷的笑意。
　　——原來是這樣，她早知道他是會術(shù)法的，測出了母后歸天的日子，所以急忙趕回去替皇姐布置一切了嗎？
　　可是這能怪誰？
　　他說過，即便自己救了他，他還是會殺她，不是嗎？
　　她抽出刀架上的刀，一下一下擦拭著，刀鋒上映著她蒼白的臉龐和狠厲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就決一死戰(zhàn)吧！
　　不過兩個月，十萬大軍便已兵臨城下。
　　戰(zhàn)場上兩軍對峙，氣氛卻是詭秘的沉靜。局勢已僵持許久，雙方將領(lǐng)卻均未下令開戰(zhàn)。
　　他未著盔甲，依舊是那身青衣，一如初見。
　　良久，他忽然下馬孤身向她走來。
　　她亦是下馬，向他走去。
　　眾人均知道二人過往，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狹路相逢。
　　他目光復(fù)雜，先露出一絲欣喜，而后忽然是絕望的悲哀，最終轉(zhuǎn)為平淡，道，“你曾救我一命，如今，我是來還這條命的。”他掏出一把匕首，遞給她，“只要你愿意，就殺了我。”
　　她接過匕首，笑了一笑，“你以為我不會？”看他目光淡然，她猛地賜向他，卻只是刺入一分，便再也下不了手。
　　“呵——”她眼里滑出淚水，“你猜的不錯，我居然——還是不忍心。”
　　他眼中似乎是要涌出淚水，低低喊了一句，“凝碧……”便將她抱在懷中。
　　時光仿佛停止在這一刻。
　　所有的人都望著一男一女在兩軍前緊緊擁抱著彼此。
　　如此靜謐。
　　他聲音很輕，卻似乎有無盡的哀傷，“讓我抱你一會兒�！�
　　良久，他驀然將匕首刺入她心臟——毫不留情。
　　她似乎沒有感覺到絲毫疼痛，只看到他眼中的不舍和留戀。
　　她想，他也許，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愛自己的。

　　【尾聲】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睜開眼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山洞中的石棺里。
　　周圍空蕩蕩的，什么人都沒有。
　　——這是哪里？她居然沒死嗎？
　　她連忙起身走出去，剛一出去，便不由得抬手擋住刺眼的陽光。
　　遠(yuǎn)處終于有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走來，他臉上的皺紋橫亙，肌膚蠟黃，只是一身青衣顯得十分氣度。
　　她便迎上前去問，“前輩，不知這是哪里？”
　　那老者似乎怔了一怔，才道，“是蒼涼山。”
　　“那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那老者道，“新帝登基數(shù)月�！�
　　——那么，她不過睡了幾個月而已，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忍不住繼續(xù)問，“前輩有沒有聽過賀之夏的名字？”
　　他眼里似乎有什么閃動了一下，慢慢道，“你是說不久前剛迎娶了女帝就猝死的夏大人嗎？”
　　她身形一晃，“他死了？”她耳旁如轟雷掣電，眼里突然滾出兩顆淚珠，便失神一般離去。腦海里始終回蕩著三個字：他死了。
　　那老者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忽然向前邁出一步，因四周荒蕪空曠，他孤寂的身影分外明顯，這一步邁得刻骨銘心，只是瞬間又立刻退了回來。
　　“之夏�！蓖蝗挥幸粋�聲音傳來。
　　那老者忙躬身，“師父……”
　　來人嘆息一聲，“你用三十年陽壽保住了她的命，她卻連老了三十年的你都認(rèn)不出了，值得嗎？”
　　原來，從婚禮上逃離的賀之夏，是三年后的賀之夏。
　　按照命定的軌道，賀之夏是真心想娶殷凝碧，他們二人成親之后便率兵一路北上，攻陷帝都，殷凝碧登基為帝，然而不到兩年，她便猝死在御書房內(nèi)。
　　當(dāng)時賀之夏悲痛欲絕，求他師父救她一命。
　　而唯一的辦法便是發(fā)動太極陣，回到三年前，改變她登基的事實(shí)。
　　然而，太極陣卻要用壽命祭祀方能見效。于是他舍棄了三十年陽壽，回到了與她成親的那一日，并殘忍地拋棄了她。
　　然后，便在戰(zhàn)場上借機(jī)用匕首將她封印住，待殷凝月坐穩(wěn)皇位，才將封印解除。
　　聽到這句詢問，他沉默了許久，慢慢道，“有些事，是不能用常理推論的。值不值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她掉進(jìn)了萬丈懸崖，我一定會跟著她一起跳下去，即便不能救她，也可以陪她一起死�！�
　　他的聲音散落在風(fēng)里，目光仍舊望著那女子離去的方向。
　　一息百年，剎那永劫，今生今世，只怕再也無緣得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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