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送君千里
龐統(tǒng)總覺得最近有些神思恍惚,時常聽到些似有若無的琴聲,不知誰人彈來。也許是天氣的緣故,深冬的寒氣把人的思維也暈成了一片,在送葬的船只上搖搖晃晃的就愈發(fā)飄遠了。
龐統(tǒng)心想,這陌生的琴音可能來自周瑜。他很早就聽聞過那人在音樂上的造詣,可總是無緣一聽。反而是周瑜時常請他彈琴,自己只坐在一旁閉目聆聽。龐統(tǒng)最初心里有些抗拒,這工作之外的事他大可以拒絕,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倒不是能得顧曲周郎的認可有多么榮耀,他自問也是個驕傲之人,以品評他人為樂,若真輪到別人來品評自己,還頗有些不自在。但好琴者往往難以拒絕知琴者的要求,琴聲乃心聲,有時候音樂上的交流比言語更加誠摯,更無法掩飾,若是換了別人,他也許還會藏幾分,然而周瑜是一個不能拒絕的人。
他聽琴時也并不非常嚴肅,從不會正襟危坐,有時還會忽然想起什么事就打斷他,比如某一次:
“士元,最近天氣無常,農(nóng)桑衣物須得早些預備才是!
龐統(tǒng)很自然地停了下來,應(yīng)道:"明府所慮甚是,上月我已著人去辦了,應(yīng)足以應(yīng)付霜落之期。"物候變化得隨時應(yīng)變,有時天公不作美,辛苦得來的收成就付之東流了。倒是周瑜,他剛回了家呆了幾個月,昨日方才回來,竟這么快覺察到此事,難道……
。⒍嗳詹灰,明府身體還好?"生病的人對天氣會稍微敏感些,他不禁想到。
周瑜睜開眼睛,似是不解龐統(tǒng)何出此問,想了一會忽然笑了:"我好的很。只是聽士元的琴音,調(diào)子略顯滯澀……不是說你彈得不好,這琴是我送你的,你自然會細心照料,恐怕是冷熱不調(diào),弦和琴身有些微變形所致。"
于是他的思維就跳到了天氣與農(nóng)時的事情上,但也并沒有停留多久,又閑閑地岔開一句:"士元治事令人放心,莫說是個小小南郡,荊州、益州……日后大有可為呢。
龐統(tǒng)心里的一根弦立時繃緊了,這看似無意的贊揚之語,短短幾字之間已橫跨兩州,若一個功曹都大有可為,更何況太守?
他裝作毫不動容,說:"明府過獎,分內(nèi)之事自當盡力。"你又有什么瘋狂的計劃想拉我下水?
周瑜狡黠地一笑:"興霸聽說我回來,非要找個由頭擺宴喝酒,今晚你也來吧。"
甘寧的理由是,那天是十五月亮正圓,如此良夜何!不過,想來月圓與人世離合并無關(guān)系,不然的話,何以當日齊聚一堂的英雄豪杰們,此刻卻圍著一棺死木頭默默垂淚呢?
晚風里有模糊的琴音,龐統(tǒng)眨了眨模糊的眼睛,仔細分辨來源,那聲音似乎來自岸上的高處,聽起來有些像他。他從沒聽過,卻覺得那很像周瑜。
他走出靈堂來到甲板上,放眼望去,北岸上連綿起伏的山坡披著一層皎潔月色,月色又如流水般匯入江心,歌聲和著琴音一并流下,在粼粼的水波中央打著旋兒。若不是夜風不合時宜地悲泣,那歌聲本該更加豪邁些:
"生死何足懼?
適當萬里行。
無為行吟苦,
悲歌按素琴。"
是啊你就要踏上那未知的萬里征途了,與我們漸行漸遠。周瑜總是很豁達的,他早已見過太多死亡了,想象自己的也不難,可龐統(tǒng)卻知道那豁達之中有著一往無前的執(zhí)著。記得有一次周瑜箭傷復發(fā),高燒了好幾天,旁人都很著急,只有他自己沒事似的說:"過幾天自然好轉(zhuǎn),更何況諸事有吾功曹料理,諸位且放寬心。"
龐統(tǒng)不知道他這莫名奇妙的自信從何而來,仿佛篤定自己不會這么快死去,他心里發(fā)著光發(fā)著熱,怎會熄滅?怎能熄滅?龐統(tǒng)覺得這未免自大了些,勸道:"病痛雖小卻不可輕視,須知萬物皆因果,身軀如宇宙,明府如何待它,它便如何待你。"
"嗯,士元養(yǎng)生有道。"周瑜點點頭,"可惜如今不是太平將養(yǎng)的時節(jié),世事無常,知有生一日,卻不知死在何方。戰(zhàn)死者有之,餓死者有之,哪怕是當年討逆將軍,任憑武功蓋世,不也命終于小人之手?"
這正是我所說的因果啊,龐統(tǒng)心道。"明府其實心中有數(shù),何必托辭無常?"
周瑜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一時沒有答上來,然后淡淡一笑,嘆了聲:"士元啊……"
。⑸澜杂忻痉侨肆λ軈㈩A,只是活在這世間的短短一瞬,卻得由我。"
他的語聲很平靜,只在末尾漏出點隱隱的傲氣。龐統(tǒng)想,周瑜確實說到做到了,一生功業(yè)皆由自主,少有人能活得像他這樣,難怪上天嫉恨要收回去。龐統(tǒng)每每想到這是何種因果時,都暗自心驚。當日出仕時,盡管迫于情勢,可誰能說這不是愿者上鉤?若他鐵了心不買周瑜的帳,反抗的法子多的是。
"天下三分,已成定局。"想拉他下水的人臨終時這樣說。釣者已歿,魚將何往?
在這一條還吳的路上,對旁人來說或是歸途,于他卻是訣別。他們原是同路人,只是命數(shù)如此,再不能走下去了。龐統(tǒng)默默為自己感到些許惋惜,但腦中更堅定的是另一句話: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這句話周瑜似乎也說過,記不大清了,應(yīng)是有一次提起討逆將軍的事,說到一個略為敏感的話題,龐統(tǒng)心生好奇,試探道:"當日若不是明府帶兵赴喪,只怕有心人攪局,后果不好收拾呢。"這事雖算不得如何逾矩,但也有不少人暗中非議,說他連眼淚都沒掉幾滴,就立馬整裝出發(fā)了,行動未免太過迅速。
。⑴,士元也有所聞嗎?"周瑜眨了眨眼睛盯住他,然后坦然道:"當時情勢,容不得我耽擱太多……有許多別的事要做。"
。⒕箾]來得及好好傷心一回,真是可惜。"這句輕輕的自言自語,不是說給龐統(tǒng)聽,但被他的耳朵收了去,心頭卻生出種說不出的苦澀滋味。這世上,本就有太多的人與事戛然而止,太多的人與事無能為力。
如今,龐統(tǒng)也有別的事要做了,只等這送葬的路走完。他也是個驕傲的人,這一生要怎樣過,須得由他自己。
歌聲漸漸飄遠,月亮擱淺在云層里。甲板上竟空無一人,迷離得有如夢境,高昂的調(diào)子不知何時低回下來,龐統(tǒng)豎起耳朵凝神細聽:
。⒏芯嘀,
郁郁不能禁。
急催芳草碧,
青青似我衿。"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現(xiàn)在是冬天,哪里來的芳草!公瑾啊公瑾,這玩笑開得不合時宜!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好像被一只手撥了上去似的。
旬日后靈船終于回到吳郡,葬禮極其隆重,幾乎所有排得上號的大小將領(lǐng)都出席了,人群中年輕的孫將軍特別顯眼,也許是他的一身素服特別干凈,也許只是龐統(tǒng)著意多看了他兩眼。
明府真是沒有跟錯人……只不過我跟錯了而已。
吳人倒是頗與他親近的,號稱南州士之冠冕,更兼周瑜特意任命的功曹,不少人久聞龐統(tǒng)大名,見了他便先執(zhí)禮再道聲節(jié)哀?烧媸瞧婀,那人活著時,能叫大家齊心抗敵,便是死了,也讓人哀慟得不分你我。龐統(tǒng)這樣想著,摸了摸干澀得發(fā)痛的眼角,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回程的路上,天氣漸漸好起來,船工們看著西向的大江上游,快活地說:"今年春天來的早呀。
龐統(tǒng)也眺望著遠方,目盡長江之極。陽光晃得眼睛有些模糊,他慢慢移回視線,看向沿岸風景,低矮的山丘上,冬雪開始消融,隱隱竟冒出些新鮮的草木顏色來,遠遠望去是一片薄薄的暗青色,猶如年輕的學子青衿。
原來那夜晚風里的琴音和歌聲,并不是個玩笑,周瑜是真的與他告別了的。他凝望著那綿延不絕的山岡,對著那一片芳草碧色,行了個端端正正的禮,心中默默道: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完
注1:周瑜逝世的具體日期某沒有查到資料,只知大略是冬天。若按演義所寫則是十二月初,文中假定大約也在這段時間左右。
注2:周瑜任太守期間,甘寧待在什么地方某沒有查到具體資料,不過他也參與了取蜀計劃,所以某假設(shè)他們會在一起商議吧(其實就是作者萌甘寧而已)。
抽風注:咳,這篇其實是個瑜蘇文(抱歉我其實跟龐統(tǒng)不熟啊如果寫壞了真心頓首)……而且應(yīng)該也挺治愈的?不要悲傷啦士元君你看那些可愛的春草們是不是很像我呀?作者已瘋可以叉出去了……
這篇里周瑜比較偏靜態(tài),各種不著調(diào),但這不是他的問題,都是某的錯……掩面遁走……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