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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
——蕭凌宇——
雪山之中,不只有雪。
每每有人問我為什么獨(dú)居在這雪山腳下,我都會如此回答。
事實(shí)上,我在等一個人。只是,等了太久,久到我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久。
大概是酒喝的多了,我開始對著對面瘦削的年輕人說起她。我笑自己像個垂暮的老人。
那她,長的很漂亮吧,你等了她這么久。年輕人問著,不知道有沒有漫不經(jīng)心。
是吧,不記得。我挑起醉酒的眼皮,望向空無一人的雪山,好像看見一個女子模糊的輪廓,卻怎么也看不清面孔——我已經(jīng)不記得她的樣子。我想象著,她淡漠的笑。
她叫什么名字?
醉眼朦朧里我聽到對面已經(jīng)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少年顫聲問。
娃娃。我答,順便把手里的酒壺遞給他,想讓他暖暖身子,。
我不喝,喝醉了會像你一樣什么也不記得,哪有人會叫娃娃。年輕人別過臉,似乎有些生氣。
哦?是嗎,沒有人會叫娃娃······
我笑著搖搖頭,真是的,我是真的不記得了,等她回來自己告訴我吧。
那么你呢,你來這里又是為了什么。
深藍(lán),我來找深藍(lán)。我要治好藍(lán)兒的病,和她一輩子在一起。
哦,深藍(lán),深藍(lán)······我不自覺地重復(fù)著。
對了,你在這呆了這么久,有沒有看過深藍(lán)?就是一種深藍(lán)色的彼岸花,有這么大?
青年急切地比劃著,我搖了搖頭。
也許吧,我不記得了。
青年皺眉。別再喝了,你看你什么都不記得了。
幫我個忙。我不想忘了她。
我把酒盞遞給他,這一次他沒有再拒絕,我猜想自己的目光里一定滿是哀傷的真誠。
——薛紫飏
零若風(fēng)飄絮。
是在一本古書上看到這些文字,只是不懂,書上說的是什么。
雪柳山莊的冬天是漫長的。漫長到我誤以為那漫天的柳絮是冬天未完的雪。
直到那天,我在柳絮里撿到一個女嬰,我找到凌宇,我說,凌宇,我去求我爹收留她吧,有她陪著,你就不會寂寞了。
他笑,我有你在啊。
這不一樣,這不一樣!我在心里喊,卻還是對他輕淺的笑。
這不一樣,我是你殺父仇人的女兒!
我知道他記得的。
可是他不知道,我記得吧。
父親給他的“忘鄉(xiāng)”,他說:你替我喝了吧,你不是說愿意為我做任何事。
他的倒映著漫天星河的雙眼讓我?guī)缀醭翜S。
可是,我怎么能夠忘了他。
凌宇,叫她紫蕭吧。我把女嬰抱進(jìn)懷里,沒敢再看他的眼睛。
可是凌宇他不喜歡紫蕭吧。
是不喜歡薛紫飏的紫還是不喜歡蕭凌宇的蕭?
總之,他還是寂寞。
而我還是心疼。
后來,我又一次偷偷看了那本古書。
于是有了娃娃,這個以柳絮為肉,白雪為靈,用我的血,我的發(fā)塑造的女子。
這個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天,凌宇終于,大仇得報。
那時候,已經(jīng)是冬天了。
被鮮血鮮血染透的大地,看上去卻像是春天濕潤的褐色土壤。
那一天,我抓著凌宇的手臂難掩興奮,像個獻(xiàn)寶的孩子,喊著成功了!成功了!
第一次,他的雙眼不再是春風(fēng)化雨般的溫柔。你白袍上染著血,語氣冰冷:是啊,成功了。
然后,他再沒有看我,而是徑直抱起了石床上瑟瑟發(fā)抖的娃娃。
她看上去很害怕,卻沒有拒絕他的懷抱。
他轉(zhuǎn)身的時候,沒有回頭。
我蹲下去,拼命揪著自己毛茸茸的短發(fā),妄圖取代心臟酸澀的疼痛。第一次,我體會到以為自己永遠(yuǎn)不會體會到的那種寂寞與悲哀。
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凌宇,我躲在山洞里,頭發(fā)一天天變長到再度糾纏在一起,我懶得去管。
我以為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寂寞吞噬,或者被悲哀淹沒。
我以為我會這樣再也見不到他,然后一個人,死掉。
直到有一天,他來找我。他的目光是我從沒見過的悲傷。毫無掩飾的悲傷。
一直以來他都是沒有情緒的的——他的仇恨隱瞞的那么好,怎么今天連一點(diǎn)悲傷都藏不住。
他說,你救她,我求你救她。
我說好。
他看著我嘴角溢出的冷笑,表情從未有過的悲哀,他說,紫飏,對不起。
心疼到無可復(fù)加,我突然想直視他的瞳孔問你,你愛她嗎。
可是我不敢,我怕答案會讓我千瘡百孔,再一次。
娃娃告訴我,其實(shí)她根本沒事兒。
我笑,我知道。
靠著根據(jù)古書中記載的藥方而配制凝碧續(xù)命,她可以有千年之命,而凌宇卻活不過百年。
她說,凌宇愛她,甚至希望和她永遠(yuǎn)在一起。
她說,她也是。
她說,你有辦法,對不對。
而我在她盛滿幸福的目光里突然知曉,零若風(fēng)飄絮,說的是命。
——薛紫蕭——
我一直以為,陪著宇哥哥的會是我。
因?yàn)樽巷r姐姐說過,她不會和他在一起,永遠(yuǎn)不會。
可他們還是在一起了。
那個風(fēng)雪夜,薛家慘遭滅門,我失去了我的父親。
雖然我的父親并不愛我。小時候,我以為是我做的不好,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可他的眼里從來沒有過我,他看見的一直是處處與他做對的薛紫飏。
現(xiàn)在他死了,不知怎的,我竟暗暗松了口氣。
我最不能容忍的是薛紫飏——她竟然偎在宇哥哥的懷里,不看我一眼。
喪父之痛?我也有啊,為什么只有她可以躺在宇哥哥的懷里享受安慰?
失憶?失憶就可以忘記說過的話嗎,她說過不會和他在一起。
況且,我明明告訴了她殺死父親的兇手是誰——雖然只是懷疑,但我不想放過任何一個讓她恨他的機(jī)會。
直到那一天,我看到來就診的大夫一臉驚恐:公子,這位姑娘她,沒有脈相。
沒有脈相。若不是跟著宇哥哥,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一直陪在宇哥哥身邊的,居然不是她,居然不是那個救我一命卻讓我恨之入骨的薛紫飏。
我看著石室里的薛紫飏堪堪齊腰的頭發(fā),有點(diǎn)心疼,是真的心疼。比起那個不知從何而來卻霸占了宇哥哥的人,對薛紫飏,我是同情的吧,同情到幾乎要原諒宇哥哥與她的青梅竹馬。
可是我聽見她說,聽見兩個一模一樣的聲音在說:
你知道,凝碧只是我把你綁在他身邊的條件,我只希望你好好陪他,百年而已。
我知道,可你欠他的,你覺得百年可還嗎?
我不覺得活著對他來說是幸福。
那是以前!他現(xiàn)在有了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凌宇沒有找到凝碧花,或者你不在了,沒有人給我制藥,以致我死了,他會有多難過。還是你想他再經(jīng)歷一次失去摯愛之痛?
我愛他。我想陪他,很久很久。
好,我?guī)湍恪?br>
良久,我聽見薛紫飏對那個長發(fā)及地的影子道,別忘了你說過的話。
我開始覺得恨。
到底還是薛紫飏她搶了我的宇哥哥。
而且還要那么久。
再后來,我聽見薛紫飏跟宇哥哥的談話。她說雪山上有一種深藍(lán)色的彼岸花,只有它可以救娃娃,她還說,深藍(lán)雖然可以救娃娃,于我們?nèi)祟悈s是腐骨的毒藥。
而事實(shí)上,千年一開的深藍(lán),擁有續(xù)命千年的作用。無論對娃娃,還是對我們。
我不知道薛紫飏為什么要騙宇哥哥,我只知道我好希望,陪在宇哥哥身邊的會是我——千年之久。
——娃娃——
花謝花飛飛滿天。
我坐在屋檐上,身后是男人身上單薄的溫暖。
紛飛的落花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怎么了?他擁我入懷,語氣關(guān)切。
有點(diǎn)冷,我們回去吧。我仰頭望他。我知道我的目光一定楚楚可憐。因?yàn)槲铱匆娝拿夹木o緊糾結(jié)在一起,眼神愛憐:“今早的凝碧喝了嗎,最近你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怪我還帶你出來亂跑!
我無力地笑笑,想說什么還是沒有開口。
在他看來,我是太虛弱了吧。
最近老是在做一個夢,夢見自己的身體像柳絮一樣四散飄去,像漫天的白雪。大概是那次沒有按時服用凝碧,那種徹骨的撕裂身體般的疼痛嚇著了我。
我知道,我一直是薛紫飏的替代品,甚至是生命的替代品。我怕,怕有一天薛紫飏不再給我凝碧,我的身體便會潰散,像破碎的玩偶。
我要活著,永遠(yuǎn)的活著。
我能感覺到薛紫飏對蕭凌宇的愛——不見天日卻濃可蝕骨的愛。我了解她,因?yàn)槲业难饫锪魈手难?br>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要做另一個薛紫飏。
于是我找到了她,我可以輕易打敗她,因?yàn)槲椅罩能浝摺?br>
他愛我,他愛的人是我。
對薛紫飏重復(fù)這句話時,我能感覺到自己心臟的抽痛,以及,胃部不可抑止的痙攣。也好,我的表情一定心疼得過分。
她終于點(diǎn)了頭,微笑綻放像一朵柔美的彼岸花。
——蕭凌宇——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找了多久。
更多的時候我一個人站在茫茫的雪山里——茫然。一動不動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可以在不知不覺中死去。清醒過來的時候,又會開始瘋狂的尋找。我怕,怕在某個發(fā)呆的瞬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會離我而去了——是的,我不能失去娃娃。
回到雪柳山莊的時候,是個午夜。
一路的馬不停蹄。
經(jīng)過雪柳山莊門口的那座石碑,劇烈的喘息里,我忍不住想起了從前。
十三年前,蕭家滿門被滅于薛朗之手。當(dāng)時的自己因偷學(xué)武功被父親關(guān)入地牢。被人揪出地窖時,他親眼看見薛朗的刀砍下父親的右手。在一群人狂妄的笑聲里,我看見失去四肢的父親翕動的嘴唇。
他說報仇。
那一刻自己的嘴角竟綻放了一個詭異的笑容——父親終于清楚退出江湖不過是異想天開,那些因自己習(xí)武而加諸在身上的鞭子不過是徒勞地掙扎。
可笑父親在江湖中沉浮多年竟然不懂一入江湖,便注定步步踏入魔障,根本無可抽身。
第一次見到紫飏時,自己在哭吧。黑暗的柴房里,卻只聽到女孩兒顫抖的聲音,她說你別怕,她說對不起。她哭的那么傷心,好像失去一切的是她。
后院的燈還亮著,自從自己殺了薛朗,她就再也沒有從那里出來過。也是那一天,我?guī)ё吡送尥蕖?br> 第一眼看到娃娃,她就抱著膝蓋瑟縮在角落里,垂在地面的長發(fā)輕易就遮住了蒼白消瘦的臉。
而她終于抬頭看我,露出那張與紫飏一模一樣的臉。
只是,記憶里永遠(yuǎn)明亮的雙眼卻被蒙上濃霧。
不解,無助,悲哀,怨恨,卻偏偏帶著迷茫的依賴。
或許有些事情,真的是一眼就注定的。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我把深藍(lán)從懷里掏出來,敲開了紫飏的門。
她穿著紅色的喜服,安靜的跪著,面前是薛朗的靈位。
心臟不可抑止的疼痛,綿長而酸澀。
那種感覺,好像回到了與娃娃的初見。
她回過頭沖我笑:“你回來了!陛p車熟路,仿佛這樣問過好多年。
“娃娃怎么樣了?”我緊了緊拳頭,抑制隨呼吸滲進(jìn)血液的疼痛。
“你放心,她沒事!蔽铱匆娝难劢且绯鰷I來。
“凌宇,你知道嗎,我快死了。可我不想一個人死!彼闷鹱雷由系木票,“陪我喝了這杯酒,好嗎?”
“如果不呢?”
“那我就要娃娃陪我!彼晃兜匦χ,我卻似乎看見她隱忍的痛苦。
“紫飏,如果你要報仇,隨時可以殺了我。我當(dāng)年這么說,現(xiàn)在也是!蔽医舆^她手中的酒,就要飲盡。
“等一下,”她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按住了酒杯,“干杯。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一起喝酒了。”
盛滿桃紅色毒酒的酒杯撞在一起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浮起一絲隱秘的期待。好像感覺很幸福,能和她一起死。桃紅色的液體澀得發(fā)甜,我揚(yáng)了揚(yáng)一滴不剩的酒杯,問她:“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為娃娃續(xù)命的方法了吧!
“你的娃娃沒事兒,你把深藍(lán)交給她,她自然知道怎么做。”
我看見她依然笑著,身子卻突然歪了下去。
“紫飏,你怎么了?”
“我你該擔(dān)心你自己。”抱她入懷的時候,她仍舊不肯服輸。
“你不會害我!蔽也恢雷约簽槭裁赐蝗缓V定,或許并不是突然,自己對她從來信任得毫無保留。
“我是不舍得親手殺你,但我也不要死殺父仇人的懷里!彼哪抗怙h向地上的深藍(lán),“或者,你陪我死,我們忘了這一切,重新來過。”
“好!蔽医K于想起,第一眼看到娃娃的日子也是我殺了薛朗的日子。我終于想起紫飏呆滯的目光,紫飏毛茸茸的短發(fā),紫飏拿著那把殺了薛家十幾口的劍顫抖的雙手——那把劍最終落在地上,卻在我的心上戳了個無形的洞。我聽見呼嘯而過的悲傷,知道這一世,我再也無法愛她。
于是我自欺欺人地以為,不能給她的幸福,娃娃,會愿意替她接受。
我把深藍(lán)柔軟的花瓣放進(jìn)嘴里,香甜的味道充滿了整個口腔,因悲傷而痙攣的血液突然安靜下來,紫飏重新明亮的笑容里,我揚(yáng)起唇:“紫飏,我們一起死!
——薛紫蕭——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成環(huán),夕夕都成玦。
我看著薛紫飏血紅色的嫁衣,她倒在宇哥哥的懷里,嘴角是美麗的笑。
我知道她本來不用死,只要我從躲藏的角落里出來,她就不用喝那杯毒酒。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她連死都在騙他。
宇哥哥的手里,依然緊握的深藍(lán)顏色妖冶,我顫抖地從他手里取下深藍(lán)——我不知道他多久會醒來,醒來以后,還會不會記得什么。
醉生夢死。
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種毒,又或者,對于薛紫飏來說,這種東西更是一種解藥吧。只是她不肯,不肯忘了傷她最深的人。她只能選擇另一種解脫。
面前突然發(fā)大了薛紫飏的臉,驚訝之下我向后躲去,當(dāng)帶血的劍從我背心透過時,我突然意識到,命運(yùn)是躲不掉的東西。
——娃娃——
她一直在賭,賭他愛她,也賭他愛我。
我看著薛紫蕭手里完完整整的半朵深藍(lán)。是的,完完整整的半朵深藍(lán)。
是故意留給我的。
我注視昏迷不醒卻猶自含笑的蕭凌宇突然想,如果他愿意,我倒是可以與他白頭偕老。
只是,他終究是愛她勝過愛我這個替代品。
我無力地笑笑,拾起那半朵深藍(lán),順便把薛家姐妹的尸首埋葬。
一切,都了無痕跡。
既然她希望他忘了過去,我就當(dāng)還她人情。
從此以往,只有我,可以永遠(yuǎn)活下去。
——尾聲——
淡妝的少女靠在青年懷里,聲音軟的像三月的柳絮。
公子,藍(lán)兒的病只有雪山上的深藍(lán)能治好。只是雪山酷寒,深藍(lán)難尋,我怕是不能陪你一輩子了。
你放心,無論多難,我一定替你找到深藍(lán)。
意料之中的答案。
少女笑笑,貓一樣縮進(jìn)青年懷里。
那個喚作吳昱的公子已經(jīng)前往雪山兩個多月了,娃娃輕輕地嘆了口氣,看來他也回不來了。
這些年來,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找過多少人們口中的高手去雪山找深藍(lán)。凌宇留下的半朵,她不知道能堅(jiān)持多長時間。
只是那些人無一列外的消失了。
她不知道是他們離開了自己還是死在了尋找深藍(lán)的路上。
而她只是換了另一個肩膀,重復(fù)著那句話:雪上之上的深藍(l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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