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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楔子
瓷烏。
瓷烏是一只鯉魚,且是一只修煉五百余年將滿六百年,業(yè)已成精的雄鯉魚。
第一章
杭州,三月,城郊,人煙罕至,卻有一片芳草萋萋春花爛漫,風景幽然。
葉文清提著包袱,踏上一條石子小路,穿過一小片野桃林再沿著青山中流出的一條小溪一路向前走上半個時辰,四周已是荒涼之極,繼續(xù)前行半刻方看見山腳下森林的入口處。
此處,便是鎮(zhèn)上的人說的那片林子罷。
葉文清提著衣衫繼續(xù)向叢林深處行去,行至越深越顯幽暗,風吹著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光影斑駁移動在少年郎的碧色長衫上。
忽然透過樹與樹之間的縫隙看見一小片白墻黑瓦。
這是一棟獨門獨院的小院落,圍在院外的桃李一片僵槁,應(yīng)是荒廢多年未曾住人。
葉文清推門跨入庭院,院內(nèi)亦是一片荒草萋萋,竟將過半人高,石桌石凳上零星幾片不知何處飄零而來的枯葉。
忽而一陣涼風過耳,院內(nèi)草葉隨風款擺,桌凳上的葉片廢屑被輕輕拂起,在空中打了個轉(zhuǎn),又被輕輕放下。
凄凄不似春日。
且觀此風或是春雨將至,還是先行落腳為上。
匆匆清掃出一間廂房和廳堂用做起居,進入書房時發(fā)現(xiàn)竟有許多有趣的民間志怪書籍,遂喜不自勝,席地而坐便翻閱起來。
至一陣涼風將木窗吹開吱呀作響了許久,才滿足地放下手中的書本,雙手支在身后,仰頭透過窄小的窗戶,呆望著一小片有云飄過的天空。
葉文清初進庭院的時候看的匆忙,遂并未發(fā)現(xiàn)在一片過高的雜草背后,在院內(nèi)的墻角處,有一方小小的池塘。
池塘內(nèi)住著一只妖精。
鯉魚精,瓷烏。
瓷烏不是個天生好命的妖,既沒投到仙家當個便宜神仙,也沒投到個有仙根的物種身上,修煉幾百年便能羽化登仙。偏偏是這樣一只鯉魚,還是一只烏起麻黑的鯉魚,清心寡欲修煉了五百多年也化不了一個人形。
但作為一只妖的敏銳度還是不錯的,遂在葉文清還未進門前便已感受到了屬于凡人的氣息。而這個凡人,是個多么傻乎乎的凡人,竟然沒發(fā)現(xiàn)大仙我的存在。一面又覺著,這樣也好,大仙我才不要和一個凡人有什么交情呢。
反正遇見凡人也不會有什么好事。
瓷烏像這樣想著,將自己的深深地埋進溏底柔軟滑膩的水草里,閉上眼搖曳著身軀。
第二章
要說葉問清,確確在凡人中算是一個奇人。
凡人比之神仙,最苦的,無非就是生老病死,最怕的,也還是如此。所以人都對妖魔精鬼怪力亂神很是畏懼。
獨獨這個葉文清,凡人之身,凡人之資質(zhì),卻對山精鬼怪向往得很,畢生的心愿就是能與神仙或是妖怪打上那么一個照面,也因著這一獨特的癖好,他時常是孤身一人。
四處游歷,初到揚州就特特四處打探各種妖魔鬼怪的消息,經(jīng)人指引來到此處。
且這住進來的第一晚便逢上淅淅瀝瀝的春雨,混著搖晃的草葉沙沙弄響,這天氣這地點正是各類志怪小說中妖魔鬼怪禍害人間的大好時節(jié)。
廂房內(nèi)躺在榻上的葉文清雙手疊于胸前假寐,等著各路仙妖找上門來,邊等邊想起鎮(zhèn)上人們口中的形容。
又是貧賤秀才和富家小姐的戲碼,既然是一貧賤一富貴,這姻緣便不好結(jié)成。
于是秀才趕考,小姐籌資,前行前夜,花前月下身心托付珠胎暗結(jié),許下考取功名之后必來風光迎娶的誓言。
人之所以會許下誓言,皆是因為人們都明白命里有變數(shù)萬千。
而后秀才落榜,自覺無顏,懸梁自盡。彼時小姐卻已孕有秀才的骨肉,聽聞噩耗驚坐起,早產(chǎn)生下一子后早已蒙羞無顏,遂殉情自盡。
留下的這個男嬰,小姐的父母自是容不得此等野種使家族蒙羞,于是便命人將其扔在這林子中,任其自生自滅。
自那以后,一個樵夫上山時看見一飄在空中的嬰孩,驚恐著逃竄回鎮(zhèn)上,因拋棄嬰孩確有此事,人們也都全部信以為真,這林子便成了一片無人踏足之地。
想來這房屋主人該是背刺傳聞嚇得搬家了。
葉文清思及此處,絲毫沒有懼意,反而興奮得睡不著。
而夜色之中,也有未眠之花,花精。
瓷烏將頭露出水面,看見一只穿著綠羅裙的花精從高處御風而過,夜風中衣袂飄飄,香氣縈繞。這些精靈都不向以前一樣下來陪它說說話,瓷烏將頭埋進水里拱了拱水草,忽然就難過起來。
第三章
可憐葉文清,等了一夜什么都沒發(fā)生,東方欲曉時才抵不過疲倦沉沉睡去。起身后匆忙食了點粥水干糧,便在院中搜尋起來。
瓷烏聽見草叢被破開的沙沙聲越來越近,然后一人一魚四目相對。
葉文清很是高興。
葉文清自從發(fā)現(xiàn)了瓷烏的棲身之所,就時常來池邊坐下與它談話。
葉文清:“魚兄,你到底是魚是妖?我猜你肯定不是,若你是妖就變個妖精模樣給我看看罷!
“哎,魚兄,你為何不愿理我!
“魚兄你看,今日的風怎會如此清爽。”
瓷烏覺得這真是個奇怪的人,沒人作陪還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不帶喝茶潤嗓。
葉文清在還是幼童時,貪玩到山上去探險,突然天地變色,山巒顫動,飛沙走石之間天空一陣刺眼的異光閃過,葉文清以手捂眼,待光芒減弱后睜開眼,分明看見一只龍尾緩緩隱于雨霧之中。回去后對眾人說起竟無一人相信,還因妖言惑眾被訓(xùn)斥。
他本就父母雙亡,命途多舛,從此更是無人愿意對他多加理會,小孩都不愿和他玩,因為會被閻王剪舌頭。小小少年,便形單影只,煢煢孑立。
在收養(yǎng)他的姨母去世后,便背井離鄉(xiāng),開始四處游蕩。
他翻閱各類志怪神鬼書籍,越發(fā)沉溺其中難以自拔?偸窍M茉僖淮斡鲆娚裣桑裣刹恍醒残邪。
葉文清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觸瓷烏探出水面的頭道:“你如果真有靈力就好了,是妖是仙都好。其實留在這里也不錯。”葉文清站起身來,長身而立,略略一想:“從此以后你便叫小黑罷!
瓷烏對這個名字十分不滿。
首先它不喜歡自己黑,更不喜歡別人經(jīng)常提起黑這件事,甚至還拿來當名號;其次,這個名字實在是不算威風霸氣,不好。且看這人的語氣,怕是要長期住下了。
瓷烏想表達自己的意見,還想告訴他自己就是他一直尋找的大仙,找到了你就可以走了。
瓷烏將魚頭露出水面,它的魚眼里映著葉文清笑得彎彎卻又落寞的眸子和碧色長衫,忽然地失語了。
算了,和凡人扯上關(guān)系什么的,簡直是再也不想要了。
這樣想著,瓷烏將身體深深地緩慢地沉入水底。
在水底,它被一大片滑膩綿軟的水草輕輕包裹著全身,很柔軟也很安全,就這樣的,忽然回想起一個人來。
第四章
其實,在它做妖的五百年生涯中也是見過那么一個人的。
跟人不一樣,人喜歡群居在一起,而妖怪與妖怪之間通常都不會有甚親厚,妖怪都是獨來獨往的。
不過人類偶爾也有那么一兩個單獨生活,但那樣單薄的背影,就連它這只妖,看到都莫名地想要去追問。
但是追問就會有答案嗎?
瓷烏一直以為這座庭院的主人是一個獨居的隱士,他叫洛華。瓷烏聽說人間飽讀詩書的人大多是要當官的,但這個人沒有當官,他總是孤身坐在石凳上,眼神溫和地注視著某個方向,石桌上比別處光滑的邊緣,是他常年放置右手的地方。
洛華在瓷烏棲身的這池水塘上建造這座小院,洛華陪伴了它很長一段時間,瓷烏想著他應(yīng)該可以陪伴自己很久很久吧。雖然這里時常也有些路過的山精鬼怪,停下來給他講講人間的見聞,但他們來了,來了又走,中間不過半把個時辰,那之后瓷烏總感到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還不如不要來。
但這個人不一樣,它喜歡他的眼睛,像無波的水。
魚都是喜歡水的。
但洛華不是水,他也不是妖,不是人,也不是鬼。
瓷烏后來聽山里的老樹精說過。
洛華就是那個被拋棄的嬰孩。他被丟棄在林中時,眾妖議論紛紛,郵箱吃掉他的,有任其自生自滅的。最后被一只虎精收養(yǎng),再后來這只虎精被某位修仙的小散仙收為坐騎,便只剩下洛華一人。
他作為凡人的生命在被拋棄的時候就已經(jīng)結(jié)束。
那現(xiàn)在的生命呢?是屬于妖的命數(shù)嗎?但洛華不是一只妖?洛華寧愿是一只妖。
他記得虎精對他說過,做妖最大的痛苦莫過于空無。沒有味覺,沒有眼淚,有的只是漫長的生命,在那樣長的時間,要看盡多少人世斗轉(zhuǎn)星移,凡人無盡的輪回。
屬于一只妖的寂寞有千千萬萬年。
而做人不一樣,凡人脆弱,只有忽而一世而已,就算輪回到今生,前塵往事也和今生再無瓜葛。
妖若是愛上一個人,溫存也只是一瞬而已,今生之后,他就再不會記得你。
第五章
瓷烏遇見洛華的時候,修煉剛剛足滿五百年時間,它需要一小段時間的沉睡來養(yǎng)精蓄銳,為下一個五百年做準備。
瓷烏將自己包裹在墨色的水草里,微笑著夢見自己化作了人形,與洛華一起春日煮茶,夏日觀荷,秋掃落葉,冬賦梅雪,和他一起負手而立于庭院的芳草春花之中,青青衣袂,隨風飄飄。
它微微地笑了。
洛華不再是一個人,它也不再是一只妖。
瓷烏覺得自己很喜歡洛華,洛華長得很好看,洛華的眼睛,像最溫暖的水一樣。
瓷烏醒來的時候,慢慢浮出水面,他不敢相信自己已能化作人形,著一件玄色的袍子,烏發(fā)順滑。
它以為洛華還在原地凝望著水底,石桌上的書頁也和往常一樣在春風中醉倒一般地掀起落下,翻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想跑去告訴洛華,他就是那條一直和他在一起的鯉魚,洛華一定不會害怕,說不定會很喜歡自己。
但此時院內(nèi)卻只有花白胡子的老頭每天提著裝滿藥物的箱子來來去去。
他想起來了,洛華是個人,凡人。
瓷烏回想起,這是它五百多年來首次體會到的恐懼的滋味。
它回想起自己首次以人類的雙手輕輕敲擊著曾經(jīng)在夜露晨風中凝望了千百回的門板,木門應(yīng)手而開,他心心念念的人羸弱地躺在床上,眼中緊閉,眼盲口啞,青絲斑白。
空氣中浮動著氤氳的藥香,瓷烏一直沒能忘記。
第六章
這座小院實在算不上大,所以葉文清沒費多少時間也就摸底摸得得差不多了。
這么多天了也沒看見什么城里人說的什么飄來飄去的妖怪,除了自己和一干蛇蟲鼠蟻,唯一的活物就是這條鯉魚。
不過住在這里的感覺很是不錯,每天和這只魚閑磕牙,它還會露個魚頭出水面來,雖然看上去呆呆的,但有魚回應(yīng)的感覺總是好的嘛。
上次它還巴巴看著自己手里的干糧,真是只土魚,饅頭都沒見過。兩指捏下一小塊扔在水中,漂浮在水面上,那只小黑魚湊過來聞了聞又沉下去了,真是只小氣巴巴的魚,不喜歡就罷了,沉下去不理我作甚?
葉文清還發(fā)現(xiàn)這座院落的主人是個和他一樣喜愛研究奇門異物的人士。書房中有諸多煉丹、修行、法術(shù)之類的書籍。
其中有一本關(guān)于結(jié)界的書,圖文并茂地詳解了布結(jié)界及解結(jié)界的方法。方法也委實簡單得很,只需照著書上的圖例,盤坐,手指結(jié)印,念咒方可完成。
葉文清照著書上的圖例做了一遍,掀開一只眼的眼皮觀察四周,并無甚變化。
還是春風吹青草動,簌簌不絕。
哎,真是讓人失望。
無聊之極失望之極,葉文清便開始翻起其他的書柜。
幾日后,葉文清病倒在榻上。
那日他在廂房的木箱中找到了這座房屋主人生前的手記。
一行行一頁頁讀下來只覺不可思議。
但葉文清撫摸著手記的封面,覺得自己似乎是可以理解這個叫洛華的人。
在人世間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在妖精眼里自己也是不能接近的凡人。凡人太短命,和凡人做朋友的下場就是注定了要傷心難過。
手記中洛華記載了幫助妖怪修煉的方法,就是用上自己十年的陽壽,人的壽命很是精貴,十年相當于妖怪的數(shù)百年。
洛華想幫瓷烏修煉,但他本身命盤里便壽數(shù)極短,施法過后,纏綿病榻,本以為命將休矣,但后來竟然又奇跡般地活過來了。
他匆匆跑去池塘邊找瓷烏,想告訴他自己助他修成了人形,想說不再想只是一個人了。
但,瓷烏還是深深地,沉在水里。
葉文清也想幫瓷烏修煉,他撫摸著手記的封面,閉上眼,感受著洛華的心意,自己的心意。
或許并不是什么大義,只是作為一個人,一點小小的請求,希望得到陪伴。
他本身有很強的靈力,只是不會用而已。他照著手記中的記載一一做來,做完之后只覺心力交瘁般的難受,并未知道是施法成功了。
葉文清少了十年壽命而不自知。
葉文清日日虛弱地坐在石凳上,靠著石桌,想著怎樣才能將這個法術(shù)做成。
瓷烏看著他久坐的身影,和煦春風中輕飄起的青絲和碧色的衣袍,他將右手放置在石桌邊緣,那處比之別處顯得很是光滑。
瓷烏忽然感覺到了兩個身影的重疊融合。
似是故人來。
第七章
他不是他,若他是他的轉(zhuǎn)世瓷烏早已看穿,就算是轉(zhuǎn)世,也是不同。凡人實在是太脆弱了,凡人命途多舛,凡人壽命極短,短得只是妖精的回首須臾之間。
凡人不該來招惹妖精的。
瓷烏記得幾十年前,他在洛華的病榻前,用修行了五百年的妖靈救了他的性命,本以為就算當一只魚和他在一起也好。
怎知凡人有凡人的壽數(shù),除非化身為妖,不然終歸是有身死命斷的一天。
而那五百年換來的不過是十年陽壽,不過是瓷烏的彈指一瞬息,忽而即逝去。
瓷烏還是只能作為一直鯉魚看著洛華日漸消瘦,如秋葉般凋零。
或許,人和妖本來就不應(yīng)該期望能在一起。
瓷烏想起洛華,他一定轉(zhuǎn)世投胎。
那他現(xiàn)在在這世上嗎?
就算在這世上,又在哪條路上呢
凡人不過一世情,忽而而已,追尋、執(zhí)著也只在這一世而已,不該強求。
滾滾紅塵,隨風而過,人群攘攘中他在這世上,人群熙熙中有我的他,就夠了。
風吹草動中,清風徐來,石凳上的人迎風而坐,青衫飄飄。
瓷烏沉到水底,身體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力量,和幾十年前化身人形時一樣。它繼續(xù)慢慢下沉,翻起塵土渾濁這池水,混沌之中,再無任何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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