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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鼠)雙拋橋
江南的雨,落得紛紛亂亂,從不講理,卻又極輕極柔,如煙如霧,籠在白墻青瓦之間,似墨色被水滴暈開,染成一片黑白。
已近黃昏,街上早已沒了旁人,展昭獨自一人,一手撐著傘,一手拎著一壇十八年的女兒紅,緩緩走在那石板路上,淡藍的衣裳下擺被雨水濺上,留下星星點點的深痕。
這不是金華主城,而是鄰近的一座小鎮(zhèn),不似金華的繁榮喧嚷,只是清清凈凈的一座江南水鄉(xiāng),水道縱橫,橋橋相連。沒有車水馬龍夜夜笙歌,讓展昭初來時納悶了許久,以那人愛鬧的性子,怎會在這小鎮(zhèn)上置了小宅?吞吞吐吐地問出來,果然招來一頓白眼數(shù)落,才知他天南海北地走得多了,偶爾煩了回來,喜愛這小鎮(zhèn)的恬淡安寧,想著日后老了,歸隱于此,也是不錯的。
展昭想著想著,唇角不禁便浮起了一絲笑意,可眼底卻分明漫上了沉沉的痛色,他闔了闔眼,止住那點濕潤,笑意卻愈發(fā)盛了。
帶著近乎絕望的狠色與恨意。
這清凈之地,他還沒有老,就永遠也不會離開了……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在遠方老去,然后歸來。
昔年的白首之約,如今的黃土一抔,逝者已逝,而生者……又情何以堪。
展昭的腳步依然緩慢而穩(wěn)定,似乎沒有什么能夠打破他的平靜,直到前方隱約傳來了低低的歌聲,伴著嵇琴嘶啞的音色,聽起來分外蒼涼。
“何必癡心留萬種,只一瞬,便匆匆……”
“貓兒,人生不過百年,轉(zhuǎn)瞬即逝,你牽掛那么多,又有什么是能留住的,不累么?活在世上,還是放開些好!”
開封府貓窩的屋頂,微醺的少年一頭撞在他的肩膀上,不安分地扭著身子,抱著從不知是哪位大人府上順來的酒壇子嘟囔著,月光照在他染上艷色的臉頰上,看在展昭眼里,生生蓋過江南春景,十里桃花。
“攜手卻赴,黃泉共從容!
“展昭!你當我是什么!爺爺是那貪生怕死之人么,你別想丟下我!”
畫影連振,白衣濺血,年輕的劍客如鶴沖天,長嘯聲中飛蝗石電射而來,“啪啪”兩聲擊中圍攻中的兩人,隨即身子一折,竟然直接向人群中沖去。展昭看得心驚膽顫,不顧自己內(nèi)外皆傷,強提一口氣急忙跟上,卻聽一聲悶哼,那衣上紅蓮綻放,若地獄業(yè)火,焚盡一切污濁。
“情深情淺皆是夢,生死同,總是空。”
“貓,貓!醒醒,貓兒醒醒,給五爺撐住了不許死聽見沒有!你若死了、你若死了……”
若死了如何呢?熟悉的氣息縈繞,身子被人小心翼翼地環(huán)抱在懷,展昭迷迷糊糊地聽見了什么,又錯過了什么,渾渾噩噩中終于想起他們被人引爆炸藥困在了山洞之中,黑暗籠罩著一切,沒有一絲光亮,八荒空無,時光飛度,那個時候,除了彼此,他們一無所有。
可是后來,他們擁有一切的時候,卻永遠失去了彼此的蹤跡。
回憶來得猝不及防,如洪流席卷,將所有的偽裝所有的保護擊得粉碎。展昭猛然停住了腳步,執(zhí)傘的手微微顫抖,眼底的痛色終于無力掩蓋,那些他以為他能夠塵封的往事,那些他以為他能夠承受的過去,再一次將他輕而易舉的擊倒,逼得他無路可逃,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公子,公子?”
展昭猛地一驚,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竹傘微顫,雨滴一時紛亂。
待他終于回過神來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走到了一座拱橋橋頭,一個六七旬年紀的老人,正拿著一把嵇琴坐在沿街的屋檐下,正幾分迷惑幾分關切地看著自己。
“抱歉,老丈,打擾了!闭拐盐⑽⒌皖^示意,扯起嘴角努力想拉出一個春風般的笑來,卻只余了瑟瑟秋雨凄迷。
那老者顯然已是閱盡千帆,當下只是淡淡一笑,些微的苦澀,卻帶著更多的釋然,“公子,有心事?”目光往他手中酒壇看了看,“今日清明,是去——看望故人么?”
執(zhí)傘的手微不可查的一顫,傘下雨簾又是一陣凌亂,展昭用力閉了閉眼,略垂了眸,笑意終于成形,一如往日的溫潤如玉,“是,聽見老丈的歌……在下一時失神,冒犯了!
老者緩緩撫摸著懷中嵇琴,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會兒,深深地看著他,仿佛要將他看透一般,“公子,是至情之人……”轉(zhuǎn)頭看向煙雨之中的拱橋,神情凄然,良久,終于一聲長嘆,“公子,可愿聽一個故事么?”
展昭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座再普通不過的小橋,突然想起那一年陪他回鄉(xiāng),也是這樣一個雨天,他執(zhí)了一把白絹水墨的竹傘,白衣翩然,就那么立在這橋頭,回首揚眉,無聲輕笑。
“這橋……還有什么故事么?”
“有啊,去年清明時候,有兩個孩子,就從這橋上跳了下去……”老者的語速很慢,語句里仿佛盛滿了江南氤氳的水汽,是他這殘朽之身無法承載的沉重,“他們一個是正經(jīng)人家的小少爺,一個是到處飄零的賣唱女,原是不能在一起的,本就是……不能的啊……可他們偏偏不認命,居然想著,既然不能同生,便索性求個共死吧……”
“不能同生,便共死么?”展昭低聲喃喃,執(zhí)傘的手一分一分地握緊,眼前漫開大片大片的血色和火光,“可他,卻連一起死的機會,都不給我……”
“他們一起死了干凈,卻要我們這些活著的……”老者聲音一顫,似是哽住了,喘息忽然重了起來,“要我們怎么活啊……那小少爺?shù)募胰,說是我孫女害死了他,要拿我去償命。償便償吧,老頭子一條命也沒什么意思了……可有個白衣的俊哥兒攔住了他們,把他們痛罵了一頓,說,尋死是最懦弱的行為,自己的幸福不去爭取,難道還等著別人送上門么,老天爺沒那閑工夫理……”老者眼中的淚終于落了下來,他彎下腰抱緊了懷中嵇琴,“可是晚了啊,晚了!我的孩子……已經(jīng)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啊……”
展昭身子一抖,幾乎再握不住傘,踉蹌退了一步,心里那塊被生生挖去尚未結(jié)痂的地方又被人狠狠撕裂,眼前一片模糊。茫茫煙水中,一條河隔絕了彼岸與此生,依稀可見那人白衣輕揚,笑意若河中波光明滅,薄唇開闔,無聲輕喚著誰的名字,承諾著每一天每一年的思念,等待著不知何時的相見。
誰都不曾懷疑過彼此的堅貞,但誰都敵不過人世的無常——再真心再實意再海誓再山盟再九死不悔再深情不渝又如何,掌心的命紋一旦斷開,就再也無法接續(xù)。
展昭低下頭,只覺自己眼角有一瞬的溫熱劃過,落入腳下的冰涼。
卻沒有半點漣漪。
雨忽然大了起來,被風吹得凌亂,小小的竹傘已經(jīng)遮不住全身,便有雨水落在他的藍衫之上,絲絲縷縷,暈開一道又一道的深痕。
老者的悲泣漸漸低了,身后傳來的腳步聲就顯得愈發(fā)清晰。白衣的少年撐著白絹水墨的竹傘疾步走來,看到橋頭的藍衣人時眼睛一亮,卻又一黯,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走到他的面前,低聲喚了一句:“展叔叔!
展昭看著眼前的少年,唇角微微勾了勾,“蕓生!彪S后目光下移,看到了他手中的竹籃,怔了一下,眼中有什么砰然碎裂,散落成月下曾經(jīng)漫天飛揚的蘆花。
白蕓生微咬了牙,小心翼翼地斟酌著措辭,“展叔叔你……忘了帶,我給送來……”
和他有六分相似的容貌,卻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以他絕對不可能有的態(tài)度說著他絕對不可能說的話,展昭的眼神有些微微的空茫,似乎想找到什么,卻只是徒勞,“不用了,香燭紙錢這種東西,他不需要!
白蕓生聞言怔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么,卻終究忍住,只是低低應了一聲,便不再開口。
展昭看著這個安靜的少年,帶著一點傷懷和溫和,低頭看向手中的女兒紅,心里卻忍不住柔柔地笑開,有些自嘲,有些凄惶——真是傻了啊,怎么會再去想他們的相似呢,怎么會再有一個他這樣的人呢?再相似的容貌又能如何,世上只有一個他,獨一無二,絕世無雙。
“你回去吧,我一個人就好。”一聲輕語似嘆非嘆,展昭轉(zhuǎn)身看向那老者,目光閃動,帶了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戚,放柔了聲音,盡量讓自己平靜一些,他聽見自己說,“老丈,莫要再傷感了,逝者已逝,生者……既然不能共死,便好好活下去吧……”
老者身子抖了一下,顫顫地抬起頭來,他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邁著依舊平緩的步子,踏過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青石板街,走向遠離塵囂的青山碧水,走向精心栽植的綠竹翠柏,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墳塋,那里,有他一生的摯愛。
白蕓生怔怔看著這個脊背挺直的男人,看著他將那深沉而絕望的悲傷揉碎,化成讓人心悸的平靜,看著他孤寂落寞的背影被雨中的殘陽鍍上一層血色,握傘的手緊了又緊,最終也只是無力地垂下了頭,眼角忍不住又有了朦朧的濕意,低低地喚了一聲:“二叔……”
聲音很快地消失在雨聲淅瀝中,沒有人聽見,也沒有必要讓人聽見——那個曾經(jīng)神采飛揚地抱著他跟他講述縱馬江湖快意恩仇的那個人,已經(jīng)無法再回應了。
一切的一切,都在半年前那個焚盡一切的冬夜里,永遠結(jié)束。
展昭已經(jīng)走遠,快要消失在這片煙水之中了,耳畔卻還依稀可以聽見老者的嵇琴又響了起來,喑啞而蒼涼的歌聲高高低低,訴說著千古不變的癡心與執(zhí)迷:
“莫問千山雪幾重,亂人間,任飛紅。連枝比翼,上碧落難窮!高樓已鎖怨春風,魂斷處,舊橋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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