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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亭傳
我能預料得到,終有一日,我們必定會站在對立的兩端——即便是到了那時,我也不會讓他知道,多年前我離開北荒游歷天下時的初衷,不過是想為他搜集這天下至高的修煉心法,不過是為了看看他面具下微笑時的絕美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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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荒的景色總是這般蕭條清冷。尤其到了冬日,寒風刮過裸·露的紅褐色泥土,帶出一蓬紅霧,若是再下雨,便滿地都是蜿蜒的黑紅色,如同骯臟的血。
這卻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出生的地方。
記得他曾說過:“彷亭,你不像是北荒的人。你沒有犬戎部族的狠戾,也不及突厥部族的好斗,倒像是中洲的修仙者,喜歡玩弄詩文與計謀!
我只是笑,卻沒有答話。我的確不喜對手鮮血淋漓的樣子,正如我殺人不用利器,只一支短笛一把毒粉便足以。
身為乘羽族的少主,我出生開始的一百年時光里,從不曾知道世界上還有比振興部族更重要的事情,即便我對振興部落這件事也沒有太大的興趣。
“你是一個無心的人,你從不知流淚為何物!庇袀女人這樣評價過我。她是誰——祭師長還是母親?我竟已是不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的身份是什么。
那時每年的祭祀儀式上,族人們都會對著先祖的玉雕像大聲痛哭。族譜上有記載,先祖是歸凡的仙人,創(chuàng)立乘羽族后正逢天刑雷劫消失,自此斷了回仙界的機緣。千年后,先祖于乘羽族發(fā)展最盛的時候離開,從此不知所蹤。
沒有仙人庇護的乘羽族飛速沒落,到了我父親接手的時候,已是只有數(shù)百人的小部落了。若非先祖的的地位超然,乘羽族這樣一個不擅征戰(zhàn)又自詡不凡的種族,早該已湮沒在時光的變遷之中。
不知是多少年前哪位長老的提議,以每任少主作為質子,獻與盟友而得到盟約,除了祭祀和年末的時候,少主不得回族,直到修煉至妄心劫為止。
因此,我呆在薩滿教的日子遠比在乘羽族要長——而這北荒第一勢力的薩滿教,卻是后于乘羽族創(chuàng)建的。
先祖若回來該會如何想,我無法揣摩,只能說是造化弄人。
“彷亭……是彷徨于亭中的意思嗎?你的名字很有趣!”記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馨花樹下看書。
那是我入薩滿教的第三天,他突然從我頭頂?shù)臉渲χ刑匠鲱^來,對我微笑。
后來還說了些什么我已記不清,只記得那天陽光極暖,天空極藍,他趴在濃密的花枝之上俯視我,淡藍色的花瓣沾在他絲緞般的烏發(fā)上,更襯得他的皮膚瑩潤如玉。
不知是何處而來的風掃過馨花樹,帶起了他的衣袖和無數(shù)的花瓣。他順勢跳下來落在我面前,輕笑道:“中洲有詞曰‘畫地為牢’,眼下卻有人名‘彷徨于亭’,哈哈,真有趣!”
他面光而立,淡藍色的馨花樹開得如云似錦——縱是那般的芳華,也只是他的背景。
自此身在薩滿教的八十多年里,我記憶中最多的,只是他看我時的眼神和他陽光下的身影。
——那是我貧瘠的想象中唯一的謫仙風姿。
“彷亭!你若是成功突破還轉境,真要離開了么?”某一日的清晨,他急沖沖地來我的偏僻小院質問我。彼時天剛亮,離我從族中返還薩滿教不到一個時辰。
突破還轉境便是妄心劫,也將是我結束質子生涯的日子。
我從未與他提起過這些,卻不知他從何得知。當他面色慘白的站在我面前時,我的心里如同做了錯事般有些慌亂,但是更多的是竊喜。
于是直到我滿一百歲,早已突破妄心劫達到金湯境、又從金湯境突破到達真空劫時,我依然還是乘羽族在薩滿教的質子。
末法歷七一一三年六月八日卯時,我清楚的記得這個時刻,是因為在那時他脫離了弟子頭銜,正式登上薩滿教大國師的寶座。
那日晴空萬里,盛夏的熱浪將所有人蒸得汗流浹背。他站在高臺之上,背光而立,著七色的緞袍、披七彩帛帶、兩肩飾鳳凰的赤羽、足登黑色的錦靴、頭戴云冠……那日他的每一處裝飾我至今依然記憶猶新,而此后的一百多年里,這副華麗的裝扮一直在夢境中陪伴我云游四方。
還記得那日祭典,初生的朝陽從他背后冉冉升起,他已然如天神般傲氣凌然。當他手舉權杖俯瞰蒼生時,萬眾敬仰、全民跪拜!——也許是背光的原因也或者他的面具太華麗,我竟是猜不到他的表情。
但那時,我便已知道,我與他再無并肩而行的可能。
記得他曾問過我:“彷亭,你有沒有想過,除了修煉以外還能做什么?”
見我搖頭,他又自顧自的答道:“若是我,總有一天我要去游歷天下!再將各門各派的至高功法搜集起來,整合成一套最好的法門,供我薩滿教眾研習……”他停下來,看著我笑道,“若是有彷亭參與,怕是能找出一條通往仙界的通道了!”
我內心雀躍,當即允諾要一起離開北荒,一起游歷天下。
然而棄諾的不僅僅是他,也有我。只能說世事難料。自大國師登基祭典開始,他再難離北荒;祭典尚未結束,我已只身前往東海。
離開北荒的時候我正修至真空劫,空有修為境界卻無半分法力。再踏上北荒的土地,我已步入胎動境界許久,正等待不知多久以后的換骨劫到來。
一去一回,轉眼竟是百年。
百年的游歷,百年的漂泊與孤寂。我對外自稱云游客,從未有人問過我的名字。與人交往不過萍水相逢,不越界限各取所需罷了。
游歷的前五十年,我從北荒起步,足跡遍及中洲和東海。在感受了東海的暗流洶涌、中洲阮國的秀麗柔美、姚國的質樸悠然、燕國的霸氣豪邁之后,看著仙盟各派在空庭城中的執(zhí)事各司其職,我竟從心中生出幾分悲涼來。
似乎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似乎每個人活著都有其該走的道路,除了我。
我從未思考過自己的人生會是如何,但至少我記起,我是真仙的后人,我是乘羽族的少主,我該帶領我的族人站在世界之巔。
之后的五十多年里,我將中洲和東海又重走了一遍,卻未至南疆。仙盟各方勢力表面上的強弱、相互關系的制約、各國經(jīng)濟與武力的比重,我都了如指掌。
末法歷七二一八年,我以游方高人的身份入阮國,在宮廷祭典上看了一場獨一無二的演出。阮國公主慕容琳霜的一曲獨舞艷驚全場,在座的各國來賓無不交首稱贊。
而我注意到的卻是最前排的燕國大將軍楊霧。
縱是舞蹈再美,美酒再醇,楊霧表現(xiàn)得也不該那般狂熱。想來是幾月前,楊霧挑戰(zhàn)仙盟盟主江山時失敗,又一時美色惑心,令心魔滲入所致。若是不修身養(yǎng)性,平心靜養(yǎng),楊霧離入魔不遠。
我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吹了一曲魔音,只針對楊霧的魔音。我不過是勾起了楊霧心目中最真實的渴望,并無限放大了它。
此后事情發(fā)展的速度之快,幾乎超出我的掌控——楊霧求婚不成舉兵攻打,阮國被滅國,煙羅派涉入,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天下大亂在即。而我應邀去了東海,在鄰近昭言教的忘憂島上喝花酒。
東海的陽光極烈,遠不如北荒的晴空來得平和。
我將連著袍子的兜帽從頭上掀開。袍子白底嵌銀邊,纖塵不染。
記得他曾說:“彷亭,同是一身白袍,你穿起來就與別人不一樣,不僅顯得特別神秘,還透著一種慈悲感!倍耶敃r能想到的形象,只是擺在凡人供桌上的神像。
如今看來,他這話倒透出幾分諷刺來。因為我這所謂的慈悲之下,掩蓋的是無數(shù)無辜者的亡魂。
一個月前,我接受昭言教左護法宇侯的委托,前來北荒商談共同攻打中洲的事宜。我能肯定,若是她知道我其實出自北荒,她的舉動定然不是請我為說客,而是將我作為細作獻給仙盟。
沒有絕對的敵人,自然也沒有絕對的朋友,這個道理我懂。
越往薩滿教接近,我飛遁的速度便越慢。除了依然不變的紅褐色泥土,北荒上唯一不變位置的部落便只有薩滿教。
百年的時光,風景人世都有變遷,我這一路自然沒有見到任何熟悉的東西。真正能稱作留念的,只有我最偏執(zhí)最主觀的回憶,這樣一想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我不想說“近鄉(xiāng)情怯”這樣文縐縐的中洲言辭來表述心情,但事實的確是這樣——站在薩滿教莊嚴而肅穆的黑色大石門前,我在等待送令官的通報過程中,心跳如鼓。
百年不見,他怎么樣了?
他可有變瘦?可有留須?可有對教內事物感到煩悶?可還喜歡甜食睡時易驚醒?可還總去那棵馨花樹上曬太陽?可有……記起過我?
薩滿教,承載我那么多回憶的地方,留有的只是我對他一個人的回憶。
傳令官領我穿過長長的回廊。我尚未為昭言教的求盟想好說辭,人已到薩滿教的議事大廳。滿堂的部落諸侯和小族首領看著我,我只盯著那個大廳深處坐得最高的人影。
那個人是他,縱然他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實,縱然我們已百年不見,縱然他的聲音已經(jīng)掩蓋得不似我記憶中的樣子,我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
“在下云游客,來自東海。此次代表昭言教與大家協(xié)商……”我站在議事廳的中央侃侃而談。
我很滿意的看到,他認清我的容顏時手指不自覺的顫抖,尤其是他喝水時不小心打翻的杯子,甚至說話時越來越快的語速都讓我心情愉快。
我不知道下一個百年我會在哪里,但是此刻我無疑是喜悅的。即使這次的重逢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即使背景并不是我們第一次遇見時的馨花樹,即使他并沒有說:“你終于回來了,彷亭!”,我也沒有回答:“想我了么,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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