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玉梨魂
《玉梨魂》
……好幾日未曾見著白玉堂來府里鬧了?墒怯峙c展護衛(wèi)賭上了氣么?
公孫一面想著,一面往書房緩緩行去。
初冬的天氣尚好,只是陰冷一些,彌漫著一股子極冷極澈后甜絲絲的凍土味道。不似春日里暖洋洋的芬芳,是骨子里透著涼意的清爽。冷歸冷,卻能令人格外的精神。
咳著,出口變成騰騰的白氣。視野中半邊青空,半邊枝椏橫錯。
卻是清冷得一絲云彩也沒有。
……公孫忽然想到,這幾日,竟然連耳邊都冷清了下去。
開封府素來都是不安寧的。
告狀的,斷案的,圍著這兩樁前后忙碌的,每日踏出府內成串的足音,夜深也止不住。
更無論年前,白玉堂終于在府里落了個住處。雖然只是小小一間廂房,他卻能鬧出些令開封府上下雞飛狗跳的過場,搞得府內愈發(fā)不安寧。著實令人哭笑不得。
他心里其實清楚,白玉堂本就不是存心來落腳住宿的。這人喜怒無常,混賴的占去一個住處,卻不過是想離著展護衛(wèi)近一些。
至于近一些好做什么,雖不可斷定,卻總有蛛絲馬跡可循。
……倒是難為這么一個頑性頗巨的人定得下來。不過公孫每每思及此處,便又會苦笑:可憐自此耳邊便無寧日了。倒不知是該歡喜還是流涕?
貓鼠不和,天下皆知。
縱使住在一個院兒里,吃在一張席上,心靠得再近,零零碎碎的口角卻是絕不會斷的。
但若說不和,似乎又不盡然。
今日貓偶感風寒或微有小恙,老鼠便能撒氣地將貓家十八代祖宗罵盡,你再氣再怒也無法,只得聽他罵下去,捺著性子待身子好了,再一腳將他踹得出去;或是老鼠一個不留神又犯了哪方的神仙,惹上些禍事,貓眼瞪得再兇,也只得提著劍怒氣沖沖地跟去收拾爛攤子,雖然事后少不了給老鼠白眼冷遇,當時卻無法撒手不管。
無論哪種情狀,吵架總免不了,說不得還會動起手來。只是無論哪一種情狀,過后十天半個月,兩人便又可無事般并肩出門去了。
苦的是開封府。貓鼠歡喜的時候府里鬧得慌,不歡喜的時候,御貓還好,錦毛的耗子卻是逮著一個捉弄一個。耗子牙尖嘴利,每每聽得他謔笑揶揄,言辭犀利難聽,卻蛇打七寸,令你辯無可辯。若是你強要去辯,更糟,非旁征博引說得你半年抬不起頭來。
這般鬧法,可想他耳根子自然不會清凈。哪一日沒有些個受了災的來跟他哭訴?誰讓大人已明擺著不管,只能找他這幕僚先生了呢!
可怪的是,這幾日,耳根子卻出奇的靜。靜得連每日臭貓臭貓的叫喚也聞不得了。這般靜法,卻令公孫隱隱不安。
展護衛(wèi)近日查著沈侍郎的案子,脫不得身。白玉堂呢?他忙著什么?
公孫腦子里轉得飛快,腳下不禁跟著快了些。轉出回廊,剛踏進東廂,忽然啞聲“啊”的一下。
東廂院內有一株梨樹。
據說是首任開封府尹親手栽下的,算來已歲過甲子,樹老根深。
此株不常開花,聽管房的老王提過,天圣以前,常于四、五年一開,至天圣二年以后,卻再未開過。乃府內一怪。
不過今日使得公孫一驚的并非這奇株,卻是那樹下之人。一身白衣錦帶,姿態(tài)昂然,手持寶劍名曰畫影。這人不正是白玉堂么?
先前讓他叨叨念念的主兒,在這老梨樹下做什么?
正想著,那樹下的人已有了動作。
“不愿就不愿唄,何必出這些難題!哼,這樹要開得了花,日后五爺我就把‘白’字倒過來寫!”
“……咳咳。”
公孫見他忽然跳起腳來,想這猢猻般的角色果然靜不得,只是一番話中透著蹊蹺,便慢慢踱上前去,問:“五爺這是怒著什么呢?”
白玉堂轉過身來見到是他,臉皮忽然一紅,似乎是被撞見了尷尬處。不過他何等人物,飛紅不過一瞬,便收整面貌無狀般笑笑說:“原來是公孫先生。先生不在包大人書房里忙著,在這里做什么?”
“這不正要去書房嗎。只不過途中見了五爺你一人撒著悶氣,所以過來問問!惫珜O捋著胡子,瞧他幾眼,輕聲笑道:“可是又與展護衛(wèi)別扭了?”
白玉堂嘴巴一撇,哼了兩下,并不作答。
——看來八九不離十。方要細問,忽然頭頂一陣脆笑,“嘻嘻,這么大個兒的男人,居然還如娃娃般地鬧別扭,羞不羞呀?”
白玉堂臉色一變,一把將公孫扯到身后護住,畫影平舉,幾欲出鞘。頭上噗的一聲,又道:“走路沒個聲響的人又不都是刺客,你慌個什么?”
忽一陣輕風送舞,裙帶飄飄,自那樹上緩緩落下一人,微微旋過身子,露出一張晶瑩秀麗的小臉來。眉心一點朱砂,眼若深潭,瑩亮似水。菱菱一張小口,卻扯著抹謔笑,渾不似長相那般純真脫俗,倒有一股子壞勁兒。斜髻束帶,僅插上幾朵梨花,憑的素凈。
年不過十二三的樣子。
白玉堂見她現了身,仔細端詳她面貌,心里咦的一聲。公孫從他身后跨出來:“這位千金是……”白玉堂又將他一把拉到后面,朝那丫頭冷笑一聲。
“小鬼怎的大白日也跑出來了?你受得住這日頭?”
“這陰陰的天哪有日頭?就算有,也曬不著我呀!”她學著白玉堂將嘴巴一撇,說:“再說了,我可不是什么小鬼,人家有名有姓的!”
公孫抬眼去瞧白玉堂,卻見他目中三分警惕六分狐疑,余一分憐惜……憐惜?莫不是……他以往就認得這位小姐?
卻聽那廂脆生生地道:“不過姓甚我也懶得與你們多說,你們只管喚我乳名——玉梨兒,便是了!”
玉梨兒……玉、梨…………
展昭得報趕回開封府時,已是酉正。他一面聽公孫悄言訴其中經過,一面打量那邊與白玉堂正起勁拌嘴的丫頭片子。
冰肌雪膚,華容無雙,且自空中隱隱傳來陣陣清香。忽然間記起一句: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
這香是來自她,還是她發(fā)上綴著的幾朵梨花?
正自打量間,丫頭已轉過頭來,瞧著了他。
她見著這邊一身紅衣官袍之人,面貌清俊秀雅,眸如暖玉,卻深不見底。唇邊微微一抹淺笑,見者安心。她自小深閨獨處,哪里見過什么外人,此時見了展昭,心里不禁暗暗嘆想:若是那日自己能睜開了眼睛,便能早一些見著這般好看的笑了吧。能有這種笑的人,會如爹爹所說,是個污穢齷齪的小人么?
玉梨兒又看罷兩眼,便想,怕是爹爹胡謅的吧。一顆心竟向著外人過了去。
展昭走近幾步,伸手便將那尚在齜牙咧嘴的耗子拽到一邊兒,對她卻十分有禮地說:“小姐尋展某何事?”
玉梨兒奇道:“咦?我還未及說呢,你怎知我找你有事?”
白玉堂在一旁冷嗤。
原來派人將展昭叫回來的,便是白玉堂。公孫也不知他為何在見了這小丫頭之后便派人去尋展昭,只聽白玉堂念叨什么風流債。
“風流債?”展昭聽公孫說罷,瞪向身旁之人。
白玉堂嘿嘿一笑,巴住他說:“不是風流債么?你瞧瞧她那小臉兒,眼熟不是?你敢說不是你自個兒惹上的?”
展昭瞥他一眼,自然知道他說的什么!昂!那叫什么風流債?”
“嘖嘖,人家忘不了你,都找上門來了,還不風流呀?”
“白玉堂!”展昭橫他一眼,將他搡到一旁去。轉過身對玉梨兒說道:“小姐現居何處?現下天色已晚,不如展某先送小姐回去,有事明日再談,可好?”
“不要!”
“……小姐?”
“別叫小姐了,叫玉梨兒!”玉梨兒笑嘻嘻的搖晃著頭,一派天真的樣子,“我呀,要和你同住幾天,然后再看究竟與不與你說那事兒!”
眾人皆是一愕,心想這女娃兒說話行事憑地大膽!正這錯愕之時,白玉堂忽然道:“好呀!你隨便!”他見展昭瞄他,嘿嘿一笑,湊到他耳邊說:“有什么不好?我可好奇她想跟你說什么事情呢!”笑是笑,卻彌出一股子的寒氣。
玉梨兒察覺得清楚,心里暗暗不悅,想:哼,小氣!
但也因白玉堂這一說,玉梨兒終歸還是住了下來。
其實她住下來倒不會給開封府添什么額外的亂子,不像某只頑得緊的耗子。
除了常常在展昭辦事時跟前跟后之外,倒沒多在開封府內現身。只是她出現的時辰常是隨心而定,其間偶爾撞上一些尷尬的場景自然也不足為奇。
那一日不慎撞著白玉堂將展昭強壓在床上說話,她推門只看到一眼,即刻便懂事地退了出去。片刻后聽著里面乒乒乓乓響了一陣,小臉上浮起一抹詭笑,這才再推門進去。果然見著展昭已然下了床,正面紅耳赤地瞪向白玉堂;另一邊兒哼幾聲,趴在床上不起來。也不知挨了幾下。
心里那個偷笑哪……她卻仍舊裝出一付乖巧的樣子說:“咦?我以為你們親熱呢,原來不是,是打架呀!”
白玉堂一躍而起,罵道:“鬼丫頭,少裝出那付臉來,你以為我不知曉你想什么呢!”
玉梨兒沖他一吐舌頭,便躲到展昭身后去。
這般場景也不是演過一回兩回了。
其實玉梨兒早覺出這兩人曖昧,也知曉那白玉堂留她下來就是為了防著她方便,不過偶爾借此逗逗,確是十分有趣的事。
她不是壞心,只是那兩人這幾日本來就鬧得兇,再加上她有時覺著他們這般吵吵鬧鬧的反而更有意思,所以才時不時地攪幾趟渾水。不過上一次渾水攪過了頭,展昭轉身就走,留下白玉堂與她大眼瞪小眼。
也是這一夜,她才懂了這些時日兩人究竟在鬧什么。
……我不過是想讓他隨我四處飛一飛罷了,他卻說,你讓那老梨樹在這冬日里開了花吧,我便同你去………………
白玉堂這般說時,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愁顏。
他不肯?
不肯。
為何?
自然是放不下包大人,放不下開封府,也放不下他那一肩擔著的職責了……迂吧,這貓?
嗯嗯……
玉梨兒心里卻想,真是迂嗎………………?
她所見的展昭同爹爹講的太不相象了。不似爹爹講的那般下作的人,反倒是個一身正氣的好男兒。這幾日賴著他,隨他尋訪查案,見他懲惡除暴,怎樣也比目中無人老是自恃甚高的爹爹來得好。
或許……爹爹是妒嫉著呢,所以才會說那么難聽的話…………
“這么晚了,你這丫頭來做什么?”
玉梨兒聽得白玉堂問,回過神來,笑道:“自然是來提醒你們明日別忘了帶我去查案!
“明日不查案,只喝酒。”
喝酒?她眼珠子一轉,噘嘴道:“喝酒我也去!”
白玉堂白她一眼,展昭卻笑了:“好,帶你去!
次日,展昭果然帶著她出門去。白玉堂雖然一百二十個不樂意,卻不放心他與玉梨兒獨處,還是黑著臉跟了一起。
汴京冬日也不盡是繁華。年關雖還遠,大街上行乞之人卻是日日漸多。
要知一年再好的收成,繳了租子繳了稅,余下的糧食也不夠吃過半年的。入了冬,能入口的東西更見稀少。有些小手藝的人便做些小手藝活,一無長處的人中除了能下力的可以做些零散短工外,其余的便只能往繁華之處乞討度日。
這世間,富有富得坐擁金山銀海的,窮有窮得一身除了骨頭便是皮的,不過一國之內,一墻之隔。因而才有那么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世道如此。
三個人此時坐在酒鋪里,桌上燙的酒冒著騰騰的水氣,酒香隨著水氣一咕嚕一咕嚕地涌出來,微微的焦味兒,光聞著全身便暖了一般。
街對面坐著幾個乞丐,有老有少。白玉堂掏出五兩銀子,讓小二給那個老的拿去,其他的一人賞一壺燙酒喝。
“假惺惺!你怎么不每人賞五兩銀子?”
白玉堂聽玉梨兒這般說,瞥她一眼,似乎不屑作答。展昭和氣,慢慢跟她說:“玉堂原也沒做錯!
“行乞之人,必是家里窮到了極至,才不得不出來做這些?墒歉F也分許多種。懶窮的,賭窮的,雖然也是窮,卻并不值得施舍。你看坐在那里的人,除了那位老人家,余下的哪個不是有手有腳,正當壯年?莫非除了行乞,他們便無以為生了?”
白玉堂插口冷哼道:“賞他們酒喝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原來在你們眼里,窮人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白玉堂冷笑一聲,說:“三六九等倒不至于。不過呢,窮人也是人,也會分好壞的。這點丫頭你可得記著了!
玉梨兒倒是想起先前展昭用二兩銀子買了那落魄小姑娘一筐荷包的事。連著想想,那樣的小姑娘也懂得用手藝賣錢而非行乞,展昭他們此時說的似乎也有道理了。只是她以往一直以為窮人性情皆比富人來得好,乍聽這番教導,一時還是適應不了。
索性拋開話題,安安心心地喝了幾口酒。
幾口黃湯下去,她喝不出味道,偷眼瞧展白二人。這二人,一人只是輕抿,專心聽著酒鋪里其他客人天南地北的聊天;另一人倒是喝著暢快,偶而聽到什么,也只挑挑眉毛,隨即無事般繼續(xù)喝。她也仔細聽了聽,無非是些街里坊間的閑話而已。譬如最近誰家里新添了大胖小子,誰莊上納了良妻美妾,又或哪間當鋪收了什么瑪瑙珠子,哪間古玩店里又多了什么新鮮玩意兒。
那些與查案有什么關系?
她可不信這二人是真來喝酒閑聊的。
正想著,展昭忽然起身,“我去一去,你們在這兒等。”
玉梨兒還未回過神來,聽得白玉堂急著說:“我不放心,跟去瞧瞧,你在這兒等著!”話音一落,人便尾隨展昭不見。
不過眨眼功夫,桌子旁便只剩她一人了。
她愣上半天后,垮下小臉,心里想:去吧去吧!反正我孤單了好些日子,早就慣了的!
怒著摘下頭上一朵梨花,化成銀子丟在桌上,也離開了酒鋪。才懶得等他們呢!
酒鋪出去,拐了兩個街角卻見著八仙樓。她忽然一怔,慢慢緩下腳步。
八仙樓往東隔一條街,便是沈府。
這幾日隨著展昭四處奔走查的案子,便是與沈從安沈侍郎有關的。
聽說是沈侍郎中飽私囊,貪沒了朝廷發(fā)的十萬兩賑災銀子,所以才會被押至開封府問審?墒钦拐褏s跟她講,別說一個侍郎,朝廷一品大員里,若非位極人臣,誰也不敢一口氣沒下這么大筆賑銀。沈侍郎多半是被栽贓誣陷的。可惜的是十萬兩官銀一直沒找到下落,侍郎縱使無辜,也有口難辯。
那時她還奇著他怎么肯為沈從安如此盡力查案,要知平日里,沈從安素來都是極瞧不起江湖出身的展昭的。即便展昭不計前嫌,也不用這般盡心竭力吧?
展昭卻只淡笑。
玉梨兒便想,恐怕就算需要洗刷清白的是他的殺父仇人,他也會真的用心去查案吧?
……這般一板一眼的人,果然迂呢。
想到這里,她輕輕笑了起來,腳下一轉,便向沈府行去。
沈家三代朝臣,仗著祖上庇蔭,如今比上不足,比下卻綽綽有余。平日迎來送往,人聲很少歇過?上荼热藦姡缃褡叩介T口,卻真能讓人懂了何謂“門可羅雀”、“世態(tài)炎涼”。
玉梨兒抬頭看看門匾上的兩個燙金大字,嘆口氣,尋府后的偏門進去。進門慢行,院子里紅梅初綻,一草一木,竟然皆與半年前一模一樣,毫無改變。
……偏偏草木無礙,人事卻非。她垂下眼,不敢再細看。
聽得遠處敲魚之音,自循聲而去。走近祠堂,才聽出原來是沈夫人在念佛經。
沈從安素來恃才傲物,夫人卻是良善之人,平日只吃齋念佛,鮮理俗事。如今聽她聲聲帶泣,想來夫君被囚,饒是再平和的心境也已慌亂了起來。旁邊丫鬟試著勸,卻聽她嗚咽地說,這可是落在開封府手里,他平日那般作賤人家,如今……如今人家還會幫他不成?嗚……
夫人別哭壞了身子……
……我的身子和夫君的性命比算個什么?我兒……我兒若是在天有靈,便保保你那苦命的爹吧!嗚嗚嗚…………
竟像是要哭暈過去一般,也不知已經哭了幾個時辰。
玉梨兒聽著里面聲聲哽咽,本來已作好打算只來瞧一眼的她,這時禁不住眼眶也一紅,一個按捺不住就想要踏進去?墒且恢荒_都抬了起來,腦中卻轟的一聲,記起了什么。目中漸漸黯淡下來。她緩緩收回腳,找一處祠堂的墻角蹲下,默默落淚。
里面哭得腸斷,她在外聽得心碎……
佛說,有一業(yè),必有一孽;依所種之種,獲應得之果。
沈從安的下場是惡業(yè)結的果,他平日待人過于刻薄,才積下今日之禍。此乃天命,她又能做什么?夫人啊夫人……你如今就算哭干了眼淚,哭壞了心脾,我亦無可奈何……
暮煙如夢,穿堂風過,散開褚黃佛帳。玉梨兒抹干眼淚,站起來向祠內看最后一眼,終于悄然離去。
不再管沈夫人如何慟哭,也不管她取下沈家牌位最末的一座,抱在懷里悲痛欲絕。
她便如那牌位上靜靜篆刻著的“沈玉梨”三字一般,只能冷眼看這世間……
世間有情否?
步出沈府,躊躇許久,她還是向開封府行去。展昭是好人,白玉堂……白玉堂也不壞,他們會把這案子查得水落石出的吧?
想是這般想,卻還是有些忐忑不安。更不料剛進開封府就有人一陣風似地刮過來,揪住她手臂怒道:“叫你等的,你跑哪里去了?!”
原來是白玉堂。
她嚅喏道:“是你們把我一人丟下的,怎么反倒這么兇巴巴的來質問我?”
白玉堂哼一聲,瞪她一眼,便扯著她往堂內走去。
“干嘛?”該不是想動私刑吧?
“沈從安的案子有眉目了。你不想聽?”
白玉堂將她拉進去,展昭正和包拯說著什么,公孫策在旁疾書。
“玉梨?”展昭見著他們進來,微微笑開:“跑哪里去了,害得玉堂他好找!
“我……案子真有眉目了?”
展昭淡淡一笑。明知她故意轉開話題,他卻還是順著她的話頭說下去!班,我們找著賑銀下落了!
原來那十萬兩銀子,是被分散了存在京里的各家當鋪內。展昭也是聽見了酒鋪里那些人閑聊,猛然間才想起這么一個暗路。那時他立即動身挨戶查探,一日走完十一間大當二十七間小當才弄清的賑銀下落。
公孫已將公文盡數書畢,只待包拯一聲令下,便可前去各家當鋪查收。
玉梨兒忙道:“我也要去!”
“……不行。”卻是展昭搖頭。
“展昭——”
“不行就是不行,你羅里羅嗦什么!”白玉堂狠狠敲她個響頭,也不管她痛得哇哇叫,自個兒和展昭去辦事了。
——臭老鼠!總有天非得要拆了你的皮肉骨頭拿去做花肥不可!
公孫見她齜牙咧嘴的,倒是笑了,安撫她說:“莫氣莫氣,展護衛(wèi)不也是為你好么?他只是怕你跟去了,見著不想見的人!
“我哪里會有什么不想見的人!”
公孫緩緩說道:“這案子……是與沈侍郎有關的,今日栽贓他之人,說不準往日也曾對沈家下過什么毒手,你……還是不要見的好。”
玉梨兒聽到這里,心里咯噔一下,瞪向堂上二人——原來這些人都是早就知曉了她的身份的!
……想來,也是。
展昭將她自河里撈起來時,自然見過她的長相,想那白玉堂也不例外。但是奇了,知曉她的身份他們卻不怕,是因他們本就無畏于鬼神么?而且還心心念念地為她著想……
當初她的確是被人推下水去的,怕是與爹爹積怨頗深之人所為。若是這次摻進這案子里,指不定真會撞上當初害她之人。但是……
“我還是要去!
“玉梨小姐?”
玉梨兒微微一笑,輕輕道:“我得去……我要去看清,這世間除了沽名釣譽貪權牟利之輩外,還是有真心真意對人好的人。先生,他還是我的恩人呢…………”
她終歸還是悄悄地跟去了。
以往幾日也不是沒跟過,可是與那時相比,這時他二人辦案,比起初始展昭一人獨撐之時,竟多了份勢如破竹之感。何來如此奇效,不就是身邊多了個白玉堂么?玉梨兒想一想,忽然輕笑。
展昭也不盡是表現出的那般溫和之人,該斷則斷,行事作風偶爾竟有果決帶狠之感。他不止是個好人,或許……更是個能作為之人。
白玉堂更不消說,只看他談笑間劍出血落,便知這人是何等狠辣角色。
玉梨兒平日吃虧也是吃在這人身上的。心里便想,若是能小小報復他一番,倒是快意之事。
案子破得極快,找著了被貪沒的賑銀,便有了追查下去的線索。僅從當鋪這一條線,兩日之內就追查到了右相門人那里。奉旨拿人一問,官場間爾虞我詐結朋成黨之事便擺在了青天白日之下。算來也怪沈從安自己,平日對人太苛,且不識分寸,才會被人逮著此番受命賑災的機會報復。
案子至此,至少已是緩下。沈從安無罪開釋,僅是被皇上訓斥一番,便也作罷。此一牢獄橫禍,省己及人,頗令沈從安有脫胎換骨之感。
只一處不悅人意,便是他此時無論如何也還是拉不下臉去謝過開封府。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么!
玉梨兒那日在院里找著展白二人,首要之事便是向二人福了一福:“我代他謝過大恩!毖垡娔嵌酥皇切χ泻羲沧缕凡瑁阋嘈Φ溃骸霸賮,臨走之際,玉梨兒想坦誠以待!鳖D了頓,續(xù)說:“我不是人。”
白玉堂這時正端茶飲著,聞她這句,嗆得咳了出來。展昭為他撫背順過氣后,他方怪笑道:“你就算覺得對我們有愧,也用不著這么說吧?”
玉梨兒瞪他一眼:“你明知我說的什么,裝蒜!”
“哦哦,”白玉堂賊笑,“我們當然知曉你說的什么。當日貓兒將你從湖里救出來時,你已經咽了氣,現在竟然還會出現在我們面前,那你自然不會是‘人’了。要不我為何叫你‘鬼’丫頭?”
玉梨兒白他一眼,跑去挨著展昭。
“我……自小被關在府里,都沒見過外面是什么樣子,只覺得家里千般的好,沒什么可憂慮的。平日也不覺得爹……沈從安有哪里不好。后來有次我與沈夫人見著他用極其刻薄之語罵走一個老乞頭,才知他對人如此不寬待。那時夫人心軟,叫我悄悄從后門出去布施他幾個饅頭。我去了,不過,那老人家卻沒接。”
“……他反倒跟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我記不全了,卻記著這么一段——這世上,當官之人瞧不起營商之人,大商人瞧不起小商人,小商人瞧不起莊稼人,莊稼人瞧不起要飯的人,因此,這當官之人瞧不起要飯的人,便是人之常情了。何謂人之常情呢?便是情不值錢,人看不起人?墒悄,想想,無論當官之人、營商之人、莊稼人亦或要飯的人,大伙兒其實都是為了活命手心兒向上的人。”
她一聲聲地將這段慢慢道來,每講一句,展昭面色便凝重幾分。白玉堂也不喝茶了,放下茶盞,靜神凝聽。
“我便是聽了這一番話,才知曉自己心安太過。這世上,人情多,真情少。你瞧沈從安入獄的這段日子,沈府便如忽然間破落了一般,連點生氣都沒有了。往日那些笑臉美言之人,哪里還見得到一個?唉……我是早早就被摁死在水里了,否則,讓我活著見到今日,還不知受不受得住!
展昭靜默片刻,忽然問道:“你怎的不再喚他們‘爹’‘娘’了?”
玉梨兒笑笑,說:“我不是說了么?我不是人,可是,我也不是鬼。我如今已不能再和俗世有什么瓜葛了,自然再不能有什么‘爹娘’。本來……這次我是不能回來的,可是沈家遭此禍事我又不能不管,這才想著是不是能托個人幫我。思來想去,你任職至今屢破大案,雖然一直聽著沈從安說你的不是,但想想也許并不盡如他所說,這才來找的你。來時我心里還擔憂你肯不肯,想先看看情狀再跟你攤牌,誰知你心地這般好,已經在插手管著了!
“份內之事……”
白玉堂忽然哼道:“拍馬屁!”
“你——”玉梨兒肅下小臉,再白他一眼,“我又不是拍你馬屁,要你多話!”也不等他回嘴,轉臉又對展昭說:“我就知展昭你仁厚,但是我還是要謝你,這樣,我許你如一個愿?珊?”
“不必了。”展昭淡淡說道,“職責所在,盡綿薄之力而已。若是玉梨小姐非要提個謝字,倒顯得展某破這案子似乎另有所求了。”他言語平淡,說的似乎是客氣話,但自他口里吐出來,卻不只是客氣而已。那番意思,若是玉梨兒再提什么謝,怕他就真要介意惱著了。
一人之節(jié)氣,似乎也顯在這些小地兒里。
玉梨兒怔怔看了他半晌,驀地一笑:“若是我早生個幾年,可就好啦!”至少能有個配得上他的年齡。
不過呢,這俊雅如玉般的人物已然有了所愛,她就算真早生個幾年,想來也沒什么用處。想到此處,便瞅向白玉堂,頗有意思的笑了笑。
“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了!彼従徴酒,又向二人福下:“展昭,他日若能見著沈從光,替我?guī)Ыo他八個字吧——嚴以律己,寬以待人。”
她這一福久久難起,展昭已經要伸手去扶,她忽然自個兒站正,抬起臉來,眼中粼粼有著水光!熬戎改钢,無以為報。我定要許你如一個愿!
“你這人,千般萬般都是為了別人,從不為自己。我看不過去。你不能為自己,便讓我來為你做些事吧!
展昭一怔,正要答話,卻被白玉堂一把扣住。
這一閃神,玉梨兒已轉過身去,慢慢向遠行去。
“……江南江北,曾未見、漫擬梨云梅雪;瓷酱和,問誰識、芳心高潔………………”
聽她悠悠念道,慢慢行遠。清香逐風,望之亭亭,袂飄若仙。便似要騰云駕霧一般……
直至芳影無蹤。
過后許久。
“……走了!卑子裉猛驴跉猓拐炎。驀然又笑了起來,說:“我怎的這般糊涂!”
“嗯?”
“該問問那丫頭,大冬日的,她自哪兒找的梨花插在發(fā)上?若是真問了,也許便真能找著讓那老梨樹開花的法子了!哈哈哈……”
展昭不禁也笑了起來。
心里卻想:開花……開也罷不開也罷……………你可知,我的心愿……………
十日后,明道二年十二月十七日,賑銀一案終告水落石出,右相被黜。
又過數日,天已冷得風過割臉。這日一大早的,開封府忽然響起陣陣驚呼來。
白玉堂站在那老梨樹下,竟是傻了一般,望著那滿樹雪白的梨花。
那白壓壓的一樹,渾似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微微輕風之中,花瓣飄舞,隨著穿堂之風,清香四處彌散。
“開了……”他喃喃念了幾遍,忽然跳得起來,扯住一旁同樣看得呆怔的展昭:“開了,貓兒!貓兒!你看見了嗎?開了!這老梨樹在冬日里開花了!”
旁人都叫著神跡,歡欣雀躍。展昭愣愣看著眼前一幕,心里卻在想:她……她怎會知道我的心愿………………
非是刁難才提出的要那梨花冬日盛開——想與他一起去,想與所愛相伴遨游四海,那樣恣意的日子,誰不想?!什么花開花落,不過是因放不下那一肩的擔負,為自己,為他尋的一個借口罷了…………
其實,他又何嘗……不想花開…………………………
“貓兒……”
展昭看向白玉堂,見到他神色激動之外,目中一分隱憂,一分期盼。
“……”
展昭不說話。
白玉堂笑笑。
眾人在場,他不好放肆,只輕輕握著他的手臂,有些落寞地說:“看見了么?花開了呢……”
“……嗯。”展昭垂下暖眸,抿著一抹淡笑,輕輕地說:“那就去吧。即便時日不長,我們也出去飛一飛吧……”
飛吧,只有與你一起飛翔,才是我真正的心愿…………
那一樹的梨花,仿佛開得愈發(fā)的爛漫。
我定要許你如一個愿………瓊花飄香中,似乎還有那道聲緩緩傳來…………
玉堂。
嗯?
你還是被人擺了一道呢。
啊?什么?!誰敢擺我五爺的道?!
你不是曾說過,這老梨樹若是開得了花,你便將“白”字倒過來寫么?
……呃……這……這……這個死丫頭………………
哈哈哈……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