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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利威爾有些意外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很多夢的人。
這樣的情形是從出逃以后開始出現(xiàn)的,像是一些久遠的片段或是時間的溯回,醒來后血壓大概升得很高,來來回回地翻涌在血管里。
于是他有些犯惡心,跪在地上嘔吐的時候他想,我也許是暈船了。
他快要老了,他的身體機能馬不停蹄地往最低點狂奔,他時常會嘔吐,這是大腦受損留下的后遺癥,嘔吐時伴隨的血壓升高讓他力不從心,血液總是晃蕩在窄小的血管里,他就坐在更小的船只上漂浮,于是他說:
“我大概是暈船了!
說的時候目光注視著的是窗外的海,以前在圖冊上看過的海,猙獰得可怕。
二
他有時候會坐在窗臺上看樓下的行人,房屋是草草建造的,他每次坐上去都會感到輕微的搖晃。
這是房屋卑微的掙扎,總有一天它會成功地把我甩下去,也許我會后腦著地,流出一堆可疑的液體后死去,那是它的勝利。
它的勝利。
過程卑微,結(jié)局熱烈。
人類呢?
恰恰相反。
他看著街上的行人,已經(jīng)有店家躲在危房里開始做生意,神情是帶著厭惡的諂媚,但沒有恐懼和驚疑。他們過得比在墻內(nèi)更安心更平和,他有時還聽到他們用戲謔的語氣談?wù)摼奕耍掝}里偶爾有調(diào)查兵團,言辭在他耳內(nèi)流入大腦,但只是一閃而過,他緊了緊領(lǐng)巾,走得很急促。
這是什么故事,他想,莫名其妙。
三
船還停在沙灘上,用的是最貴的木材,他聽到很多夸贊感激的來自平民的聲音,他們感恩戴德地敬愛著明智的議員,他們拼了命削尖腦袋地找關(guān)系擠上這艘大船,他們用盡全部心機只為離開那面再也沒有作用的大墻不成為被留下的那一個。
現(xiàn)在在這里的全是贏家,他們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著,等他們百年之后還能留下一具給人哀悼的尸體,他們可以因為自然老去而死亡,他們還能在晚上睡一個好覺,他們還不用擔心在切菜時因為巨人的走動引起的地震害得他們切傷手指。
我也是幸運的贏家啊。
利威爾真誠地想到,窗臺微微抖動,迎合了他全部的誠懇。
“你要死嗎,利威爾?”
他聽見韓吉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他轉(zhuǎn)身看著韓吉微笑的臉,像之前所有的玩笑一樣輕松的表情。
“嘁,”他這樣哼了一聲,然后他說:“大概吧!
四
船不夠大,所以總會有人被留下。
利威爾每天都看著擱置在沙灘上的大船,但很少會想這件事。
調(diào)查兵團作為被判定有罪的一方必須留下二分之一的人留守在墻內(nèi)。
墻內(nèi)是必定死亡,墻外是未知。
埃爾維讓利威爾離開時,態(tài)度很強硬,他說:“聽著,船駛出后一切都是未知,需要的不是謀劃,而是戰(zhàn)斗力。你比我要更強,這是命令。”
利威爾無法反抗埃爾維的命令,于是他離開了,帶著埃爾維親自灌好的幾大瓶氣體和認真?zhèn)湎碌牡镀,他站在夾板上看那些被放棄的人類,只看見埃爾維純粹的眼睛。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離開意味著什么,除去那些數(shù)不清的緣由,只剩下最后一個——成全了埃爾維第一次的私心。
五
大腦受損后常常會留下一些綜合癥,有時它不是從開始就伴隨你,而是突如其來,像是枕頭里的一根針,一直裹在柔軟的絨里,某天你躺下時就戳進你的大腦,攪拌你的腦漿,擾亂你的思緒,結(jié)束你的生命。
這是陳年舊傷,連續(xù)作戰(zhàn)疲憊不堪地在使用立體機動裝置時摔下,聽起來太過于軟弱了,但實際上,大約是太多的血腥味和倦怠濃烈過分,他甚至想不起來摔下時的疼痛,只記得像是一把火焚燒了他,然后他就昏厥于黑暗中了。
他醒來時看見的是埃爾維,男人斜靠在床上已經(jīng)睡著了,他則半趴在男人的胸口。
有時埃爾維的細心溫和以至于他有些揪心。
他閉上眼,除了后腦微微發(fā)疼以外,一切都無比舒適。
直到他從甲板上再也望不見那些痛哭著咆哮的人類,一切就開始爆發(fā)了。
六
事情的開始是多夢,接著是高血壓和嘔吐,最后是永遠乘坐在船上漂流的不真實感。
他開始很少出門,聽取一些無意中就驚心的話題對他的病情毫無幫助,他整日坐在窗臺上和韓吉相互諷刺玩笑。
不談利威爾班,不談被拋棄的人類,不談埃爾維。
有時聊到一半利威爾會開始嘔吐,一開始是一些稀爛而發(fā)著酸臭味的摻雜著碎塊的粘液,漸漸地,吐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完整,酸水的氣息也變得淡了。韓吉輕輕地拍著利威爾的背,終于在利威爾彎腰背對著她的時候,收起了笑容。
從壁外調(diào)查到逃離,不過都是進出一堵墻罷了。
在利威爾終于直起身時,韓吉嘲笑道:“你現(xiàn)在就像巨人!
利威爾跟著笑,然后他指著那些完完整整的嘔吐物說:
“這種惡心的東西,難道是埃爾維嗎?”
韓吉說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話是:“不,它們沒有埃爾維那樣堅定的藍色!
它們是樓下幸福的人群,完整,卻再沒有任何價值。
七
利威爾醒來時,天還是黑的,他伸手去拿表。
表停了。
他晃了晃腦袋希望自己能正常地思考,但是他做不到了,他的病情日益加重,終于到了頂峰,他的腦漿已經(jīng)混成一片,他的大腦皮層快要暫停工作,于是他想,埃爾維是錯的,我應(yīng)該和他一起變成巨人的嘔吐物,而不是在這里,變成信仰的嘔吐物。
他支撐自己站起來,無意識地開始翻找某樣?xùn)|西,直到他全部佩戴完畢,才發(fā)現(xiàn)那是立體機動裝置。
他努力地從樓梯上蹣跚著下去,這并不容易,眩暈感變得越來越強烈,他用力吞咽著壓制嘔吐的欲望,眼睛開開合合也依舊看不清楚。
街上很黑,隱約只有一兩家燃著蠟燭,興許是哄孩子睡覺所以沒有吹滅,利威爾走得很笨拙,地面來來回回晃蕩讓他像個嬰兒,又像個酒鬼,然而他不能像嬰兒,把委屈化成眼淚,更做不到像酒鬼,把絕望變成尿液。
他很累了,但停不下來,地面其實很平穩(wěn),他曾經(jīng)坐在窗臺上時很多次地注意到半跪著修路的人,讓他想起了籠子里的豬,因為沒有脊椎,它們永遠沒有辦法抬頭望一望天。
他的腳步最終停在了大船邊,這是他來到這里以后第一次真正地站在大船邊,他沒有想到,從家里每天都可以看到的東西,原來離他那么遠。
他躺在船邊,想休息片刻再上路,閉上眼后,他開始做夢,他和埃爾維領(lǐng)別時的親吻,埃爾維夾雜著舍棄與私心的矛盾決定,埃爾維在船下看著他的眼神,以及他吐出的那些完整的食物,最后他夢到他卑微的窗臺,短暫地滑過一個念頭:也許你不能實現(xiàn)你的勝利了。
畢竟,我要死了。
八
韓吉找到利威爾時,利威爾側(cè)身躺在船的旁邊,面向船沉重的舵。
他身邊是一個因為存放時間過長而漏光了氣體的空罐子,手中握的是生銹的刀,右手因為他的姿勢,不經(jīng)意地擱在左胸前。
韓吉站在他的身邊看著他,最終行了一個已經(jīng)有些生疏的禮。
“為人類的自由獻出心臟!
她這樣說,像利威爾和埃爾維窮盡一生所希望的那樣。
她蹲下身,為利威爾緊了緊領(lǐng)巾,恭喜你,你終于擺脫了暈船的痛苦,但接下來就該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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