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月當(dāng)空。星光慘淡。

　　殺熊嶺上，山神廟前，顧惜朝負(fù)手望天，夜風(fēng)瑟瑟，將他的青衫剪得翻飛，仿佛就要羽化成仙、凌空而去。

　　戚少商倚著廟門，靜靜凝視著夜幕中那一抹青色，有些恍惚，記憶中無數(shù)畫面紛至沓來，在心中兜轉(zhuǎn)一遍，竟似將前世今生都走了個輪回。

　　前世今生……他與他，還有無——來世？

　　終于，顧惜朝一聲嘆息，拂袖轉(zhuǎn)身。

　　一眼，正對上身后的戚少商一瞬不瞬注視著他的雙眸。

　　“北斗之側(cè)，天河以西，兩顆掃帚星同現(xiàn)天際，一現(xiàn)赤芒，一閃白光，”顧惜朝目注戚少商，幽幽一嘆，“星象詭譎——大當(dāng)家，此次怕是在劫難逃了�！�

　　戚少商向前走了幾步，似對顧惜朝的話并不意外，直視面前的人平靜地開口道：“其實你早有預(yù)見，那姚古必會怯敵不前，所謂左右合圍的計策是難以實現(xiàn)的�！�

　　“戰(zhàn)備未修，邊防不固，反欲守三鎮(zhèn)、逐強(qiáng)敵、分兵兩路進(jìn)軍太原，根本是死棋一著！”顧惜朝想起朝廷每日一道催促進(jìn)兵的旨意，嘴角牽起一絲譏誚的笑，“枉我們?nèi)龖?zhàn)三捷，成功收復(fù)壽陽、榆次，如今卻迫不得已退守這殺熊嶺，戰(zhàn)機(jī)已失，再想扭轉(zhuǎn)局勢難如登天！”

　　“我知你早就料定了這個結(jié)果，”戚少商望向顧惜朝的目光深邃而沉靜，一字一頓地說，“但你最終還是同意出兵了�！�

　　“大當(dāng)家憂國憂民，縱然明知兇險，難道真能置太原之危于不顧？”顧惜朝的眼中一片了然之色，朝戚少商一聲長嘆，“你知我心中所想，我又怎會不知你？就像我料定你聽到金人南下的消息必會投身軍營一般……只可惜這一場戰(zhàn)爭，勝負(fù)怎樣，結(jié)局如何，恐怕遠(yuǎn)非你我之力所能改變……”

　　“你是指太原不保、大宋危殆？”戚少商濃眉緊蹙，沉聲問道。

　　“大當(dāng)家心中明白，何必故作此問？”顧惜朝聞言一挑眉，冷哼一聲，“金國方當(dāng)新造，兵強(qiáng)馬壯，伐遼一戰(zhàn)眼見大宋積弱，軍備廢弛，覬覦之心早生，可笑皇上和朝中文武不思御敵，每日仍是飲酒作樂，歌舞升平，金人發(fā)兵南侵，尚未渡河，朝廷先已自亂，又是禪位又是求和，童貫等人借口抗敵大肆搜刮民脂，可一旦臨敵就畏縮不前，叛降之將四出，軍心動搖，使那金人長驅(qū)直下一路如入無人之境……大宋是不是危殆，大當(dāng)家看得和我一樣分明吧�！�

　　戚少商沒有否認(rèn)。執(zhí)著逆水寒的手青筋畢現(xiàn)。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家國興亡，即便看得分明，卻是義不容辭的。”

　　“是，戚大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豪杰，為國為民不惜舍生取義，”顧惜朝說著也將目光凝注在戚少商用力握緊的逆水寒劍上，微微一哂道，“逆水而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大當(dāng)家，這把劍倒真是配你�！�

　　“你又何嘗不是如此？”戚少商目光灼灼，盯在顧惜朝臉上，“明知金國強(qiáng)勢，還是隨我一同入了軍營；明知此行艱險，還是義無反顧、竭盡所能……”

　　“義無反顧又如何？我縱指揮三戰(zhàn)大勝，還不是一樣救不了太原、被困于此？”顧惜朝打斷了戚少商的話，唇邊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沒想到大宋一直視我顧惜朝如草芥，我顧惜朝竟有一天會為大宋戰(zhàn)死沙場！”

　　戚少商忽然變了臉色。

　　這些日子以來，無論苦戰(zhàn)堅守還是受傷流血，都不曾撼動他分毫，即使被困殺熊嶺、援軍不見、生死未卜，他依然無懼無畏，面不改容。

　　然而此時此刻，顧惜朝的最后一句話，仿似一記重拳擂在胸膛，每一個字劃過心頭都扯起一絲銳痛，終于令他顏色更變，再難平靜。

　　“你只是我的軍師，并非軍中將士，不必為大宋戰(zhàn)死沙場，”戚少商深吸一口氣，望定顧惜朝，“你一向不服天命，此次也不該甘心認(rèn)命才是……”

　　顧惜朝一怔，全未料到戚少商竟有此一說。

　　“你想讓我逃跑，還是投降？”

　　“我只想讓你活著�！�

　　四目相對，彼此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千言萬語，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靜默，在二人之間。

　　山風(fēng)蕭索。冷月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顧惜朝收回與戚少商對視的目光，輕輕一嘆：“大當(dāng)家，我知你的情義，只是時至今日，還如何能逃？你我現(xiàn)下是被完顏宗翰親率的精兵所困，對方兵力數(shù)十倍于我方，早將這殺熊嶺層層包圍得密不透風(fēng)，我們憑借險要地勢死守不難，若想逃出重圍卻是不可能的……難道你讓我縛你降敵不成？”

　　戚少商沒有答言。

　　“當(dāng)日銀術(shù)可死在你我之手，完顏宗翰恨不得將我們挫骨揚灰，你以為我會去向他低頭求降？”

　　戚少商依舊沉默。

　　“大當(dāng)家……”顧惜朝口中喚著戚少商，卻沒有看他，而是舉頭望天，一雙清幽的眸子輝映著墨色蒼穹中幾點寥落星光，自顧自說下去，“想當(dāng)年你是我做夢都想殺的人，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始終也沒能殺了你……只因你是唯一懂我的人，救我的命，信任我，給我一切可以施展才華的機(jī)會……晚晴走后，我在這個世上已沒有親人，只有你這個知音……”

　　說到這里，顧惜朝略停了停，重新將視線轉(zhuǎn)向戚少商，見后者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凝注在他的臉上。

　　“如今被困于此，你我心中都明白，若援兵不至，死守下去只有一個結(jié)果……”顧惜朝望著戚少商淡淡一笑，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你說的不錯，我命由我不由天，可‘士為知己者死’正是我自己的選擇�！�

　　“惜朝！”戚少商聞言只覺情懷激蕩，再無旁騖，一揚手中的逆水寒慨然道，“好！我們就在此處與那完顏宗翰放手一戰(zhàn)！”

　　夜風(fēng)中，冷月下，逆水寒映著月色寒光，錚鳴不止。

　　此后數(shù)日，憑著山勢險要，憑著顧惜朝的方略，戚少商帶領(lǐng)將士們一次次英勇?lián)敉私疖姷倪M(jìn)攻。一時間殺熊嶺上怒濤狂涌，金鼓齊鳴，殺聲震天，尸骨成堆，血流成河。

　　頑強(qiáng)堅守了四天四夜，大宋的援軍始終蹤影不見。

　　神臂弓無箭，戚少商帶著兵士們刨石為彈。

　　缺糧斷水，顧惜朝教眾人辨識野菜野果、伐竹取水。

　　止血散、金創(chuàng)藥用盡了，眼見受傷的將士創(chuàng)口潰爛，流血不止，卻無能為力。

　　每天都有人死去，死于拼殺，死于饑餒，死于傷病……

　　金軍兵強(qiáng)馬壯，攻勢如潮，而他們，已經(jīng)傷亡大半，彈盡糧絕……

　　第五日，金軍攻到嶺上，慘烈的肉搏，戚少商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面，逆水寒光寒凜冽，痛飲敵血，奈何終是寡不敵眾，且戰(zhàn)且退，直至退守到山神廟內(nèi)。

　　很快，金兵就將小廟圍得如鐵桶一般嚴(yán)密。

　　“大當(dāng)家，你受傷了！”顧惜朝見戚少商胸前背后俱有傷口正汩汩流血，疾奔上前從衣袖上扯下一角為他綁扎，但很快，血就洇濕了碧青色的衣幅。

　　“我沒事，你……”戚少商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顧惜朝略顯蒼白的臉和唇角一縷殷紅的血漬，眼中閃過一抹痛楚之色，想開口卻覺喉頭發(fā)苦，只抬起手輕輕為他將血拭去。

　　正在這時，廟外傳來一個宋人勸降的聲音：“戚將軍，顧先生，你們已經(jīng)插翅難逃了，完顏將軍久仰二位大名，如雷貫耳，不忍傷害你們，如肯棄暗投明，大金國可許高官寶馬，二位都是聰明人，螻蟻尚且偷生，何況里面還有其他人的性命……”

　　“狗賊！”廟內(nèi)僅剩的十?dāng)?shù)名兵士紛紛罵了起來，“又一個叛國投敵的漢奸！”

　　戚少商游目四顧，見每人都是衣衫碎爛、憔悴不堪、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但臉上依然燃燒著“士可殺不可辱”的頑強(qiáng)斗志。

　　而身旁的顧惜朝，嘴角噙著不屑一顧的一抹冷笑。

　　“完顏宗翰怎會明白，世間有些東西，并不是名利權(quán)勢可以換來的。”

　　“是，他太小看我們了，”戚少商當(dāng)然明白顧惜朝話中的深意，重重頷首道，“我們寧死不降！”

　　廟內(nèi)廟外，短暫的僵持。勸降還在不死心地繼續(xù)。

　　驀地，戚少商心頭升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曾幾何時，連云山上，生殺帳外，也如這般情景。只不過，彼時帳內(nèi)是中毒受傷的他和幾位寨主兄弟，而帳外是受傅宗書密令帶領(lǐng)官兵來殺他奪劍滅連云寨的顧惜朝。

　　前塵如夢……此時此刻，昔日的“仇人”正與他背相抵、肩相倚、生死與共。

　　戚少商一念及此，情不自禁回首，正對上顧惜朝望向他的清明眸光。

　　“大當(dāng)家，此次我可當(dāng)真與你‘一條心’了，”目光交匯，顧惜朝已然明了戚少商心中所想，輕笑道，“你我之間多少恩怨，就留待來生細(xì)算吧�！�

　　“一定！”戚少商右手執(zhí)緊逆水寒，左手用力握了一下顧惜朝的手。

　　終于，廟外響起一個金人威嚴(yán)的叱聲。

　　一陣兵戈劍弩和金兵的呼喝之聲，隨即就是“轟”地一響，廟門碎爛，金兵潮水般涌入。

　　“惜朝，來生再見！”

　　戚少商大喝一聲，在神哭小斧破空而出的同時，拔劍在手。

　　劍出鞘。

　　劍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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