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不是久遠(yuǎn)年代用來防衛(wèi)的，坐落在邊角的關(guān)口城墻，不是富貴人家建的亭臺樓閣，而是市中心拔地而起的白色教堂。高高的尖塔直插蒼穹，靠近他們的上帝而非這座城市的上帝……而上帝在哪里？鑲嵌在教堂上那巨大的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娐暣嫔陈┤贞�，仿佛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境，將一切都籠罩住。

　　直到炮火襲擊，將繁華的城市炸為廢墟，甚至在飛機(jī)的流彈打中那精致美麗的時針后，它依舊兢兢業(yè)業(yè)地發(fā)出聲響，喑啞的，絕響。

　　現(xiàn)在黑色馬尾的男人躲在洋房旁的狹窄小巷里，從一片倒塌殘缺的民房得以看到遙遠(yuǎn)市中心的教堂，影影綽綽。黎明時分，六點，鐘聲將有六下。他咳了咳，有些干渴的喉嚨，他舔了舔自己的唇，然后從風(fēng)衣內(nèi)襯拿出煙，火石摩擦著，噌的一聲，煙被點燃。他沒有立即抽，而是聞了下，煙氣得以驅(qū)散暮秋黎明的寒意，舒緩緊繃的神經(jīng)，沖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他的眉目有著中國人特有的韻味，山水畫般的淺淡，卻又有著西洋畫的精致美麗，黑色的眼眸永遠(yuǎn)是含著秋水的霧氣，深處卻是英氣寒冷的，千年古冰一般吸收著光和亮。這一切都和諧地統(tǒng)一著，纖長的睫毛掃下來，好像在說一個動人的故事。

　　王耀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暗殺，是他以往的經(jīng)歷里最驚險的一次，所幸最后是成功的。他居高臨下地對著那個肥胖臃腫的中年男人，據(jù)說是軍閥里少有的農(nóng)民然后馬背上奪得一派根據(jù)地的人物，當(dāng)然是早年。他穿著白色上等絲綢的睡衣在華麗的地毯上爬著，蠕動著，像是雪白的肉蟲，嘴巴里嗚咽著求救的話。王耀嘴角扯出一些弧度，作勢要扳動手槍，突然變故發(fā)生了，一股尿騷味，叱咤風(fēng)云過的一代軍閥在手槍下尿了褲子。王耀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個痛快，正中心臟，暗紅色的血浸滿了金邊地毯，像是一條吐著信子的蛇。完美的暗殺，沒人會發(fā)現(xiàn)——等等？作為殺手的警覺讓王耀感覺有人站在他身后。不是警衛(wèi)，現(xiàn)在是換班的空檔。

　　哦，一個女孩。

　　她很美。最多十八歲，美麗如同沾著霜露的梔子花，還未完全長開的單薄的身子，這并不妨礙她的美麗。燈光下，閃著琥珀光芒的眼睛，雪白姣好的皮膚染著蜜色…… 這一切不重要，那個女孩穿著雪白的襪子，著著木屐，粉色的和服，端端正正的站著，小心翼翼的——她是侵占了這個國家的敵人的兒女。

　　王耀只停在了一瞬間，下一秒，他的槍口就對準(zhǔn)了那個女孩。

　　一邊站著的女孩的身子僵直了，不同于其他人，她已經(jīng)足夠鎮(zhèn)靜。作為客人被邀請到這兒迷路見證一場暗殺的姑娘……但是多么美啊，白皙修長的手指扣動扳機(jī)，男人嘴角的微笑和洞悉一切過分清醒的眼神，將殺人演繹成了一種藝術(shù)，讓她目眩神迷了。直到那黑色的槍口對準(zhǔn)了她。

　　“……我，我不會說出去的�！彼蒙鷿闹形恼f著，語氣盡量顯得溫柔無害。她沒有逃沒有躲，而是正正的站著，她有著莫名其妙的妄想，對方不會傷害她。

　　事實證明女孩賭對了，王耀沒有說話，他就維持著那個動作，可是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最后還是沒能朝女孩的胸口開上一槍，盡管他的腦子里已經(jīng)有鮮血浸染粉色衣裙的凄美景象。王耀從樓閣上，他也沒能聽到女孩的話，黎明的寒意彌漫了整個城市，茫茫霧氣里有著回蕩的鐘聲。

　　“啊……我是本田櫻�！�

　　王耀至今不能明白他為什么不下手，他不是憐香惜玉的人，自從逃過了那場滅絕家族的屠殺，目睹著親人的血染紅了整個大堂，城外的無名墳冢斷絕了少年所有的關(guān)乎軟弱的東西。一點點扯碎自尊和童真，在地下的幫派磨損了一切少年得有的那些，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精準(zhǔn)如同殺人機(jī)器，也一并讓他的世界蓋滿冰雪。

　　為此，他說服自己，只是時間不夠，也沒必要惹是生非。他熄滅了自己燃了一半的煙，在開始熱鬧的小巷隱去了身影。

　　誰都沒有想到第二次見面來得那么快。

　　茶餐廳。車水馬龍的街道，隔著玻璃的這邊靜謐如同另一個世界。

　　叮叮咚咚的鋼琴聲回蕩在室內(nèi)，溫暖明凈的裝飾，剛好的光線，不多的人。本田櫻今天是應(yīng)承了那個銀行家兒子的約會，她顯得郁郁寡歡，也許是對方滑稽的長相不對她口味，更可能是乏味的話題讓她不感興趣……她應(yīng)著對方的話，禮貌到疏離，一邊望著窗外來往的人群。然后她就看到了前些日子的那個讓她一見鐘情的殺手。他在人群里刻意隱去身形，然而她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一見鐘情，這是本田櫻從來未曾想過的事，而且對方從事著多么危險的職業(yè)，再加上他們的國籍，這是一段無望的愛情。但是她那時候就奮不顧身了，她還蹬著高跟鞋，穿著還不適合的粉色旗袍，匆匆扔下了約會對象，一向羞赧的姑娘爆發(fā)了前所未有的勇氣，但是等她跑出去，已經(jīng)是另外模樣的街道。

　　來往的車輛橫沖直撞，在路中央為愛情沖昏頭腦的女孩一下子迎面遇到了一輛，在她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就被人粗魯?shù)乩_了。那個人拽著女孩的手臂，不知輕重地掐住了印子，本田櫻有些不知所措地回頭，然后淚水就一下子充盈了眼眶。

　　到了安全地帶，王耀就放開了女孩的手，不發(fā)一語地準(zhǔn)備離開，卻被拉住了衣角。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哭出來的語調(diào)。乞求著。

　　“王耀。”王耀頓了頓，說出了自己都快忘記的名字。

　　“我是櫻，你可以叫我櫻�！睕]打算得到回應(yīng)的女孩的淚水終于落下，她捂著自己的眼睛，不明白為什么她可以有那么多眼淚。

　　“嗯。”王耀打算結(jié)束這莫名其妙的交談，結(jié)果視線落到了本田櫻的手，拽著她的衣角，那么用力，把手指都掐白了。

　　他頓住了自己掙脫的動作，這讓女孩有一種絕處逢生的感覺。

　　“我們?nèi)ズ舆呑�。”本田櫻小聲地說，“只要一小會兒，求求你啦�！�

　　王耀站著，凜冽的杉樹一樣挺立著。

　　沒等王耀回答，女孩已經(jīng)拉起他的手，堅定地走進(jìn)小巷，走過蜿蜒的路，繞過荒蕪的城墻，走到了傍晚無人的河邊。高跟鞋磨得她生疼，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的感覺好像春日頭頂?shù)募堷S，在暮秋的時刻，本田櫻覺得自己變成了粉色的紙鳶，飛過四角的庭院，掙脫束縛她的一切，跟愛的人私奔了。

　　王耀也就任她拉著，在橋邊，這場不知因何而起的私奔告一段落，女孩坐在一邊的欄桿上，側(cè)顏寧靜溫柔，有一種毫無意義的哀傷。這讓王耀的心在這個場合柔軟下來。

　　“嗯�！北咎餀呀g著手指，“我很喜歡這個城市，它是我的第二個家�！�

　　“我沒有家。”自從十七年前燃燒數(shù)百年的燈火一夜熄滅，他哪里有家？國破家亡的年頭，誰還有家？

　　“對不起。”本田櫻一下子說不出話了。

　　“沒什么好對不起的。”王耀的目光投到緩緩的流水�！傲c的鐘聲要響了，別說話。”

　　“嗯？”本田櫻看著男人，點了點頭。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六下，整齊的鐘聲一陣陣傳過來，從市中心傳過來的聲響撞擊著所有人的耳膜和胸腔，那股壓抑著的哀傷染上了神圣的意味。上帝無處不在，上帝無處不在。

　　“這是……最后的鐘聲�！蓖跻珎�(cè)著頭，露出了天真的笑意，讓他原本年輕的臉，透露出了活潑的色彩，“這是時代的鐘聲，潮水一般……我聽到了�！�

　　“耀。”本田櫻突然想擁抱親吻這個男人，當(dāng)她踮起腳尖，張開手臂的時候，對方卻擁抱了她。

　　太容易啦，抱著這個女孩，她身上櫻花的香氣，發(fā)間的馨香是王耀所陌生的，沒有沾染鮮血的清晨的鮮花啊，就該永遠(yuǎn)沐浴在日光下。

　　“再見�！蓖跻p輕在她耳邊說，摸著女孩烏黑的頭發(fā)。她在哭。

　　“再見啊……”櫻輕輕地呢喃著，比起告別，她似乎更像在說給自己聽。

　　再之后的記憶本田櫻已經(jīng)忘記了，她跟忘記每天早上遇到了誰一樣忘記了，她唯一記得的是，王耀擁抱著她——不算擁抱地虛摟著自己，然后用他動聽的嗓音，說了再見。她的淚水已經(jīng)模糊了視線，耳邊轟轟作響，河流聲，對岸塵世的叫賣聲，幾分鐘前的鐘聲都混雜在了一起，明明足夠混亂了，她卻準(zhǔn)確聽到了男人的道別。

　　她沒能聽到，王耀用此生最后孤擲的溫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櫻�！�

　　結(jié)束了，這場荒唐的私奔。戛然而止落下的最后一個顫音，斷了琴弦，割破了手指，滴落了殷紅的心上血。

　　本田櫻再一次見到他，是端茶的時候在父親的書桌上得以見到的名字，她用著中國的筆墨紙硯，一筆一劃落在紙上，一同刻在心里的名字，在地下黨的處決名單上。黑色的小楷，端端正正的：

　　“王耀。”

　　本田櫻手中的茶一下子傾倒，沾濕了昂貴的地毯，這讓她想起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那個可憐的官員的血液也是這樣滲入了地毯……她覺得自己在墜落，墜落到黑暗的深淵。

　　她愛的那個人，她的初戀還未開始就逝去了。

　　她幾乎絕望地偷偷進(jìn)行一場地下的謀劃，以不可能辦到的方式尋到了那間以殘忍高效著名的刑訊室。她將自己從母親給的首飾典當(dāng)，半是賄賂半是哀求的瞞著身邊的人和底層的差吏打交道。

　　從舞會上偷溜出來的本田櫻妝還沒有卸，過分濃艷的妝容化開讓她看著憔悴落魄，她胡亂地用帕子抹了抹自己臉上的妝，磨到臉上都發(fā)紅生疼，直到盡量的素顏展現(xiàn)在眼前。她提著挎包，踩著昂貴的高跟鞋在地下的陰暗角落走著，血腥味完完全全浸染了她，那種冤魂狡猾的濕冷讓她腿軟�；秀遍g她以為自己進(jìn)了小時候看過的書中的地獄，她一股腦兒地蒙著腦袋和眼睛走到了盡頭。

　　盡頭是鐵門，半舊的鑰匙和鎖接觸生澀地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也劃破了深夜刑訊室的寧靜。

　　血腥味和其他味道太濃了，強(qiáng)光和走廊的光不同，本田櫻適應(yīng)了一下就看到了被鎖在墻角的男人。已經(jīng)看不清了，本田櫻的眼淚全數(shù)涌出來。

　　王耀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半昏迷的狀態(tài)，長發(fā)散開，凌亂地落到肩頭，眉頭緊鎖，白皙的臉沒有一點血色，而咬破的嘴唇證明他承受過怎么樣的痛苦。除卻胸口火燎過的燒傷痕跡，本田櫻看不到他身上有其他傷痕了。他們用了先進(jìn)的電擊來對待這個一直不肯開口的男人，在所有的方法都無效后，他們搬出了這個國家古老的刑罰，火燎，涂墨，鹽水消毒又止血……在外人看不到的角落，一層又一層地在這個身軀上烙下殘忍的烙印。

　　本田櫻跪在男人面前，想撩起他前額的發(fā)，為他拭去額前的汗水，可是她什么都沒做，只是把手伸出去，一遍又一遍描摹男人的眉眼。她想褪下男人的衣衫，記住他所有的傷口。她突然有一種神奇的罪惡感，好像這些傷口，是她賜予他的，苦痛和愛情，都是她賜予他的，這么想著的姑娘被自己嚇了一跳，卻得到了某種意義上的寬慰。

　　很痛嗎？本田櫻她調(diào)整了姿勢，可以讓王耀半靠在她懷里，鐐銬沒有取下，所以只是虛摟著。她不敢用力，也不知道在哪里著力，她輕柔地?fù)肀е腥�，用手理了理黑發(fā)。

　　我給你唱歌好不好？本田櫻在心里說的話，而歌卻是唱出聲來的。王耀就算醒著也無法聽懂的語言，旋律簡單，一遍輪回后不斷重復(fù)，像是幼兒學(xué)語時才會唱的童謠，本田櫻的眼淚已經(jīng)落到了王耀的臉頰上。這是已故的母親為櫻唱過的歌，在遙遠(yuǎn)的故土，在櫻花落下舉盞清酒的時節(jié)，母親抱著心愛的女兒，哄她入睡唱的歌。

　　在寂靜中，慘白的光線下，女孩眨著明亮模糊的眼睛，唱著一支歌，吐息綿軟，帶有孩子氣的微笑。

　　耀痛嗎？不痛的，很快就會不痛的，幼時我摔倒，我母親就會為我唱這支歌。本田櫻提高了音量，卻放低了調(diào)子，少女的嗓音低沉下來就成了悲戚的悼歌。

　　結(jié)束了。結(jié)束了歌聲。循環(huán)了第七遍，本田櫻低下頭落下一個吻，她的初吻，她再也不會這么吻一個人了。只是碰觸而已，僅僅是這樣，她就已經(jīng)害羞到手腳發(fā)軟。

　　這個吻結(jié)束后，她用另外干凈的帕子為王耀清理了汗水和殘留的血跡，讓他看著是那么好看，就像第一次見到他那樣好看。只是男人沒有睜開他黑色美麗的眼睛。

　　本田櫻拉開粉色的挎包，黑色的槍沉重又肅穆，她顫抖地拿起來，后來卻奇跡般穩(wěn)住了。她將十六歲學(xué)過的槍法發(fā)揮地淋漓盡致，她抵著王耀心口的位置，砰地一聲，火紅的溫?zé)岬难陀砍鰜砹�。太美了，就跟落櫻一樣�?br>
　　就跟他們的愛情一樣。

　　本田櫻沒有哭了，她鎮(zhèn)定地處理好一切，低下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粉色旗袍的裙面盛開了紅色的牡丹一樣的花，她涂抹開，讓花朵開地更盛，她有些焦急地讓這些紅色的精靈更加大面積地擴(kuò)散開去……但后來，花朵干涸靜止了，她放棄了，她選擇抱著自己愛的人，做最后一個夢。

　　長夜將曉。初冬時節(jié)日出太晚，蒙蒙的寒冷的霧氣侵染了地下室，櫻覺得冷，可是懷里的人比她更冷，她還是擁抱著冰冷的戀人，試圖溫暖他。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六下的鐘聲好像在夢里，卻切實在自己的耳邊，城市六點的鐘聲準(zhǔn)時到來。

　　本田櫻記得王耀曾經(jīng)站在她面前，讓她安靜。他說這是時代潮水一般的鐘聲，可是時代在哪里呢？本田櫻聽不到，她的腦子里充斥著王耀對她說再見的聲音。

　　——櫻。

　　這是誰的聲音？本田櫻在六下的鐘聲落下許久，模模糊糊聽到的。她緊緊擁抱著懷里的人，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再見，櫻。

　　本田櫻終于泣不成聲，她保證那是她此生最后一次哭泣了。她再也不會為任何人流淚了。

　　鐘聲回蕩，日光即將落滿大地。黎明前所有顛沛流離的靈魂，都將得到救贖。

　　愿來生我們都得到救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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