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明有些后悔陪陳娟回來，特別是車子上了這條似曾相識公路之后。
　　陳娟是張明通過相親認識的，兩人幾乎第一次見面就確定了彼此的關(guān)系。張明已經(jīng)老大不小，他提了幾次希望能盡早結(jié)婚，前段時間陳娟總算點頭答應(yīng)先帶他回家看看。
　　她家里沒有什么親人，只有一個外婆。
　　這是一個偏僻到連地圖上都找不到標注的地方。路旁是茂密的林子，黑壓壓地蓋住了半邊天空，而另一邊則是急喘的河流，不停濺起白色的水沫。途中一只灰撲撲的大鳥突然撞到后視鏡上，兩人都被唬了一跳。

　　車子下了一個陡峭的坡后停了下來，靠河的路邊突兀地出現(xiàn)有一棵巨大的槐樹。
　　約莫幾人懷抱粗，樹的一半已經(jīng)枯死，禿禿地留了幾截奇形怪狀的枯枝，而另一半?yún)s異常地枝繁葉茂。最奇怪的是樹身上還長了一個很大的疙瘩，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丑陋的傷疤。
　　這里確實很荒涼，一陣陰惻惻的風吹過，張明不禁覺得背脊發(fā)涼。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悉悉作響的草木，荒謬地感到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暗處注視著他們，而且還不止一個。
　　張明下意識地再看了一眼那棵槐樹，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走在前面的陳娟毫無異狀，她正興致勃勃地擺弄著手里的相機。張明暗暗咬了一下牙，他向來膽大，總不能這個時候顯得疑神疑鬼。何況，有些事情，他還不想讓陳娟知道。

　　陳娟的老家建在山腳下，普通的二層水泥樓，明顯是很多年前的房子。
　　一個老人行動緩慢地從院子里走了出來，臉色有些灰敗，大概是常年生病的原因。張明記得陳娟以前說過她外婆身體并不好，可偏偏脾氣又執(zhí)拗，不愿搬來城里。一個老人，獨自居住在這個周圍沒有什么人煙的山腳下，多少有點不可思議，張明暗自揣測著。
　　張明還沒有來得及跟老人談及自己的來意，令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就發(fā)生了。老人混濁的雙眼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足足好幾分鐘之后，本來溫和的神色居然古怪地起了變化，對陳娟的介紹非但沒有流露出半點高興的表情，臉上甚至可以說是充滿了驚疑的神色。她揮舞著手朝陳娟急急地比劃了好一陣，嘴里還咿咿呀呀地不停說著什么。老人的方言又快又急，聲音還異常尖銳刺耳，張明一個字都沒有聽懂。
　　最后，陳娟的外婆干脆轉(zhuǎn)過身微顫地往屋里走了回去，關(guān)上門就再也沒有出來。.

　　陳娟跟他解釋說老人家前幾年受了一些很強的刺激，導(dǎo)致現(xiàn)在見到陌生人就容易恐慌。這次帶人回來也沒有事先跟她打個招呼。
　　她滿心歉意地讓他別介意，張明自然不好計較，兩人便自行上了樓。

　　（二）

　　房里并不簡陋，看得出老人對外孫女的回來還是費了不少心思。
　　張明隨手推開窗子，發(fā)現(xiàn)剛才那棵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槐樹正好遠遠地對著自己的房間，他微微愣神，陳娟已經(jīng)走了過來：
　　“我們里的人可不太喜歡這棵樹。當?shù)赜袀�迷信的說法，年份久的槐樹是有靈性的，甚至容易招些不干凈東西。小的時候還聽說了一個更離奇的故事，以前這里有個姑娘喜歡上了河對岸的一個小伙子，可惜雙方家里反對的厲害，后來，女孩不愿嫁給家里人安排的對象，在一個雷雨天的夜晚，竟然在這棵槐樹下上吊自殺了。說來也怪，自打那以后總有人遠遠看見那棵槐樹下似乎吊著個人，急忙跑近了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這件怪事當?shù)厝硕贾?”
　　陳娟沖他笑了笑：“不過，我可從來沒有看見過�！�

　　吃過晚飯，天色未暗，張明便鬼使神差地朝那棵槐樹走了過去。
　　樹身上的那個傷疤近看起來似乎更加觸目驚心。他皺皺眉正想走開，前面不遠處傳來了陣陣歡聲笑語，似乎一群年輕人正圍在那里說話，有男有女，很是熱鬧。張明信步走了過去，他們很熱情，像是遇見什么熟人似的，遠遠就打起了招呼。張明同他們聊了兩句，得知這些年輕人都是結(jié)伙出來旅游的，不巧途中車子壞了便索性下來走走。其中一個高個子的男孩用手指了指前方的公路，也許是天色漸漸暗了，張明張望了很久，也沒有看見他們口中說的大客車。他離開的時候，另一個年輕人還客氣地遞給他一瓶飲料。

　　回去了之后張明立刻洗了個澡，卻仍然覺得渾身說不出的疲憊。從浴室一出來，陳娟的臉色就有點奇怪：“這瓶飲料你在哪里買的？怎么過期幾年了？”張明一愣：“不可能，這是剛才幾個旅游的年輕人給的，他們的客車還停在馬路邊呢！”他用手指了一下那棵槐樹的方向。
　　可陳娟的臉色更加古怪了起來：“我剛才去找你，根本沒有看到什么人�！彼坪酹q豫了一下：“你不知道，其實根本沒有什么車愿意往這條路開的。這里本來偏僻，每天城里只有早上才發(fā)一班車過來，加上前幾年出了那件事，熟路的司機都覺得這條路邪門，寧愿多費點油往別處繞了。”
　　張明臉色一白：“出事？出了什么事？”

　　“這件事就更邪門了�！标惥晟衩刭赓獾溃骸皫啄昵暗囊粋�深夜，這里出了一件很慘的車禍。一輛大客車像發(fā)了瘋似的，突然失去控制，車頭先是狠狠的撞向了路邊的樹，然后側(cè)翻掉進了下面的河里，那棵槐樹上的傷疤就是這么來的。
　　因為事故發(fā)生時天很黑，加上河水又急，等住在附件的人們趕去求援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居說當時車上整整35人，僅僅幾個人活了下來。
　　后來村里有年長的人說，這棵槐樹的風水位置本來就不好，屬大兇，容易出事。以前在這里也發(fā)生過不少離奇的車禍，不過都是些小災(zāi)輕傷，這次偏偏是大難。”

　�。ㄈ�

　　陳娟定了定神，繼續(xù)道：“我外婆就是當年參與救援和撈尸的人，因為事故現(xiàn)場太慘烈，她才因此受了很大的刺激。因為水流太急，有一些人的尸體甚至被沖到了河的下游，再也沒有找到�！标惥昴笾瞧匡嬃线t疑道：“你說，你遇見的那幾個年輕人，會不會有什么古怪......”
　　張明沉默了一會，他徑直將那瓶詭異的飲料丟進了垃圾桶。

　　晚上張明做了一個夢，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這個夢了。
　　他夢見自己泡在深暗的黑水里，周圍似乎還有無數(shù)的人在拉扯掙扎。他沒有辦法呼吸，肺部因為缺乏空氣難受得似乎要爆裂開一般。他用力揮開面前一雙雙慘白的手努力想往上游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被什么東西使勁拽住了。張明驚恐地往下望去，下面居然是一個女人，一個他認識的女人，那個女人緩緩地抬起腦袋，她黑色的發(fā)絲像水草一樣飄蕩，慘白的臉都被水泡腫了，嘴卻是一張一合的，他居然聽見她在說：“……救救我！”
　　張明一個激靈，猛然醒了過來。
　　身旁的位置并沒有人，睡在一邊陳娟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許是去了樓下的洗手間。他用毛巾擦了下滿臉的大汗，點了一支煙定神。
　　房間窗戶不知道什么打開了，張明走過去想透透氣。

　　外面的月色很好，遠處那棵大槐樹清清楚楚地映入了眼簾。張明無意一望，卻嚇得打了個哆嗦，頭皮開始不由自主地發(fā)麻，剛才還覺得很明亮的月光似乎也變的有些陰森了起來。
　　白天那棵古怪的槐樹下此刻竟然站了個人，應(yīng)該是個女人。她面對著河面，張明只能看見她的頭發(fā)像黑色的緞子一樣披著。而又像是感應(yīng)到有人在注視一般，樹下的那個女人居然開始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
　　張明一動也不敢動。
　　那是一張慘白得襂人到極點的臉，五官模糊不清，卻依稀在對他微笑一般。張明的腿軟了軟，那個女人的面目雖然看不清楚，但他卻認得那套衣服。那是他特意跑了好幾條街在店里挑的，準備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張明驚恐地慘叫一聲，然后猛然緊緊地關(guān)上窗戶，他全身不停顫抖，連手里的煙都拿不住，只是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不一會兒睡眼惺忪的陳娟推門走進來，見此情形不禁詫異：“你怎么了？”
　　張明好半天才勉強說出話來：“我，我剛才看見李萍了�！�

　　張明猶豫了很久，這件使事情藏得太深，他對誰也沒有說過。在陳娟貼心地給他倒了一杯熱水之后，他突然有了想訴說的沖動：
　　“其實我以前來過這里，和之前的女朋友，她叫李萍�！�
　　陳娟吃驚地瞪圓了眼睛。
　　“對不起，我騙了你。但那件事情對我來說是個噩夢，我不提，只是想快點忘掉�！睆埫鲾鄶嗬m(xù)續(xù)艱難道。

　�。ㄋ模�

　　“李萍是我剛工作時認識的，我們感情很好，只談了半年戀愛就決定了要結(jié)婚�！�
　　“那天是她的生日，我們興高采烈地報了一個旅行團打算好好地慶祝一下，當然，我們玩得很開心�？墒腔厝サ耐砩蠀s突然雷雨交加，司機將車子開得很快，大概和大家一樣太累了想早點回家。車禍發(fā)生的時候正好是深夜，很多人都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車子撞在路邊的一棵樹上然后翻下了河里。好在我當時并沒有受什么傷，乘坐的位子又正好在窗邊，完全是憑著本能掙扎地游了出來。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整輛車就幸存了幾個人。.
　　“那，李萍呢？”陳娟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不知道，當時水里太黑了，我沒找到她�！睆埫魍纯嗟�。

　　張明打算先離開這里，一刻也不愿多呆。他收拾行李的時候陳娟還在睡覺。走下樓才發(fā)現(xiàn)，陳娟的外婆正一動不動地靠坐在樓下的搖椅上。老人緊閉著雙眼，嘴里卻不知念叨什么似得微微動著，渾身上下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古怪。張明硬著頭皮上前想打個招呼，可他的手剛碰到老人的肩，老人便如同驚夢般睜開了眼睛，她死死盯著張明，就像昨天剛見面時那般滿臉充滿了驚疑。張明剛開口想說點什么，老人卻突然暴怒了起來，她用力推攆著張明，嘴里還狠狠地并且急促地說著什么，她的手勁也異常的大，簡直無法想象一個常年生病的老人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
　　張明一個沒提防，竟然一把被她推到地上半天也沒有回過神來。
　　陳娟大約是聽到了什么動靜，穿著睡衣就匆匆忙忙從樓上跑了下來。她一面緊緊拉住異常激動的老人，一面連連示意張明趕緊離開。張明發(fā)動車子的時候，還看見老人掙脫了陳娟的束縛追了出來，嘴里還在喊著什么。
　　車子經(jīng)過那棵槐樹的時候，張明還是強忍住心悸飛快地扭頭看了一眼，樹下空空如也，那里什么也沒有。

　　回去的景色和來時的一樣，張明卻總覺得心神不寧，可能昨晚一夜沒有睡的原因。他用力搖搖頭，腦子卻暈乎得更加厲害。
　　車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過喂了幾聲，電話那邊卻莫名其妙地一片死寂，張明正滿腹疑竇，有音樂聲從話筒里輕柔地傳了出來，婉轉(zhuǎn)纏綿，如歌似泣，依稀在哪里聽過。難道有誰在惡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張明覺得掛斷電話的時候有個女聲在輕輕地笑。
　　他翻了一下剛才的來電顯示，不由瞬間呆若木雞，從頭冷到腳。

　�。ㄎ澹�

　　那串號碼他再熟悉不過，最后面的四位數(shù)正好是紀念他們相識的日子。
　　難怪剛才電話里的音樂那么熟悉，張明猛然想起，那是李萍最喜歡的曲子。手機又叮叮響了起來，張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再次摁了接聽鍵，這回沒有音樂，只有一個女人斷斷續(xù)續(xù)的沙啞聲音，她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吐：“救-救-我！”張明頓時魂飛魄散，他猛然將手機丟開。
　　大概是恐懼到了極點，他覺得自己的頭更加昏沉了。他恍恍惚惚地將車子的速度加到最大，他想快點離開這里，再也不要回來。
　　前方是一個急拐彎，張明下意識地想去踩剎車，可是車子并沒有減速，而是越來越快地直直沖了過去，張明只覺得兩眼一黑，最后是腥冷的河水將他包圍。
　　張明想掙扎，可他連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陳娟直到聽見那頭由一片喧雜轉(zhuǎn)為平靜才悠悠掛了電話。她將手機里的卡取出并換了另一張進去。很快，就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陳姐，謝謝你，錢我們已經(jīng)收到了！”電話里頭是個年輕人歡快的聲音：“對了，可以問問嗎？你為什么要花錢去嚇唬那個男人�！�
　　陳娟想了想：“不如，我先跟你講個故事！”
　　“一個女孩生日那天，她的男朋友向她求了婚，還帶她出去旅游。女孩覺得自己幸福極了，她那時已經(jīng)懷了孩子，還沒有來得及告訴自己的男朋友。不過，她不擔心以后沒時間。
　　“可是很不幸，回去的時候他們的車子出了車禍。乘坐的大巴車先是撞在路旁的一棵樹上，然后側(cè)翻掉進了河里。幸運的是當時兩人并沒有受多重的傷，他們憋在冰冷的河水里不能呼吸，拼了命尋找出口，撞得頭破血流，累得筋疲力盡。河里很深很黑，周圍有很多人沉了下去，再也沒有浮上來，最后，他們找到了�！�
　　“他們一起逃出來了對不對？”年輕人性急地插了句嘴。
　　陳娟望了望遠處黑色的河流，“不，他踩著那個女孩，自己一個人爬出了車窗。”

　　陳娟掛了電話走出房間，老人還呆呆地坐在剛才的位置上。
　　“昨天晚上，你也全部看到了對不對？你看到我站在那棵樹下，也看到我在他的車上動手腳。其實還不止這些，在他喝的水里，我還偷偷下了一些藥，他喝了，會慢慢沒有力氣罷了。你一直勸我忘記這件事，叫我不要恨他。
　　可是，肚子里的孩子沒有了，醫(yī)生還說我終生不能生育，我花盡所有的錢整容回到他的身邊，就是為了今天可以告訴他，有些噩夢，不是他想忘掉就能忘掉�！�

　　不久，有經(jīng)過的路人吃驚地發(fā)現(xiàn)，河邊的那棵槐樹枝葉亂顫，似乎吊著什么東西，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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