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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在“逃脫”回來的路上,劉小波暗自下定了決心,這次他必須要完成那件事了。氣象報告說今晚將有臺風來襲,街道兩旁的樹葉婆娑的聲音已經證實了其真實性。商販們似乎早有先見之明,不到十點的光景,只有零星的幾個不懼風雨的流動宵夜車依然冒出熱騰騰的蒸氣。一陣風吹來,飄浮著的塑料袋和臭水溝里的氣味迎面撲向劉小波,但他卻深吸了一口氣,感到無比的舒暢。至少比那富麗堂皇的卡拉OK房清新多了,他這樣想。
劉小波撥通了局長的電話,他撒了個謊,稱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掛了電話,K房那首《纖夫的愛》的余音還縈繞在耳邊,他似乎可以想象得出里邊的情景:暗紅的燈光,白色的連衣裙,淡黃的啤酒,聲嘶力竭般的歌唱聲。他沒有回家,而是向著單位的方向走去,離酒店不到十分鐘的步程。辦公大院兩旁的路燈通紅,人若是站在路中間,連個影兒都看不見。風勢越來越大,院內的老榕樹搖曳著黑壓壓的舞姿,不時地發(fā)出“咯咯”的響聲。值班室的燈光明亮著,保安員阿虎見到他走來,半玩笑地說,劉主任,您這不是來視察的吧?劉小波苦笑了一下,沒搭理他徑直走了進去。
辦公室空蕩蕩的,窗外的臺風“呼呼”地響個不停。顯然,一場傾盆大雨將會伴隨著臺風相繼而至。但劉小波并沒有理會,好像世間萬物都于它無關。他很快就坐到了那個不能再熟悉的位置,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點著了一支煙?蛇@次他卻沒有抽,相反地,他憎惡地掐滅了那支煙,好像跟誰過不去似的。他不慌不忙地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稿紙,略微思索了一番,便皺著眉頭在頂格寫下了三個字:辭職書。
臺風繼續(xù)刮著,而且愈加的兇猛。但并沒有阻擋他的“工作”,反而像化學里的催化劑一樣,加速了他的進程。不出三十分鐘,以他從事三年辦公室公文寫作的工力,一篇用詞精當的辭職書很快就水到渠成了。他仔細端詳了一會,便拿起一個信封裝了起來。一不做二不休,他利用局長給他的鑰匙——他有時出差在外會將文件交與劉小波處理——悄悄打開了局長辦公室。他沒有開燈,但也可以準確地走到局長的辦公臺,甚至還能找出局長常用的那支批示專用筆和單位的公章?墒莿⑿〔ú]有那樣做,他只是將剛寫好的辭職信放在了辦公臺上最顯眼的地方。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信封上那三個字仍然很刺眼。他趕緊收回目光,鎖上了門。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他走到大院路燈中間時,忽然一聲雷鳴,整個城市陷進了黑暗。就在這時,妻子的一個電話的到來告誡劉小波以后都不可以說謊話——父親心臟病突然發(fā)作了。當他趕回家的時候,救護車也隨之而至。送單架,趕醫(yī)院,急診室。一系列的搶救過程讓劉小波無所適從,仿佛打了一場硬仗。經過一個小時的等待,急診室的門緩緩打開了,醫(yī)生說還好搶救及時,病人已脫離危險。當安置好父親住院之后,時針和分針同時指向了十二。
醫(yī)院靜得可怕,偶爾有幾個被砸傷的病人經過一陣忙亂后,又恢復了它原本的容貌。臺風似乎沒有停止它的腳步,肆無忌憚地擺弄著馬路兩旁的樹木,發(fā)出“嗖嗖”的慘叫聲。父親仍然昏迷著,氧氣罩里呼出的水氣隨即形成了霧珠,下面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劉小波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認真看著父親,此刻才發(fā)現(xiàn)父親真的老了。他不禁鼻子一酸,往事就像一塊石頭壓在了他心坎。
三年前,大學生就業(yè)難已是不爭的事實。剛畢業(yè)的劉小波正是在這種形勢下不得不返回老家,因為他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他已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待業(yè)青年了。劉小波是村里唯一一個大學生,那年他考上大學時,父親劉建民像是撿到了寶一樣高興,立刻把家里的老母雞給燉了。如今兒子大學畢業(yè)了,卻沒能找到工作,劉建民急得像熱鍋里的螞蟻,四下為兒子尋找門路。但是大半個月過去了,劉小波的工作仍沒有頭緒。家人真急了,預備把家里的那頭牛賣掉讓他再去找工作。就在準備賣牛的前一天下午,表舅娘的一個電話救了那頭老牛。她來電說小波他表舅那邊正缺一個會寫材料的大學生……劉建民一個勁地說,行!行!沒問題!掛了電話,他喜上眉梢,對兒子說,這個機會非常難得,如果能搞上以后沒準是個官哩!當官對于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而言是天方夜譚的。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哪家的父母不希望子女能夠成氣候。道理劉小波固然是懂的,但他清楚他不是當官的料,甚至于有些反感。盡管劉小波不甘情愿,但也唯有按照父親的意思明天去拜訪表舅。
當他們出現(xiàn)在表舅家的門前,已經是傍晚時分。黃昏夕照,映射在鍍金門上閃閃發(fā)亮。劉建民按了按門鈴,開門的是表舅娘。他便將家里帶來的家雞家鴨和一些土特產塞到了她的手中,表舅娘滿臉笑容地瞇著眼說,來就來了,還帶什么東西,快請屋里座呀!說完就到后院去了?蛷d內氣派莊嚴,竄入眼簾的是一幅橫匾,上面寫著五個大字:為人民服務。橫匾下面擺放著一些古玩,多為一些玉器。旁邊擺放著一只半身高的花瓶,瓶中栽有萬年青。今天是周末,表舅剛好在家休息。他見到他們來了,關掉了32寸液晶電視,連忙給請了進來。劉建民正要脫去那雙解放鞋,表舅伸手拉住他說,不用脫鞋,把這當作自已家就行了。他們在地毯上蹭了蹭泥沙,小心翼翼地踏進了光滑的地板上。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臨走前表舅對父親說,恐怕要開一個班子會議討論,有消息了就給你們回話。表舅娘挽留他們吃了飯再走,劉建民說怕是要趕不上最后一班車了。兩父子便匆匆地趕回了家。
十天過去了,仍然沒有表舅的消息。劉建民在門前的曬谷場里踱來踱去,劉小波也急了,爸,要不你給他打個電話吧。
劉建民頓了頓說,這事可不能打草驚蛇。
可是十天都過去了,什么會要討論那么久?
路過的李老師聽到了這對父子的對話,聳了聳肩說,我說民哥呀,你們得有所行動啊,這世上哪有免費的晚餐。
一語驚醒了劉建民,小波他表舅雖然有著親戚關系,但畢竟有幾年沒有往來了,人家怎么可能白幫呢。況且鄰家老何就是一實例,他女兒為了一份農村信用合作社的工作也花了三萬多。后來經過多方打聽,也證實了李老師的話!@個數已經是最大的通融了,況且也不是我們說了算,換作別人至少得花上三四萬元。表舅娘在電話里頭這樣對劉建民說!斑@個數”指的是兩萬元。盡管是通融了,可劉建民仍是一籌莫展,他要到哪里弄這兩萬塊!劉小波聽到這消息后,憤憤地說,買來的工作我是不會做的。劉建民說,難道你想一輩子和我一樣沒出息啊?劉小波無語了,大學競選學生會主席的事已經給了他一次深刻的教訓,就是因為他沒有跟團委書記“溝通”而使他丟掉了那一票。這次他不得不放下所謂的清高,接受現(xiàn)實的安排了。劉建民那天抽了很多煙,整個屋子里都彌漫著煙霧,這樣的情景在劉小波高考后收到大學通知書時出現(xiàn)過。跟村里人借錢?他們是不會再借了,小波畢業(yè)時借的錢都還沒有還掉。跟親戚借錢?十幾年來,那些所謂的親戚從未幫助過他,他們打心底里瞧不起他這個窮親戚。家里再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能賣的早就在小波讀書的時候賣掉了。
又五天過去了,劉建民仍然想不出辦法。就在他再次騰云駕霧之時,一個電話打破了這個靜得可怕的房子。電話是表舅娘打來的,她說會議討論那個職位下個星期就需要上崗了,叫他得抓緊準備,不然機會就要讓給別人了。放下電話,劉建民的臉色蒼白,離下個星期只差兩天了。過了片刻,他突然扔下了煙袋,頭也不回地出去了。屋外卻是另一番景象,碧藍的天空不時有幾只小鳥掠過,輕微的秋風撫摸著菁菁的禾苗,令人感到無比的愜意?蓜⒔駸o睱享受這份情懷,他匆匆地趕著路,直到過了晚飯時分才沿途返家。剛一進屋他就對小波他娘說,你呆會打個電話給你表嫂,說我明天下午去她那一趟。家人都大吃了一驚,正要說些什么時,他卻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房間。
劉小波是在第二天才從母親那知道這事的,原來劉建民那天出去是去找李強的哥哥李貴。李強是村中的爆發(fā)戶,前幾年偷渡到香港帶回了十來臺手機,一下子就被搶購一空。后來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幾年間就在深圳開了一間手機城。李強今年春節(jié)回過一次老家,他讓村里的風水師幫他選一塊地,準備今年秋天動土建一棟別墅。一來擺擺自己的威風,二來好鎮(zhèn)住自己的發(fā)財根。那風水師經過陰陽八卦的卜算,點中了父親那半畝地。事后,李強交待了他哥跟父親換地事宜,便匆匆地回了深圳?蓜⒔衲目细钯F換地,那半畝地可是他的命根子。原來那塊地的泥質異常肥沃,即便常年不施肥,也能結出比別的地高一倍產量的稻谷。一到收獲季節(jié),村民們都會對他嚷道,民哥,今年可又是大豐收呀!每當聽到這,他心里總是美滋滋的。一晃大半年快過去了,眼看就要入秋了,李貴還是說不動劉建民換地,他哥于是狠下心便要買下那塊地,可父親仍然不買帳。你這是八輩子都修不到的福氣啊,有人買你那破地你還不買帳!李貴見到劉建民常這么說。
事物彼此都是有聯(lián)系的,這買賣也是一樣。賣地跟賣衣服也是一個樣的,只要是一方有悔意,就有討價還價的可能性。“好馬不吃回頭草”,可劉建民就被迫走到了這一步。這李貴哪是等閑之輩,這“回頭草”恰又是給他碰上了。他見劉建民突然來訪,假裝感到非常意外,其實他早已算計到這一步了。喲,這不是民哥嗎?什么風把您吹到這里來了?李貴一臉詭笑地說。
我這次來,是想跟你談一談那塊地的事。劉建民開門見山地說。
來,抽根煙先。李貴向他遞過一支“芙蓉王”,他怯怯地接過那根煙,李貴要過去幫他點著,他忙說,我自己來就得。但李貴卻堅持幫他點著了煙。
看來民哥是開竅了,可是我哥他說他找到別的地了。李貴也點著了香煙慢悠悠地說。
什么?前幾天你還說要的啊!劉建民聽著著急,被煙嗆了一下。
昨晚我哥打電話來告訴我的,那個風水師剛剛才走哩。
那可怎么辦?我現(xiàn)在急需錢。
但是劉三那塊地的價格我都已經跟他商量好了,他說他愿意每平方米500塊賣給我,這可就不好辦了。不過呢,民哥那半畝地是首選之地,除非……李貴轉了轉眼珠說。
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和劉三出的價一樣。
不是說好了每平方米600塊的嗎?
可是劉三那邊不好交待?
劉建民沉默了,一個勁地抽著煙。
要不這樣吧,大家都退一步,每平方米550元,不然的話就得讓給劉三了。李貴見他不答話,取了個折中的好法子。
劉建民也沒有辦法了,只能怪自己不早一天來跟李貴說這事。其實早幾天來這結果都是這樣的,這在秋收的時候他遇到劉三的時候證實的。他哪有來找過我。课腋麕啄甓紱]有往來了。劉三刁著根煙說。劉建民聽后罵了一句:王八羔子李貴!
劉建民從李貴那拿到了一萬八千余元,可還是湊不夠數!疤鞜o絕人之路”,就在此時,他忽然聽見了牛叫聲。他狠了狠心咬牙道:也只有你了。眼看天快要黑了,父親來不及趕回家把錢存著,就牽著正在河邊吃草的老牛去鎮(zhèn)上的市場找賣家。還好去的路上踫見屠夫張亞強。等你去到市場早就關門了,正好我這需要一頭牛。張亞強揚了揚眉毛說。劉建民說,那你看這牛值多少錢?張亞強是個老屠夫,他只拍了拍牛背,覺得這牛還挺結實的,就先應允給他2500塊錢的稱頭,等賣了多少再算差價。劉建民深知張亞強為人厚道,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隨他回家去取了稱頭。幾天后張亞強找到了他,估算和賣出的價錢差不多,還多給了他百來塊錢。
劉小波上班的那天,天空飄著綿綿的秋雨,屋檐下雨水不停地滴答著。黃土混著雨水沿著家門前的小溝沖到了田間,頓時變得混濁了起來。透過雨簾,他看見臥病在床的老奶奶也出來了,正斜坐在門沿的石凳上向他招手。帶著家人的叮囑,他不禁加快了腳步,家人的影子漸漸地模糊了,他的雙眼也模糊了起來……
窗外的雨勢微弱了許多,籍著醫(yī)院發(fā)也的微光,可以看見有些許樹枝被風折斷了,或橫臥在路面,或懸掛于半空。父親還是昏迷著,妻子興許是累壞了,斜躺在劉小波肩膀上打著盹兒。環(huán)顧著周邊的這一切,他百感交集,覺得心頭上有一塊石頭,壓著他喘不開氣來。他茫然地望著窗外,突然間路燈亮了起來——恢復通電了……
母親一早就拎著早餐過來了,劉小波吃過后就匆匆地趕去上班了。在進辦公室的時候,碰到了正要派發(fā)報紙的張姨,他遲疑了一下,然后回過頭叫住了她說,張姨,我來幫您吧。張姨一臉愕然地將報紙交給了他,他二話不說就直向局長辦公室走去。當劉小波把那封辭職信裝進口袋的時候,局長的車比往常早了一個小時駛進了單位,原來是今天上午市有關領導要來檢查氣象災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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