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打電話回家，爸爸告訴我說竹軒爺爺死了，就在中秋前兩天辦的喪事。見我沒反應(yīng)，爸爸以為我忘了，說，就是那個被送去老人院的，以前你奶奶家旁邊那個老人。我嗯了一聲。我怎么可能忘記。
　　竹軒爺爺是奶奶家的老鄰居，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沒結(jié)婚過。聽奶奶說是因為他家太窮了，人家姑娘看不起。確實，在童年的印象中，盡管那時大家都不怎么富裕，可也都建立了瓦房，舉目望去，就竹軒爺爺家一個泥草屋。真的是泥筑的墻草蓋的屋，一到下雨天就非常遭殃。后來上學(xué)學(xué)杜甫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非常有體會。
　　竹軒爺爺如果在古時一定是個文人雅士，平日總喜歡搬過一張小板凳戴著眼鏡坐在門前看書，然后時不時起身給門前門后的花花草草澆澆水什么的。其實光看名字就知道他家里以前至少有人是飽讀詩書的，他們那個年代很少會有人取“竹軒”這樣風(fēng)雅的名字。
　　據(jù)爺爺奶奶講，竹軒爺爺家以前確實是書香門第，可惜碰上那個年代，被打倒了，家里的書也被抄了，然后一家人被趕到破舊的泥屋里。我還記得到我上了小學(xué)，整個村子里就剩竹軒爺爺家仍是一點電器都沒有，每天一到五點左右，屋里就黑不隆冬的，只好到處找蠟燭。
　　小時候非常喜歡去竹軒爺爺家里玩，事實上當時好像也只有我們幾個小孩去。雖然在大人眼中，竹軒爺爺家又窮又破又爛，但在我們眼中那里可是百寶園。
　　之前說竹軒爺爺要是在古時一定是文人雅士，因為他就像那些人一樣，盡管住在條件最差的屋子里，卻能苦中作樂，在屋前屋后種滿了各色的花草，有紅彤彤的雞冠花、鵝黃粉嫩的太陽草、只在一定時間才開花的懶婆娘花、嬌艷的月季等等，還有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每到群芳吐艷的時候總能招來一大群蜜蜂和蝴蝶，這個時候也是我們小孩子最開心的時候。玩的太瘋的時候，竹軒爺爺就會走出來嚇唬我們，不過我們也不怕。
　　說竹軒爺爺是我的啟蒙老師其實一點都不為過。雖然教會我讀書認字的是媽媽和學(xué)校的老師，但教會我讀書樂趣的人卻是竹軒爺爺。
　　一開始我們?nèi)ブ褴帬敔敿彝嬷皇且驗樗矣泻芏嗷ú�，還可以看到不少蟲子，這點樂趣可能是今天的小朋友去動植物園都不一定有的體驗。可能是因為我們太煩了吧，后來竹軒爺爺開始給我們講故事，從孫悟空豬八戒到岳飛楊家將穆桂英，也不管我們聽不聽得懂，就一一說給我們聽，每次說到起勁就聽到奶奶喊吃飯了，還是意猶未盡�？吹轿也桓吲d的樣子，竹軒爺爺就會往我手里塞兩本小兒書，叫我不要讓爺爺奶奶發(fā)現(xiàn)，下次再還給他。再后來，識的字多了，小兒書連環(huán)畫就變成了全是漢字的大部頭。
　　大概也就是那時無意的訓(xùn)練，導(dǎo)致我后來學(xué)語文的語感比別人要強，也比別人耐坐，一本書足以打發(fā)我了。
　　也許有人奇怪，竹軒爺爺家不是被抄了嗎，怎么還會有書。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保存下來的，不過我讀過的書都看見竹軒爺爺他藏在屋里屋外各個角落，甚至埋在草叢里。于是我后來又養(yǎng)成一個不知是好還是壞的習(xí)慣，每次看到草叢什么的，都會好奇地瞅上半天，搞得爺爺奶奶以為我被竹軒爺爺帶壞了。他們本來就不喜歡竹軒爺爺。
　　不過沒辦法，那時家里不許我看動畫片，每天只能看學(xué)校的功課，真是讀課外書讀上癮了，連一直唯一支持我到竹軒爺爺家的媽媽都怕我看課外書太多影響了學(xué)習(xí)。結(jié)果小學(xué)沒上完，我?guī)缀醢阎褴帬敔敿业臅垂饬�，還是纏著竹軒爺爺，每次被我纏得都快發(fā)火了，一直說沒有書了沒有書了、要是以前就是你到大學(xué)前都讀不完。
　　后來長大了，才知道那話里是什么意思，也才發(fā)現(xiàn)原來當初讀過的書里，竟然有不少現(xiàn)在就是想找也找不到的書，例如推背圖。可惜當時真的太小，又是囫圇吞棗，根本記不得什么了，現(xiàn)在也只能扼腕嘆息。
　　后來上了初中，漸漸去竹軒爺爺家的次數(shù)少了。一晃幾年過去，竹軒爺爺家電燈什么的還是一直沒裝上。很快村里的干部們認為大家都有瓦房樓房了，就那么一間破舊的泥草屋檔在那兒，有礙觀瞻。再加上當時為了中央某位干部回鄉(xiāng)探親，于是借著修路的名義把泥草屋給鏟了。
　　記得那天放學(xué)回來，遠遠就看到一群人圍在竹軒爺爺家周圍，熟悉的泥屋早已變成一堆泥，周圍的花草什么的都被踐踏得不正樣子，長了不知多少年的樹木被砍倒燃燒�；馃藘扇�。當時就躲在自己房間哭個不停，知道家里人不怎么喜歡竹軒爺爺，也不敢讓他們知道。不過爸爸好像還是知道了，不過也沒說什么。
　　童年的回憶就這樣在大人們的歡聲笑語中全部化為青煙，連同那些讀過的書。
　　失去家的竹軒爺爺曾經(jīng)一度住在自己的弟弟家，但是終究還是被送到了老人院。喜歡自由和花草的他因為不能適應(yīng)老人院各種規(guī)矩，一度想要逃跑，但終究又被抓了回去。聽著爺爺以近似嘲諷的語氣說竹軒爺爺?shù)氖虑闀r，我只能悶不做聲地吃著自己的飯。我不明白竹軒爺爺究竟做錯了什么。
　　一個人過活，不喜歡和別人一樣每天只是田里來田里去，而是喜歡讀書和弄弄花草，有什么錯嗎？
　　最后一次見到竹軒爺爺，是在大學(xué)后的某個暑假。這時他已經(jīng)被許可階段時間內(nèi)外出，路過我家，正好我和媽媽坐在院子里，于是媽媽招呼他坐一會兒。竹軒爺爺和媽媽說了幾句閑話，看看我說已經(jīng)這么大了、越來越像你姑姑了，然后婉拒了媽媽留他晚飯的邀請就走了。
　　聽媽媽說，竹軒爺爺在老人院過得并不快活，盡管剛剛說住得比以前好�，F(xiàn)在想想，為什么當時沒和竹軒爺爺多說幾句話呢
　　寫到最后，盡管想要說的還有很多，但是都堵在心里說不出來。竹軒爺爺雖然不是我的親人，但無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是他教會了我自然的美，教會了我文字的美，教會了我生命中每個細節(jié)之美。
　　竹軒爺爺，安息吧。下輩子，不要再這么凄苦悲涼，不要再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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