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jīng)在城角站了很久。秋陽射不到這個角落，聽不到鄰街叫賣布匹的聲音。三天前我和靜女一起看過布匹，褐色的土布厚實耐用，然而靜女不喜歡。她選了一匹很薄的錦緞，那一幅光滑的深紫色綢子從靜女雪白的指間滑過，冰涼柔軟得像水。
　　我拼命作了幾個月工，攢了錢準(zhǔn)備接靜女。
　　為什么靜女還不來呢？
　　我一直等著，等到殷紅的太陽沉下去，身邊的破城墻映出了紅色。我心中一動，摸出了懷中的竹管，舉起來映著太陽，透紅的竹管通體泛著柔和明亮的光芒。那是上個月靜女給我的。那時她便是握著我的手舉起來，迎著將落的太陽叫我看那奇異的光彩。
　　我疲倦地穿過老巷子。黃昏的風(fēng)拂過河水，把牙黃的月吹起在云間�；疑脑贫溲b飾著窗子，窗紙被風(fēng)吹得簌簌地響�；椟S的燈燭搖曳著，壁上懸著的那束白茅的影子也在動。我仔細(xì)地嗅著，似乎是草根的清香，又似乎靜女衣衫的幽幽香氣。
　　我一夜無眠。直到風(fēng)吹落了月又吹起了太陽。我迷惘地起來，抓起紅竹管揣在懷里走出去，不知不覺我竟走到靜女家門前了。
　　我悄悄地趴著窗欞，想看一眼靜女在干什么。
　　靜女的父親看著她。靜女坐在床沿，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
　　“想好了吧，那個小子手無縛雞之力，家里又窮。還是孫家的嫁妝豐厚。”
　　靜女呆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孫家有很多漂亮的布么？”
　　“孫家的衣裳，成箱成堆哩！件件都是現(xiàn)成的。孫家的兒子又不瘋不傻，你就嫁了罷！
　　別人盼還盼不來哩�！�
　　“……我又不認(rèn)得孫家的兒子。”
　　“那有什么要緊，過去就熟了�！�
　　“……"
　　“孩子,你到底同意不？”
　　我從窗縫里緊張地看著，覺得頭都木了，身子發(fā)僵。
　　靜女不說話。我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靜女——
　　點頭了。
　　我茫然地踱了幾步，撲在熟悉的舊城墻上。我在這里焦灼地等過無數(shù)個夕陽。今天我心里沒有希望，因為靜女是不會來的了。我呆呆地坐著，也不知坐了多久。鄰街叫賣布匹的聲音卻越來越響，我忽然想起了那匹紫色的錦緞。那一天靜女撒嬌地說：“我想要這匹布�！�
　　“但是我買不起吶，土布不是也挺好的嗎？”
　　靜女不高興了，聳了聳好看的鼻子。
　　“我才不要�！�
　　我的腳步突然輕快起來了。我驕傲地摸了摸懷里的錢袋，那錢還不是很多，但是買那匹布夠了。那匹布很貴，是有錢人家才用的起的。我心里的念頭是瘋狂的。
　　我奔到集市上，買下了那匹深紫色的錦緞。捧著向靜女家跑去。在河邊我看見了靜女，靜女也看到了我，臉色變了幾變，低了頭想走開。我急忙拉住靜女的袖子，靜女看到我抱著的錦緞，雪白的臉漲的緋紅。我語無倫次地說：“靜女……你不是喜歡這緞子么……給你…….我……我們……”
　　過了好一會兒，靜女抬起頭，慢慢地說：“我不稀罕這布了。下個月我就要嫁了，孫家有很多很多美麗的衣裳�！�
　　我不知靜女何時走的。當(dāng)我回過神來，我已經(jīng)昏昏沉沉地拖著步子到了平時約會的城角。血紅的夕陽又照舊來了，我顫抖著從懷中取出了紅竹管，吹了起來。先是覺得胸口難受，有什么暖熱的東西從嘴角涌出來，忽然手指一溫，低頭看看，竟沾了了殷紅的顏色。我還以為是紅竹管的顏色，突然發(fā)現(xiàn)竟是我的血，心里空空的。我慢慢地把竹管拿起來對著夕陽，耳邊回響著靜女的聲音：“要對著光看才漂亮呢。借了夕陽的紅，可好看了。”
　　這竹管現(xiàn)在又借了我的血，紅的更漂亮了，晶瑩而璀璨。我的血滴落在深紫色的錦緞上，洇成一片。我忽然想，夕陽.彤管和我的血，哪個最紅呢？這匹錦緞，融了無數(shù)個夕陽，收著彤管的光彩，就只差我的血了�，F(xiàn)在這匹錦緞最紅了，已經(jīng)紅成了暗紫。
　　
　　尾 聲
　　
　　靜女嫁了。三年后守了寡。
　　那一天她穿著雪白的羅裙，經(jīng)過了一間房子。她不知道這是誰的家，然而又覺得似乎很熟悉。
　　她敲了敲門，沒有人應(yīng)。于是她用力一推，門開了。
　　那是一間空屋子，少說也有三年沒住人了。墻上掛著一束枯萎的茅草。靜女怔了一下。她走到桌子前，拿起一張紙，吹了吹上面的灰塵，把它打開，上面有字。
　　“靜女其姝，俟我與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靜女恍惚了。一陣風(fēng)從破窗里吹進(jìn)來，吹落了靜女手中的紙，吹起了靜女白色的衣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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