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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
大漠的邊鄰有個村子,村子的南面有條小河,河岸上架著一座簡陋的木橋。
他是江湖人,來到這個村子已有一個月。來的時候身受重傷,迷迷糊糊的,不知怎么就被人揀到救了一命。
他叫戚少商,江湖人稱九現神龍,可是這些,他已經不記得了。他醒來時忘記了一切,也許那些事情都是他不愿意面對的。因為他現在很快樂。
村里的人待他就像親人一樣。在他昏迷的時候滿口胡話,他們從中知道了他的名字。
初春,乍暖還寒,雖河水解凍,卻仍有殘冰未融。手入水中,冷得刺骨。
戚少商的身體恢復得很快,也許是習武的緣故吧。他傻傻的笑著,卻認為是村長照顧得好,每天都有送來滋補身體的食物和藥品。
能下床走動后,他就喜歡四處逛,閑著沒事的時候就去去河邊走。
順著上游一路走下來,戚少商就看到了那座橋,看到了橋的另一邊那片瘋狂開著的杜鵑花。分外嬌嫩、妖嬈。
看著看著便癡了,也沒有去想,現在的時節(jié),是不是能開出這種花。
如果說開著黃色花朵的杜鵑是帶毒的,那么它的毒就是一種可以醉人的酒。如果世上真有這種酒,那么他——情愿醉上一醉。
百年易過,世事一夢。醉又何妨?
穿過花林,深處有一座木屋,戚少商伸頭望了過去。突然,門開了,里面走出來一個人。
他沒有看清他的面容,倒是那身青衣,那卷發(fā),讓他的心臟漏了一拍——好熟悉的身影。
荒外明月初相見,卻似舊雨十載情。
他提著木桶,一瘸一拐的向河邊走來。
近了,很近了。戚少商瞇起眼睛,更仔細的打量著他,俊秀的一張臉,冷冷的。膚白勝雪,鳳眉星眸,朱唇緊抿,似乎是因為水桶的重量讓他吃不消,甚至還看得到額前的汗珠。
這番景象看得人心痛,更何況戚少商一向很熱心,骨子里除了助人為樂還是助人為樂。于是便忍不住,朗聲向河對岸的青衣人道:“需要幫忙么?”
他沒有理他。俯身,打水,原路返回。遠遠望去,他走起步比來時得更吃力,背影更顯落拓,蕭條。
——他與村子隔了一條河,看起來卻是隔了一個世界。
戚少商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有怎樣的身世。為什么不和村里人一起生活?吹贸鏊簧戆凉,可是這樣的人,往往孤單的可怕。
他回到村里,什么都沒有說,像是保守一個秘密一樣。永遠埋藏在心里。
抬頭仰望天空,鼻子有些酸。突然感悟到,失去的……力挽不回。
第二天,戚少商又來了。他撥開林中高過人的雜草,就看到那抹青影,負手佇立。
頓時心理很塌實。笑了,走過去。
嫩草被踏發(fā)出抗議的窸窣聲,那人微微側頭,知道是他來了。
戚少商想過河,就踏上了那座木橋。這橋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建的,看起來不太結實的樣子。
一路走來河中心搖搖晃晃的,腳沒站穩(wěn)踩了個空,但一只手已迅速的抓住了橋繩,這下晃得更厲害了。
河水中青衣書生的臉在訕笑,嘴角上揚的弧度,仿佛是在奉送一句:活該!
戚少商這時才看清楚,這河中水很清很淺。如不是初春,寒水滲膚刺骨難耐,不然早就可以挽起褲腿淌水走過去了。
沒辦法,也許真如對岸人所想,他是自找的?蛇@橋,還要過得不是?
苦笑著戚少商咬緊牙,兩個酒窩現在臉上,天知道他有多痛苦。
一步一步的,眼看就過橋了,青衣書生好象反映過來什么似的。戚少商的腳還沒落地就被一道劍氣攔截。在地面上劃了深深的一道。
“這邊是我的地盤,不許你過來!崩淇〉哪樕闲琼⒉[,那人半側著頭抬起,一副睥睨的表情,看得人心里發(fā)虛。
“?”這邊不知如何是好,都走到這了,一只腳懸在半空。是落還是不落?
豆大的汗珠被風吹著一絲涼意襲來,他打了個寒戰(zhàn),再把目光落到那人身上,整個人抽了一下,更不自在了。
他的眼神,就像那把不知何時拿在手中的劍一樣銳利,穿透自己的身體。恨不得刺得他滿身是洞。
罷了,不過就不過。“那我在這里歇下腳……”
見那人不理睬,戚少商就當是默允了。呵呵得笑著,一深一淺的酒窩比剛才爬橋痛苦時好看多了。
他坐了下來,書生沒有走,一直站在離他不遠的石頭上。偶爾向這邊看一眼,戚少商則是視線從沒離開過他,所以當兩人四目碰觸的時候,最先撤離的是他。
“不知這位書生叫什么名字?”越來越好奇這個人,而且這中熟悉的感覺就好象前世兩人就是朋友一樣。
“哼!睋Q來一個冷哼。
“我來這個村子沒幾天,我的名字……唉,我叫戚少商……”
“哦。”換來簡單的一個哦。
問別人名字之前先報上自己的名字是禮貌,可這禮貌并沒換來別人的尊敬,本以為能知道那人的名字,唉,有些失落。
“那……我回去了!
站起,戚少商垂著頭轉身,就看那條不長不短的橋,在面前打晃,它的弧度就同嘲笑的一張嘴。
走吧……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于是緊抓了繩索,一步步的回走。
“顧……惜朝……”最后一步邁下橋,對岸若隱若現的傳來那人的聲音。戚少商以為自己聽錯了,回望過去。
那邊已經沒有了人。木屋上炊煙升起,把人的思緒帶入了仙境。他笑了。
原來他叫顧惜朝……
那之后,戚少商就常來河邊。為的只是見他。不過也奇怪,就像約好一樣,他來時總能見到他。
他這個人總是學不乖,每次都過那橋,最后被顧惜朝冷眼掃來,就僵在了橋頭。不敢多走一步。
時間長了,走的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說回來,不知是不是那橋也對他的行為感到無奈,還是怎么,竟也一晃不晃的讓他過,讓他回。
光陰荏苒,光景如梭,落花流水總無情。
有一天,他隔著那道劃線問著他一直想問的問題:“顧兄弟是一個人?”
一直以來,顧惜朝都很少說話,每天每天,兩人一個在河邊站著看花,一個站在橋頭看人。
顧惜朝點點頭,繼續(xù)看盛開的杜鵑。
“為什么不和村里人一起生活呢?”他不理解。
顧惜朝沉默著,什么都沒說。他伸出手去扶那枝丫,葉上的露水簌簌落下,粘了一身,余下的落到地里,濕了泥土。
“是我不該問。你我相識算是有緣,我想個法子,我們快活一下!闭f罷轉身幾乎是跑過橋的。不一會,人影便消失了。
他將沾滿露水的手放在嘴中吸允,是甜的。前額卷曲的發(fā)尖也被濕潤緊貼在臉側,眼神穿透了面前這些嬌嫩的花,停留于天際。
許久許久,才喃喃出聲:“戚少商……”
顧惜朝,他的名字,三個字,忘便忘了。因為他的存在的價值遠遠多余這三個字。
戚少商,也是三個字,一個人的名……他還記得。他的一切,顧惜朝,永遠記得。
兩人,相見……不相識。
忘川河中忘川水,三生石上刻三生。
戚少商喜歡喝酒,村里人很熱情,知道這事后,經常送來一壇陳釀。盡管他有傷在身不易多喝,但幾口下來,還沒等過癮,那壇就見了底。
一個人喝總是不盡興。何時我醉君復樂?酩酊陶然共忘機……
今日得一知己,勢必要同飲同醉。
也許是太高興了,竟然找不到酒。奇怪……難道已經被自己喝了?不可能啊。
搔搔頭,還是再去別家討一壇來吧。這么想著,剛邁出一步,雙腿一軟便癱在了地上,立刻失去知覺。
夜了,等待的人沒有來,顧惜朝搖搖頭,進了屋子。
紅燭搖影,將他單薄的身型映在紙窗上。坐下,撫摩琴弦,沒有聲音。屋外,杜鵑落滿地。
花易落,人易醉。
看滿地,落絮沾泥總傷懷。
不過……匆匆……
戚少商抱著酒壇來了,他邊走邊笑,直到看到滿地殘花落葉,倍顯蕭條。才停住步子,左右張望。
——不見顧惜朝。
夜涼如水。
又起風了,初春的晚風容易醉人。
琴聲如同行云流水自木屋那邊傳來,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看不到黑暗中他臉上的表情,他閉上眼睛用心去聽。繞梁琴音時而纏綿時而亢奮時而敗落時而悲傷。仿佛在講一場知音的相識相知相叛相忘。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一片春愁待酒澆,戚少商醉了。
他將酒開封,仰頭就是一大口。酒水順著他的頸項滑下,濕了他的衣領。映著月色,有種說不出的豪爽。
等他喝完,曲已畢,似乎連時間似乎停止了,沒有聲音,靜了。靜極。
戚少商就是被這種靜謐所感染,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明明顧惜朝就在那邊,在那邊等待。等待他的一句:與爾同銷萬古愁!
為什么猶豫?腦袋中一閃而逝的畫面又是什么?
腳步聲,一輕一重,漸漸清晰。他……來了。
心在狂跳,也許是剛才酒喝得急了,也許是寒氣滲膚害了?不知道……只感覺得到,心跳得好快。
近了,他的樣子也清晰了,沒有燈光。消瘦的身型,冷俊的臉,飄逸的卷發(fā),一切的一切在皓白的月光下氤氳、朦朧,像急了那些山野中勾人心魂的妖精,一顰一笑,皆傾國傾城。
他笑了,他都不知道他笑起來這般好看。不知不覺就此深陷。那人道:“大當家……”
戚少商愣了,大當家?是誰?
本來不可能產生什么共鳴的稱呼,他竟然脫口應了聲:“惜朝……”
顧惜朝主動擁住他的脖子,在耳邊輕聲道:“我回來了……我沒有失約……”
他不是一諾千金的大俠,可他卻知道惟獨這個約定,不可毀。不悔……
繞了一個大圈,才明白眼前的人有多么重要。
十丈紅塵,寧可不悟。若能相守,復何求?
花開瞬間嬌艷無比,花落瞬間何人憐惜……相識不過一朵花開的時間,貪心的是你還是我,期盼著一瞬的永恒。
春心莫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戚少商緩緩睜開眼睛。夢醒了,他什么都記得了。
魚池子,顧惜朝說他還是會追求功名。當逆水寒架上他的脖子,那冰冷的劍鋒帶來死亡的氣息,他意外的笑了。
“若我放棄功名,大當家的,你能給我什么?”
戚少商一時語塞。是啊,他能給他什么?連云寨給了他,換來的是千里追殺。自己千瘡百孔的命運中,還剩下什么可以給他?難道是,這條命……
給予和索取其實是同一形式的兩種方式,他只會索取。而他只能給予。
“我不能丟下晚晴不管!彼终f,并垂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戚少商放下劍,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他!按饝,晚晴平安無事后,我們離開這里,隱姓埋名,重新開始,我會給你……你所想要的一切。”
這個人很愛自己,顧惜朝知道。有那么幾次,他甚至認為自己是被他征服了,就同現在一樣,點頭答應。
雖然他知道,他想要的,這個人給不起……
金鑾殿一戰(zhàn),顧惜朝敗了。
希望在自己的掌心慢慢溜走的真實,就隨那個人的存在一樣。
戚少商,你總是不死?偸菗踉谖仪懊。說什么要給我想要的一切,騙人的,都是騙人的!!騙人的……
怒視,回望,不甘,不信。那里站的是晚晴和戚少商。
轉身,他……逃了。
戚少商還記得他那痛不欲生的表情。傷口痛,心更痛……壓抑著不讓淚水流出,卻狠狠的敲擊如同薄冰般小小的幸福,直到每一個塊細碎化做泥水,蒸發(fā)再也看不到。
春天,就此過了——
記得了,都記得了?伞鞘莾赡昵暗氖。
兩年了,他一直在尋找他。棋亭酒肆,惜晴小居,都去過了,都不見他。
江湖上要殺顧惜朝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戚少商闖過陣,挨過刀,他總是哪里有危險就往哪里跑,為的是,能在他的仇家身上得到一點他的消息。
可是,沒有!沒有……
戚少商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種了一種叫“奈何”的毒。也許他并不知道。只是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嚴重時是失記。
——有時候他看到一別兩年的顧惜朝負手佇立花間,回眸輕笑。
——有時候夏暑冬寒,白草黃沙,就是覓不到那抹青影。
——有時候,他對著一片杜鵑癡迷的笑著:惜朝,你終于回來了……
如今,戚少商醒了。然后,他又睡了。這一睡就再也起不來了。
耳邊那個聲音還在囈語般喃喃:少商少商,我欠你一個約定。你欠我一世的愛……
大漠的邊鄰有個村子,村子的南面有條小河,河岸上架著一座簡陋的木橋。
橋的那一邊是懸崖峭壁,什么都沒有。所以村里的孩子們都不懂為什么要建這座橋。
村民們清楚的記得兩年前的冬天,杜鵑花不合時節(jié)的開著,青衣人如癡如狂喊著“晚晴、晚晴……”,步步艱難走過了那座橋。
他的背影看在眼中是那么的寂寥清冷,然后,他轉過身笑了,瘋狂的笑。
——一步,一步……
——后退,再后退……
發(fā)現他意圖的人們,還沒等上前攔截,就看他身體一輕,跌入懸崖,尸骨無存。
幾個年輕力壯的村民按照村里的規(guī)矩將戚少商土葬。
隔日老人們又一次說起了那件事,空嘆奈何。
之后的日子平平無奇。
當孩子們發(fā)現叢林里小白花已經鋪天蓋地的霸占了整座山丘時,他們還看到戚少商沒有立碑的墳前站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人身高七尺有余,臟兮兮的臉上幾道淚痕,抽噎不止。女人很美,一臉淡漠。
回頭,兩人隨著這群孩子進了村。
村里有人告訴她,戚少商在這里時喜歡去河邊散步,常常坐在對岸的橋頭喃喃自語。他們看他并沒有多向前走的意思,又想到九現神龍不是瞎子,不是看不到峽谷絕壑。所以就由他去了。
息紅淚趁穆鳩平在那抹眼淚的工夫只身來到河邊,站在橋頭一望。這橋并沒有架在毀諾城絕谷上的那橋作用大,卻給人一種不可忽略的存在。
河水的寒氣化成了風,一面吹來春意,一面吹亂垂下的發(fā)絲。她搖首嘆道:“原來是你把他帶走了……”
殘花迎風舞動,片片落下,直到最后一片盡歿。枝條化坐煙塵飄散,無影無蹤。
橋的那邊是懸崖……除了地面上一道深深的溝壑,別的什么都沒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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