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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
最悲哀的是,我親手編織了一個牢籠,你進不來,我出不去
《日光》
1.我眼里的風景比天空美麗
我從來沒有走出過這座城市,我所獲知的風景都來自潘折揚那個大大的單反相機。每次我躺在地板上仰頭看天花板的時候,潘折揚都會從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躥出來,然后打開他的相機放在我的眼前,讓一張張美麗的圖片從我的眼前飛速掠過。
最早的時候,我連一個眼神都不想施給面前捧著相機的人。但是漸漸地我會覺得,如果有一天潘折揚不會捧著他最愛的單反相機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那真是奇怪到家了。
從七歲長到十九歲,潘折揚陪了我整整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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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折揚是我的鄰居,他比我大了八歲。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家剛搬到那個小區(qū)的那一天,潘折揚被他媽一路用掃帚打到了樓梯邊。我正從樓下慢慢地往上走,剛好被舞得虎虎生風的掃帚掃到了臉頰,我痛得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但是喉嚨里面卻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
潘媽被嚇得夠嗆,連忙沖著我道歉。我媽安放好行李走出來,正好瞅見這一幕,急忙回轉(zhuǎn)身拿著一個彩色盒子走出來,連連道:“樂樂,你別哭啊,你看,媽媽把這個給你帶來了的……”
我搶過彩色盒子,死死地盯著,然后直直地往屋里走。潘折揚當時就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身后,生怕我因為目不斜視就這么摔地上了。
我想,要不是那天的疼痛太刻骨,我一定不會注意到潘折揚這個人,也一定不會將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面記得如此清楚。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潘折揚被揍是因為他偷了潘爸的相機出去,跟著相機一起失蹤了一天。
2.上帝總是打開一扇窗,又關(guān)上一扇窗
我七歲以前的時光,幾乎從來沒有安穩(wěn)過。我媽帶著我不知疲倦地搬家,直到和潘折揚一家成為鄰居,我們才終于在這個地方停駐了下來。
潘折揚是個很好的鄰居,只是我誰都不愿意搭理,哪怕他拿著七歲的孩子應該喜歡的東西來逗我。但他一直都樂此不疲,每天放學后都會準時找到我家里來,最開始的時候他還會問我媽為什么不送我去學校,大約是每次他問了過后,我媽臉色太難看,他就再也不敢問了。只是偶爾會帶著書本過來,教我認上面的字。
雖然我很想把它們掀翻或者是扔出去。這些書我早就看過了。
潘折揚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只要是他想知道的問題,他就一定會弄清楚答案。
他讀高一那年,終于知道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那是一個夏天,他突然闖進我的房間,抱著我就開始流淚,那模樣簡直比我媽看的那些狗血電視劇里的女主角還不如。
我第一次沒有把靠我這么近的人打出去。
我想,大不了任這個傻傻的人哭一會兒弄濕我的衣服好了,嗯,完了一定要讓他洗干凈。
等潘折揚終于哭完,他才鄭重地對我說:“以后,我一定把照顧樂樂當作是我人生的第二件大事。”
我眨眨眼,直直地盯著他。其實我壓根就沒聽明白他的意思,不過我知道,他人生的第一件大事是做一個攝影家。
其實我覺得那個問題的答案真沒有什么大不了。
我既沒有心臟病,也沒有白血病,我沒有出過車禍,我也沒有失憶,我活得好好的,只是我總懶得說話而已,只是我總不想搭理人而已,只是我哭起來發(fā)不出聲音而已。
只有潘折揚這個笨蛋會小心翼翼地對我說:“樂樂,你太聰明太聰明了,只是上帝為你打開了這一扇門,所以他就忍不住要為你關(guān)上另一扇門!
哦,對,我只是有自閉癥而已。可是我從來不承認,我有這種病。
3.有一個地方日光傾城
潘折揚總是在我耳邊嘮叨他有多么多么喜歡攝影,有多么多么喜歡看到照片洗出來的時候的感覺。從一張紅色玫瑰的照片到一張藍色大海的照片,我開始習慣他在我的面前展示他拍過的每一張照片。他就像是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傾聽者,他的夢想、計劃與憧憬都慢慢在我的面前鋪陳開來。
他高中畢業(yè)的那年,他終于實現(xiàn)了他想要去他計劃里第一個攝影圣地的愿望。
半個月后,他從拉薩歸來,重新站到我面前的潘折揚有些陌生。
他白皙的皮膚被曬得有些發(fā)紅,一頭張揚的碎發(fā)也變成了簡單的小平頭,再加上那一身臟兮兮的行裝,他剛踏進我房間的時候,就被我一個水晶鋼琴模型砸了過去,險些一頭血地來見我。
臟兮兮的潘折揚終于變干凈回來之后,他才敢踏進我的房間,然后一臉興奮地打開他的單反相機,翻出里面的照片來。
“樂樂,你看,這個就是被稱為‘日光城’的拉薩,是不是很漂亮?”
我看得瞇起了眼,然后轉(zhuǎn)過頭看著潘折揚說:“這個,我要。”
潘折揚開心地問我:“樂樂,你是不是要我給你洗一張啊?”
我點點頭。潘折揚立刻放下他背上的包,里面亂七八糟塞了很多照片。他翻了半天,終于翻出了一張照片遞給我。
那是一張被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天空是暗藍色,襯得陽光格外燦爛,遠處的雪峰異常清晰。暗藍色的天空、燦爛的陽光、潔白的雪峰……全部組合在一起美好得幾乎要晃花人的眼。
正是那座日光城。
“樂樂,我就知道你肯定會喜歡,所以我回來的時候就洗好了!是不是很感動?”潘折揚一臉“你快夸我吧快夸我吧”的表情。
我拽過他腳邊的背包,翻著里面的照片,一張一張,都漂亮得要命。
然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張照片上。
那是一個女孩的照片。
笑容明媚,面孔皎潔,印著黃色碎花的裙子隨風飄揚起來很好看。在她的背后,怪像素實在太清晰,所以那座雪峰我看得清清楚楚。
潘折揚看見我的視線停在這張照片上動也不動,湊到我的耳邊說:“這個是我女朋友,我跟她一起去的西藏。哎,樂樂知道什么是女朋友嗎?”
當時我真想撿起那個水晶鋼琴的模型再次沖他臉上砸過去。
我又不是白癡,怎么會不知道什么是女朋友呢?
潘折揚忽然滿臉焦急,一把抱住我,說:“樂樂,你怎么了?樂樂,你怎么哭了?”
我怎么會哭?
我恍惚地伸出手摸了摸臉頰,然后摸到了一手水。我都快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時候了。
對,我知道女朋友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以后潘折揚會陪她去了。陪了我四年的潘折揚怎么可以去陪別人?
那天潘折揚還是被我砸了出去。
所以我不知道,那天潘折揚剩下的沒有說完的話。
潘折揚去拉薩還做了一件事。那個照片上的女孩急著要回去,潘折揚卻硬要留下來,他在大昭寺的前面叩了一百個等身長頭,為一個叫邱樂的小孩祈禱。然后兩個人爆發(fā)了一場爭吵。女孩先回家了,潘折揚卻等到半個月后才回來。兩個人再也沒有聯(lián)系。
4.時間總?cè)邕^隙白駒
時間奔走得太快,我從七歲長到十三歲,潘折揚已經(jīng)在讀大二了。大二的暑假,潘折揚又拎了滿滿一背包的照片回來。他走進我家的時候,我媽一臉神秘地問他,怎么沒有帶女朋友回來。
潘折揚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看著他,心想他笑得真心虛。
潘折揚有了新女朋友,他展開他的錢包,里面夾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孩遠遠沒有我曾經(jīng)看到過的那個女孩漂亮,但是她笑得很單純,看起來好像和一根筋的潘折揚有那么點相配。
這么一想我有點生氣了,為什么潘折揚要交女朋友呢?還要交一個和他有那么點相配的女朋友!
潘折揚走進我的房間,開始往外拿他給我的禮物。
零零碎碎的很多小玩意兒,甚至還有大白兔奶糖和球形的費列羅巧克力。
這下我更生氣了,潘折揚怎么可以把我當女孩子?帶這些女孩子才會喜歡的東西!說不定其實這些是他買給他女朋友的,他忘記給我買東西了,才會拿這些來充數(shù)!
“樂樂,你的盒子呢?都裝進去吧!迸苏蹞P站起身在書架上翻找著,然后找出了一個彩色盒子。
他很是熟稔地打開彩色盒子,把地板上放著的小玩意兒往里面裝。
彩色盒子里裝了很多東西,我搬家時裝在里面的東西是什么我已經(jīng)快要忘記了,因為這個彩色盒子已經(jīng)被潘折揚送給我的東西塞滿了,它們亂七八糟地擠在一起,五顏六色卻無比和諧。
彩色盒子已經(jīng)快要老去了,它的四角都有著很嚴重的磨損痕跡,顏色也在慢慢往下掉。
我覺得簡直就像是潘折揚對我的關(guān)心,都一樣慢慢掉色了。
那一刻,我覺得心情糟糕透了。
等潘折揚走后,我馬上拿出彩色盒子,把他剛剛放進去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掏出來從窗戶邊往下扔。
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很恐怖。
5.令人臉紅的大烏龍
第二天潘折揚來找我的時候,臉色黑得快要滴出墨來。
他拿著被扔掉的東西,還不敢對我生氣的模樣,讓我瞬間覺得大快人心。
不過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我躺在床上,突然感覺到屁股濕濕的。我被嚇傻了。就算我是自閉癥患者,可也沒聽說過自閉癥患者還會一高興就失禁啊……
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掉下來,潘折揚嚇得一扔手里的東西,還以為是他黑著臉把我嚇著了。
我死死捂住被子不讓他接近,我覺得實在是太丟臉了。大約是我的動作太過掩耳盜鈴,潘折揚發(fā)現(xiàn)了令我哭的來源。
他用力掀我的被子,我用力掙扎,我的力氣怎么敵得過他,一下子就被他從床上不小心掀翻下來,正好重重落在他的身上。
當時我悲觀地想著,干脆壓死潘折揚好了!
可惜潘折揚長得太壯實,我只是壓得他痛呼了一聲,就沒有了后續(xù)。
潘折揚也終于發(fā)現(xiàn)了罪魁禍首——
淡藍色的床單上一灘微濕的痕跡。
他的臉色變了又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掀起我身上套著的寬大的睡衣。
那一刻,我想,睡覺不穿褲子這個毛病真是太不應該了。
最后潘折揚扒下了我的內(nèi)褲,然后我家的洗衣房里響起了“唰唰”的聲音。內(nèi)褲上那點點乳白色的痕跡就這么被消滅在潘折揚的手下。
等潘折揚搬著他的筆記本電腦,在房間里給我講了整整一個小時之后,我終于知道,那簡直就是個大烏龍。
不過,那天潘折揚的臉,紅得比我還厲害。
扔掉他送的東西的事兒就這么平靜無波地過去了,只不過后來他又跑去買了一個更大的彩色盒子,把那些東西重新裝了進去,然后和之前的盒子放到了一起。
6.他說,我愿意把夢想托付給你
潘折揚坐在書桌旁教我調(diào)焦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電話,然后匆匆地走出了我家。走的時候,他把單反相機放在了我的桌子上,說:“樂樂,哥哥去接個人!”
那天晚上,潘折揚沒有來拿他的單反相機。那天晚上,潘折揚家很是熱鬧。
我站在我家門口,有些生氣地想,不就是女朋友來了嗎?潘折揚,你連你的寶貝相機都不要了?
第二天中午潘折揚才來我家拿相機。
我把相機藏了起來,他怎么也找不到,最后終于忍不住來問我:“樂樂,我昨天放在你桌上的相機呢?”
我沒有理他。
“樂樂,你怎么了?”潘折揚敏感地察覺到我的不悅,連繼續(xù)追問他的寶貝相機都不敢了。
我歪著頭想了想,我一定要開口罵他。對,開口。
“潘、折、揚……”大約是我太長的時間沒有說話,所以說起話來聲音這么難聽,我有些難受,罵他的心思也沒了。
我想,我才不要聲音這么難聽。
把他趕出房間后,我翻出書架上的書,一遍一遍地念。直到我疲倦地睡過去。
幾天后,潘折揚又來找我拿相機。
我憤怒地盯著他,說:“潘折揚,你女朋友來了那么高興嗎?連相機都不要了?”
潘折揚傻傻地站在那里,好像是被我開口流暢而完整的話嚇到了。緊接著他的臉上涌起巨大的喜悅來。
我慶幸地想著,幸虧我不是女生,不然這個傻缺肯定能高興得把我抱起來轉(zhuǎn)圈。
我媽知道我開口說話竟然這么流暢而完整后,她硬生生地把潘折揚從潘家挖了過來,還一臉不善地瞪了潘折揚女朋友兩眼。
潘折揚被迫搭了一個小床在我房間,每天誘導我說話,半個暑假下來,潘折揚瘦了五斤。她的女朋友氣得跑回了家,沒過多久,又忍不住跑了過來。
不過,這次我一點都不生氣。
因為那天潘折揚跟我解釋說,他不是為了女朋友才把相機放在我的桌上的,而是因為那個相機放在我這里和放在他那里有區(qū)別嗎?
因為我是邱樂,所以他愿意將他的夢想托付給我。
7.毀人姻緣一把好手
讓我開口已經(jīng)不再是大問題,我媽開始讓潘折揚誘拐我出門。潘折揚在我面前幾乎說干了口舌,我也不愿意出門。我不覺得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我有一個潘折揚就夠了?墒俏覜]有想到潘折揚不單單只屬于我。
潘折揚的女朋友端著水果走進我家,對我媽說:“阿姨,我跟潘折揚一起出去玩,樂樂去嗎?”
她一定是肯定我不會出去。
我馬上抱住潘折揚的脖子,說:“一起!
潘折揚哭笑不得,說“你不會就這么吊我脖子上吧?”
我橫眉以對。
潘折揚笑著攬住我的腰,問:“要不然我背你好了?”
我說:“好啊!
潘折揚的女朋友不樂意了,含含糊糊地開口說:“折揚,這么遠,背著多累啊……再說……”她的聲音又小了一些,“再說,都這么大了……還需要人背嗎……”
潘折揚尷尬著沒有說話,我松開潘折揚的脖子,轉(zhuǎn)而抓住他的手,小聲問:“我們不去了嗎?”
潘折揚這才又恢復了笑呵呵的模樣,大步朝門外跨去:“走,去公園轉(zhuǎn)轉(zhuǎn)!
潘折揚的女朋友臉色變了變,小聲說:“不是說去商場嗎……”不過她還是跟了上來。
從踏出家門開始,我就緊緊抓住了潘折揚的手,外面的世界讓我感覺到太陌生,特別是當潘折揚的女朋友還跟在我們的身后時,我覺得簡直像是身后跟了一條惡龍一樣讓我感覺到恐懼和惡心。
公園很安靜,走進去我卻有點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該干什么。
那一刻,我恍惚間覺得我的世界就剩下一個潘折揚,我得牢牢抓住他,才不會走丟。
潘折揚的女朋友似乎對這樣的三人行有點不滿,于是提議去買點吃的,好讓我安靜地一邊兒玩去。
我嗤之以鼻,真把我當小孩子了嗎?
等她買來吃的東西,我明顯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抗議。拉著臉蹲在潘折揚的腳邊不肯走。
我知道,那個時候的我看起來肯定特別招人討厭。可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潘折揚沒有討厭我……
潘折揚的女朋友終于忍受不了了,她把吃的東西重重地扔到公園的長椅上,說:“潘折揚,我們談?wù)労脝??br>
我死死盯著腳下,手上卻沒有松半分,潘折揚就這么被我拉住了。
“潘折揚!你……”女孩清秀的臉都擰成了一團,她瞪了瞪我,說“我哪里不好了?你這么對我?好,你說你弟弟是自閉癥,我就讓你去陪他,你從學校回來的時候,我還幫你挑禮物!但是,潘折揚,你真的把我當女朋友嗎?你就這么忽略我?什么都比不上你這個弟弟?”
潘折揚沉下了臉,盯著她不說話。
見他不說話,女孩跺了跺腳,大聲脫口而出:“潘折揚!他一輩子也就這樣了!難道你還要照顧他一輩子嗎?你干脆別結(jié)婚了!”
“閉嘴!你別亂說!”潘折揚氣得雙目通紅。
我輕輕松開潘折揚的手,有些呆愣地想。
是啊,難道潘折揚要陪我一輩子嗎?
那天后來怎么樣了,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只記得,潘折揚還是和那個女孩分手了,而且后來就算是在街頭遇見,也都是一副厭惡對方厭惡得要死的模樣。
我忽然覺得有點好笑。我簡直是成了壞潘折揚姻緣的好手!
7.有些變化悄無聲息
潘折揚很快大學畢業(yè),他沒有再交過女朋友,任潘媽怎么催促,他都是一副被愛情傷透心再也不想去愛的模樣。
我十五歲生日的時候,我媽把潘家一家人都請了過來。
潘折揚一直不停地給我夾我喜歡吃的東西,我媽在一邊笑著說:“看這架勢,比我還像當媽的啊……”
潘媽也跟著笑,說:“我看,是像小媳婦還差不多!”
“對啊對啊,就像那個舊社會的童養(yǎng)媳哈哈……”
我轉(zhuǎn)過頭細細打量了一下潘折揚,又曬黑了,皮膚還這么粗糙,還有那個一直沒有換過的小平頭,如果舊社會的童養(yǎng)媳是這樣子,那真是嚇死人了!
那天晚上潘折揚留下來睡在了那個兩年前就搭在那里一直沒有變過的小床上。潘折揚畢業(yè)了,他在留在這個城市工作和到大城市去工作這兩個選擇之間徘徊。他在我的房間外面輾轉(zhuǎn)反側(cè),鬧得我都有點睡不著覺。
窗外的燈光逐漸暗下來,我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混沌的黑夜中,有人緊緊握住我的手,然后親了我一下。
那種濕濕軟軟的感覺,直到我第二天醒來都沒有忘記。
第二天潘折揚說他要去上海,他已經(jīng)接到了一家跨國公司的電話,他將要去那里工作,可能……可能以后他會定居在那里。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有點傻眼。
我一直以為潘折揚會堅持他攝影的夢想,他真的會成為一個攝影家。我更以為,潘折揚會一直陪著我,至少……至少不會這么快就要走。
可是,潘折揚還是走了。我沒有一點立場去阻止他的離開。
他走的那一天,我覺得天空好像都黑下來了。我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來自那個單反相機的風景。
我手足無措地縮在房間里,再不敢踏出去一步。我不敢去看潘折揚,我不敢去聽他的消息。
我在房間里失去知覺的時候,想到的惟一的念頭就是,無論潘折揚回來怎么求我,我都不會再搭理他了……
8.走不出這座牢籠
潘折揚真的回來了,但是我也真的沒有再搭理過他。
那一天我一個人在房間里發(fā)熱燒到了39.8℃,我媽不敢來吵我,半夜起來看我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燒到神志不清了。
我其實是一個很怕痛的人。
那一天的灼熱和疼痛簡直深深印到了我的骨子里,我再也不敢去想象,再痛一次會怎么樣?
我第一次見到潘折揚就記住了他,是因為疼痛。我再也不愿意搭理潘折揚,也是因為疼痛。
等到我十九歲的時候,潘折揚已經(jīng)工作四年多了,他在那家跨國公司從一個小職員升到了HR經(jīng)理。
我十九歲生日的時候,他辭掉了工作回到了這座小城市。
潘媽對他的行為難以理解,他卻說:“在跨國公司只能當個經(jīng)理,我回來可是能當副總的!明顯是賺了!”
他緊接著又說了一句話:“再說了,樂樂現(xiàn)在都還沒原諒我,我要是再不回來,樂樂恐怕一輩子都不原諒我了!
我當時就在一邊,那句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可我還是不想搭理他,盡管四年里,他只要每到周末就會回來看我,長期的奔波更是讓他找不到一個女朋友。四年里,他去過了很多地方。
九寨溝,云南麗江,長白山天池,甚至是更遠的地方,巴黎,埃及,古樓蘭……最后他又去了一次拉薩。
后來他抱著我說:“樂樂,我又去大昭寺叩了一百個等身長頭,這次,我是希望你能原諒我!
我覺得潘折揚真傻,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而且,我是真的不想原諒他了。
因為我十九歲生日那晚,我又做了那個很久都沒有做過的夢。
我只模模糊糊感覺得到,有人在夜色下親吻我,輕輕的,帶著一種虔誠的感覺。
那種濕濕軟軟的感覺太清晰了,特別是當他的牙齒磕到我的時候,我一下子就驚醒過來了。
昏暗的燈光下,我看見我的床邊真的站了一個人。
他穿著黑色的西裝,留著萬年不變的小平頭。這個人,是潘折揚。
9.那讓我覺得恐懼
潘折揚喜歡我。
就像是男人喜歡女人的那種喜歡。
我知道這一點的時候,驚慌地從床上摔了下來,重重摔在了潘折揚的身上,就像是很多年前那樣,我和潘折揚搶著被子,搶著搶著就落到他身上去了。
我覺得有什么東西變化得太快了,變得我都不敢去觸碰。我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慌。我覺得那會改變我和潘折揚的關(guān)系,那讓我覺得不安全。
第二天我打開了書房的電腦。我知道了,哦,原來那叫同性戀。
我呆呆地坐在書房里,想,如果潘折揚真的陪我一輩子,會怎么樣呢?
那對于潘家來說肯定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如果有一天潘折揚跟我說,他不再喜歡我了,那一定是一件更更恐怖的事。
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愿再見到潘折揚。
幾天后,潘折揚趁我媽不在家,偷偷跑了過來。他就站在門口,齜牙咧嘴。臉上的青紫的傷痕特別明顯。
我有些疑惑地想,潘折揚這是去跟人打架了嗎?
想想他渾身傷看起來也太可憐了,我就把他放了進來。然后我被迫知道了他受傷的原因。
潘折揚走到我的面前,看著我一字一句說:“邱樂,樂樂,我是真的喜歡你。也許是從第一次去大昭寺為你祈福開始,也許是從第一次聽到你對我說話開始……我都告訴我爸媽了……邱樂,我喜歡你!
那鄭重的樣子讓我覺得有點害怕,也有點討厭。
他是在逼我去接受嗎?
我憤怒地把桌上的彩色盒子砸到他的臉上,里面的東西掉出來滾了一地。
潘折揚上前緊緊抱住我,絲毫不在乎我會揍他,他大聲地說:“邱樂!我喜歡你!”一遍又一遍,就像是在宣誓一般。
我媽就站在門口,手里的蔬菜“啪啪”全掉在了地上。
10.再也沒有傾城日光
“樂樂這個樣子,阿姨,你愿意讓他以后跟著被嬌養(yǎng)的小姑娘一起生活嗎?阿姨,我陪了樂樂十二年,現(xiàn)在,我愿意就這么陪著他一直下去。阿姨,你不信我嗎?”
潘折揚跪在我媽的面前,一點一點地勸服我媽。
我坐在一邊冷眼看著他。我很生氣,為什么潘折揚也會說“樂樂這個樣子”,我這個樣子怎么了嗎?這句話從潘折揚的嘴里說出來,簡直讓我厭惡到了極點。
我感覺我的腦子里成了一團漿糊,我不再想去看潘折揚一眼。
等潘折揚和我媽談完,我媽雙眼紅紅地看著我說:“樂樂,等會兒你和你折揚哥哥一起出去旅游好不好?”
潘折揚用“他一定能夠把我變回正常人的理由”最終打動了我媽。我媽不再傷心,而是高興地去策劃起我們旅游的事來。
潘折揚帶著他的單反相機,緊緊握住我的手,帶我踏上了去往拉薩的旅途。
他說,那是他最大的愿望,想跟著我一起去一次拉薩,一起在大昭寺前叩一次頭,一起去買一次轉(zhuǎn)經(jīng)筒,一起在潔白的雪峰下照一張照片……
我當時想,潘折揚這個騙子,明明成為攝影家才是他最大的愿望!
半路上,我有了高原反應,長時間的足不出戶讓我的身體變得很是孱弱。潘折揚最終還是沒能帶著我一起去拉薩。他把我送回了家,然后一個人踏上了旅途,說要帶轉(zhuǎn)經(jīng)筒回來給我。
這是他第三次去拉薩……
他說,他會去祈求活佛實現(xiàn)他的愿望。讓邱樂接受潘折揚。
然后,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覺得出車禍簡直是世界上最狗血的事了。可是每一天,全世界仍然有那么多人在出車禍。
潘折揚死了兩個月,我才知道他在去往拉薩的途中,火車脫軌發(fā)生爆炸的事。連潘折揚的葬禮我都沒有來得及去。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我終于承認我是個病人,我有自閉癥,我不愿意去敞開心扉,我不愿意接受潘折揚,我恐懼一切沒有接觸過的事物。
是我親手為自己編造了一個牢籠,我出不去,他進不來。
終于,邱樂自閉的世界里再也沒有了潘折揚。
再也不會有人愿意去拉薩帶回傾城日光,只為博那個叫邱樂的小孩一笑。
我大哭著坐在地上,喉間的哭聲一點點擠了出來?墒,無論我再怎么承認我是自閉癥患者,潘折揚都回不來了。
后來,潘折揚的媽媽給我講了很多我從來都不知道的事。
潘折揚怎么攢錢去給我買東西塞滿我的彩色盒子的,他跟小區(qū)里背后說過我的人打起來傷得有多重,他賣出的第一部攝影作品換來的錢用來給我買了新的彩色盒子,他大學時候的女朋友找到他家來跟他發(fā)生了多么劇烈的爭吵,還有他偷偷翻書查找怎么治療自閉癥,還有我不再搭理他之后他跑了多少個地方拍了多少張照片,還有他死皮賴臉求著我媽放他進門來看我……
我躺在他曾經(jīng)睡過的那張小床上想,也許其實我很早就喜歡潘折揚了。從我看到他第一個女朋友的照片開始。
11.我已成長,足夠堅強
距上一次搬家十二年之后,我媽帶著我再次搬家了。
我去了潘折揚曾經(jīng)待過的那個城市。
上海的人很多,走在街上都會很擁擠?墒,這個時候的我已經(jīng)不再畏懼外界,我可以自如地走出家門,再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我曾經(jīng)是一個自閉癥患者。這時候,我才發(fā)覺,其實我早就被潘折揚慢慢改變了。
我?guī)е苏蹞P的單反相機去了很多地方。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房間里很是鄭重地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以后,我一定把照顧樂樂當作是我人生的第二件大事!
他用生命來證明了它。
我也會用我余下所有的生命來證明,他可以安心地將他的夢想托付給我。
但是,我再也不敢去愛人,我害怕有一天我會忘記那個曾經(jīng)捧著單反相機跪坐在我旁邊的人,我害怕有一天我會忘記那個在大昭寺前無比虔誠地叩了一百個等身長頭的人,我害怕有一天我會忘記那個只敢在黑夜里偷偷親吻我的人,我害怕有一天我會忘記那個因為我而付出生命的人……
也許很多年后,我會在另一個地方再見到他,然后親口告訴他:
潘折揚,我一直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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