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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故事,純屬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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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這是神話,無從考證。
一個偏遠山林中的國家,渺小如一粒芝麻,它的過往不為時間所約束,它的存在也不為任何地域所管轄。
它很可能只是個幻影,復制了另一星球上一切事物,變成那原型的鏡像,暫且獨自飄搖在浩瀚無邊的宇宙間。
這么一個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國家,正因為是復制品,也就五臟俱全了。
她的大地有花有草,有山林與河流;天空有云有風,還有溫柔的陽光和月亮。
她美麗的如同太空中一面光滑無痕的鏡子。
人就生活在這一種地方,過一種無風無浪的日子,操守一分家業(yè),勤勤懇懇,收獲伴隨勞動而至,一切都遵循著一種守則。生活是普通的生活,偶爾為一些芝麻小事所困擾,覺得憂愁,暫時失了快樂;偶爾便又毫不在乎了,聽憑其自然發(fā)展,放肆快樂一回,都無傷大雅。心與性情都像是渾然天成,在迷霧般的時光流水里未經打磨。
這樣平常的生活里,是個平凡的人,自然免不了病殘傷身,于是這國家就有了給人看病治傷的人。這類人,就是被人稱之為醫(yī)生的那一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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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這樣小,幾個城市略一劃分,規(guī)模大小也就一目了然,都有些捉襟見肘。
唯一一個駕車橫穿,還需半個小時以上的,就只有國家中央的M市。
說起來,那的確是為大多數(shù)人民所偏愛的,山谷中一片開闊的大平原。在平原四周,有綠色的丘陵延伸開來,如一道天然屏障,將那塊平地同一切外界隔絕,獨成一方天地。也因此,這里的居民就占了小小便宜,不必與過于稠密的人群一同分享這座寧靜的城市。
這里成了他們安居樂業(yè)的地方。
流川一直住在城市的南邊。
城市的南邊,與城市的東西北面沒有什么不同,硬說有的話,好像也只是青草更綠些,山坡更和緩一些,也許人也更少一些。
城市邊緣的一排白色高層公寓,傍山而立,從遠處看,像一只凝神休憩的海鷗,靜臥于墨綠山腳之下。
從中央公寓樓下向左轉,沿步行小徑,經右手三座連體高樓,穿越一片幽綠的草地,迎面而來的,是一座顏色相仿的樓。那一棟樓上,1103房的主人,便是流川。
多數(shù)時候,流川之于這座城市,就如同其他居民之于這里一樣,身份是一名普通公民。只有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比其他人,流川略顯得知識淵博,鎮(zhèn)靜從容,而暫時突顯了他非比常人的重要性。
每個人都有機會置身于各自擅長的“特殊情況”下,以己之長,補平常人短處。
流川的長處,是為人治病。
每天他從那棟白色公寓中走出,過草坪,經樓群,攀上停在楓林后的越野車,一路往市中心唯一一家醫(yī)院去上班。
他在那里給無數(shù)人看病。
每天都有很多人。
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散亂的坐成一排,等待門里的護士叫他們名字,再被帶到流川面前。
誰也不知道在那以后會發(fā)生什么。
看過的人里,有許多醫(yī)好了,感動高興地道過謝,然后不再來;有竭盡全力,仍然醫(yī)治不好的人,免不了一死,拖一段日子,沉沉地閉上眼睛,也就再不來打擾了。
人來人往的日子,對流川來說,每一天都似乎是差不多的樣子。
流川就在這一種情形下,在這城市住了許多年。
他同一般意義上的普通人不太一樣。
他不愛笑,話語也極少,這在這個溫厚隨和的城市里,不外乎是一種異數(shù)。
但每個人在提到流川的時候,習慣于忘掉他平時的模樣,只對他的醫(yī)術津津樂道。
城市里的人,只要是健康活潑的,大多都曾接受過流川的醫(yī)治,也因此對這個一般人看來有些奇怪的流川醫(yī)生油生佩服。
然而對于許多人來說,他依舊是陌生的。
住在同一棟公寓中的人,隔三差五在上下樓時,同流川打個照面,便微笑一下。那清瘦高挑的人卻只是禮貌性地垂下好看的睫毛,或者點點頭,黑頭發(fā)便隨之滑動幾下,就離開了,照例不曾開口。日子過去這許多年,對那個人聲音的印象,卻似乎只有到醫(yī)院看病時聽到的那么一點點了。那種有些冰冷的搪瓷質地,又似乎帶了一點悲憫的溫柔。
也有在便利店里見過流川的女性店員,提到他時,總不忘記那一張好看的長臉,略尖的下巴,長長的劍眉,不忘記那一雙末梢向上吊去,細長明亮的眼睛。(據(jù))她(自己說)還有幸聽到過流川的聲音,在刷卡的時候,她問:
“您需不需要提款?”,
流川回答說:“不用了,謝謝!
于是在流川凝神用細長手指按下密碼的時候,她仍然著迷于那一種略帶些低沉的清冽嗓音。
流川身上的每一處特征,在女孩紅艷的唇下都巨細無遺,她甚至可以講到,那一頭黑發(fā)在陽光下泛出的,是如何宛若夢境的光澤。
至于問到,流川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人的一切性格與習慣,一切喜好與憎惡,都是怎樣?那女孩聽過,也只好癡癡地瞪大一雙圓圓眼睛,把頭輕輕地搖晃起來,臉上顯露的,只是茫然。
還有許多人,在許多平常情形之下遇到過流川,像是在晨曦交織的樹林里慢跑的流川,在海風吹暖的沙灘球場上拋著一個籃球的流川。。。其他地方,在郵局,在銀行,在市中心的馬路邊,都有人見到過流川。每一次都只是他自己。身邊沒有別人。起初有人覺得奇怪,到后來,日子慢慢地一天一天過去,這樣的流川人們總見到,也就見怪不怪。
他似乎已在這里停留很久了,久到人們早忘了他是那一天到這城市來,也不知道哪一天他又會離開。這不要緊,大家都帶著點寬慰地想,流川醫(yī)生在這城市里每停留一天,這城市中的病人,就還不至于絕望。
*****
流川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這問題的結果,好像也并不為許多人所關心,好奇的人只是偶爾拿來想一想,想不明白,就索性丟下,不去管了。所以,不知什么時候習慣了獨自生存的流川,幸好不會為一些好奇人的冒失所煩惱。
就算是要他自己去評述自己,他也未必比那商店里的女孩知道得多。
或許他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同他的鄰居,他的同事和病人一樣,在這個城市里生活,認真地過每一天。
他喜歡好好地睡一覺,再從清早溫柔的陽光中醒來。
因為紫色運動服貼在身上,感覺十分柔軟,于是他也喜歡穿著那身衣服去跑步。
在山腳林中的平地上,有尚未散去的薄霧,盤繞著參天挺拔的棕色樹干,他便輕輕跑起來,破霧而行,讓明晃晃的晨曦在他的身后來回交織。
當那些涼爽的空氣隨著呼吸滑進他的肺中時,他也會像一切熱愛生命的人那樣,驚喜地站在林間斑駁的光影里,安靜感受那一種回歸自然的原始淳厚。
一切的過程,流川就像一個不為任何文明所圈養(yǎng)的生靈,一個原始生物,懂得欣賞一切在文明人看來毫無意義的事情。
再回到公寓,進了浴室,擰開關,放熱水沖澡,順帶著也讓那文明人的一半,盡快回歸身體。
若是當天有耗時耗力的大手術,他想起來,就轉過身去,將開關打回到藍色上,冰涼的水就劈頭蓋臉沖刷下來。
他和許多人一樣,怕冷,討厭涼水,但是為了手術保持清醒和體力,又不得不忍耐涼水的敲打,于是他也變得討厭替人做手術了。
需要手術的人一定是處于某一種病態(tài)里。
健康快樂的,不會想要躺到那個雖是光線焦點,卻毫無暖意的冰冷手術臺上去。
流川已經做了數(shù)不清的大手術,起先他對躺到那個臺子上的人的命運,還可以作些有把握的猜測;但到了后來,做過許多次手術,他已經不再做這種預測了,換句話說,在上手術臺之前,他同病人自己一樣,不知道這個人會不會活著離開。
病人卻都能夠非常平靜地接受麻醉,他們看著流川冷毅平靜的面容,沒什么理由,就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給這個還沒真正了解的人,放心似的,沉睡過去。
這一睡,會睡多久,病人自己不知道,流川也不知道。但他卻是見證生死的那一個。
許多年,許多次,有許多人躺上去,就不再醒來了。流川不能忘記的,是那些人在手術前對他做出的那些微笑。
他多么不想辜負那些微笑。
可是他也知道,主宰那些人命運的,不是只有他們自己和他,還有隱沒于自然中一只無形的手。
所以,在下手術臺的時候,無論那個臺子上的人還有沒有氣息,他都只是毫無表情的褪下手術服,洗凈雙手,靜靜離開那個房間。
人已死,他不可能再做什么。
他還有下一個病人要去拯救。
因為他不似許多平常人的感情豐富,也習慣于一個人獨來獨往,于是在這個城市里,他沒有一個可以算作朋友的人。
朋友是要靠互動建立感情的,流川也并不十分明白,只模糊地意識到,或許自己沒有足夠為哪一個人所獨自占有的感情可以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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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兩個大手術,流川背對著正在等待蘇醒的最后一個病人,又要獨自離開手術室。
一個護士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他有些意外,回過頭去,看見那個年輕女孩沖他一笑,掩上唇角輕輕地說:“辛苦了!”
心里一動。
他想對她笑,但他沒有,他知道這樣一笑,那女孩一定會被嚇到,便不知處理病人傷口了。
于是他以那一種低沉清冽的聲音回答她:“謝謝。”
又將目光下移了一些,看見那護士胸口的名牌,“赤木小姐”。
女孩聽見了,繼續(xù)笑著,又以那樣耳語般的聲音愉快地說:“一路順風!
于是流川想起,明天是要出差去S市的。
他就在打算著明天行程的思想中,隨手帶上手術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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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小的國家,長久以來一直安享一種穩(wěn)定的世道。
如果有心人去數(shù)的話,這種穩(wěn)定已經持續(xù)了許多年。
人一代接著一代,在這土地上繁衍生息,一切皆遵循自然中的法則,年輕更替衰老,把時間慢慢延續(xù)下去,經年累月的行進著,不知不覺就過很久。
從前發(fā)生過什么,因為年代隔的太過遙遠,活在現(xiàn)在的人,也就不去追究古時的變動,哪怕是一次可以顛覆這顆宇宙微塵的災難。
于是活在這微塵上的渺小生物,在時光的流水中,卻不幸成為最愚昧無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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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城市間,最近流傳著一條可怕的訊息。
人們不知從那里聽來,說是就在這個國家中,有一個人的基因,無端生了變異,使這個人身上突然帶了一種感染性極強的病毒。
這致命的病毒,潛伏期極短,來勢兇猛,感染的人常常在剛知道喊痛的時候,便已經丟了性命。又說據(jù)歷史記載,這病毒殺人不眨眼,在古代某一時曾經出現(xiàn)過,當時橫掃了整個國家,使所有生人幾乎全部死亡。
最要命的,不在于病毒多兇猛,而是一直以來,竟然沒有可以預防和治療它的藥。
這樣一條消息,在平常日子里被傳的神乎其神,本來不會有多少市場。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S市突然接二連三有人暴弊,參與尸體解剖的醫(yī)生護士,有許多在尚未辨別傳播病體的時候,就也已經死去。
這種事情,不需要過多渲染,單是聽事實數(shù)據(jù)就已經使人知道害怕了,引起恐慌也不是荒謬可笑的事。
S市已經對城市各出口進行封鎖,禁止任何人口流動,于是原本在那里安居樂業(yè)的人就只好留在那一片恐怖彌漫的城鎮(zhèn)中,等著僥幸逃脫,或者等一個永遠的解脫。
在任何一種意義上都算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M市, 城市里的人也不平靜。
每天都能從各種傳媒中得知這種怪病的進展。
從S市過這邊不過1小時車程,因為中間地帶沒什么人居住,也就幸好阻礙了那種病毒的傳播。
但每個人都明白,這種阻礙,不會長久,只要稍稍有機可乘,病毒便會像龍卷風一般吹襲過來,不消多久,M市就會變成另一個S市,而那個時候的S市,或許早已經灰飛煙滅。
恐慌之下,只是坐以待斃的倒沒多少人。
既然大敵將來,那么無論如何也要想一個辦法,或者把它擋在門外,或者讓它進來,再跟它決一死戰(zhàn)。
一切都需要一種克敵的武器。
于是就有人去翻歷史資料,想從那些腐朽發(fā)黃的文字間,找出一種可以讓現(xiàn)代人獲得救贖的靈藥?上г谀切┮呀涀屓私^望的扉頁上,除提到過一種叫做“慈懷玉石”的東西以外,再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記載。
“慈懷玉石”,它是什么東西?文字里說:
“慈懷玉石,通體透亮,面滑似綢,含日月光澤于內,為天將大難之時,方可救世!
這種形容過于粗略,沒有說明具體形狀和獲取方法,也沒有說明它究竟如何救人。把它說的這樣神,普通人聽了,只當作是愚昧古人的迷信記述,不當回事。
一直到后來,那種殘暴病毒終于流竄到了M市,死了一些人,恐怖更擴大了,束手無策的人才重新去分析那句玄幻的話。
經幾個頗有權威的歷史學家證明,這種“慈懷玉石”,并不是傳說,它的的確確在古代某一時出現(xiàn),救世,一點不假。
這么一來,城市里的人像是被催眠了一般,不上班,不上學,也不種地,不再關心別的事,轉而一門心思去尋找那塊傳說中的神奇石頭了。
S市情形不大相同。
僅剩的人口,因為仍然被困在城內,消息傳播也沒有M市的人發(fā)達,眼看從前認識的人一個一個前赴后繼地死去,在絕望中,不知從那一時開始,心理便產生了一些微妙變化。
似乎是明白這種命運已經不可逆轉,原本還存了些希望,心想或許自己總有辦法活下來,到后來,這點希望也被眼前的慘景吞噬,于是也就不再希望了。
沒了希望的人,把從前關注生的目光,繼而轉去了關注死。
這些人開始起了怨恨,他們無所事事地等死時便想,這種死亡是為一種病毒所致,這病毒又是為某個人的基因變異所致,那么導致這個人基因變異的,究竟是什么?
這種怨恨全盤桓在這個原因上面,又因為絕望而更為深重。
此時流川仍舊留在S市。
一個月之前,他來這里,同這邊同行一起進行一個研究項目。
呆了不到幾天,這地方就死了許多人,接下去S市便封城了,項目剛好到了突破之前的瓶頸部分,因此他一直也沒有回去。此時聽說M市的人瘋了似的尋找一種石頭,他只是皺眉,那些人為什么會把全部希望都壓在這上面。
流川來S市的事,曾經為當?shù)孛襟w大肆報道渲染過,具體過來研究什么,倒沒人知道。
這里人當時聽了覺得神秘莫測,離自己生活太遠,不太在意,不久便暫時忘了它。
到后來不知是哪個人先開始猜測,這病毒是從S市市立醫(yī)院傳出來的。
本來沒什么憑據(jù),純粹是危言聳聽,但在這樣的局面下,任何傳說都有了市場。
于是,人們紛紛想起一個月前,流川到S市來的事。
他為什么來?
他來了以后究竟在做什么?
病毒是在他來后沒幾天才傳播開去的,這到底和他有沒有關系?
傳說被加之更多樣的聯(lián)想,于是變的更加恐怖。
流川聽到傳說了,他應當是出去辟謠的,然而他沒有時間。
只差一點就可以突破瓶頸,他必須全神貫注。
每隔幾天,就有一個同行倒下。到后來身邊的助手所剩無幾。
然而每個倒下的人從來沒有抱怨一句。
流川默默地看著,默默把研究孤獨地進行下去。
身邊共事的人越少,他就越孤獨,也就越要盡快突破這個瓶頸。
那一天只剩了他自己。
這個城市絕望的人聚集在醫(yī)院外,瘋了一般叫喊著他的名字。
流川當時正在實驗室里,預備做最后一個聚合酶鏈反應。
水溫調好,放入引物DNA,水槽的蓋子被蓋上。
幾個小時之后,一切付出,總算是能得到應有的回報了。
然而他等不到結果。
有一群人闖進來,野蠻地將他反手捆綁,扔進車里,揚長而去。
流川很明白他們這是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被帶到什么地方去。
到那個地方以后,接下去是什么,他也猜得到。
他只是不說話,沉默地在車里坐著,心里幻想實驗室的水槽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那些微小的東西,正不管人類世界是怎樣翻天覆地,各自做自己本分的事情。
等那些小東西完成使命,這些人就有救了。
可是那一天他會在什么地方,流川不知道。
*****
M市人口正在迅速減少,活著的人也已離那道關卡不遠了。
傳說中的慈懷玉石,看來還沒現(xiàn)身。
找不到玉石,眼看丟了希望,平時自詡文明人的M市民,竟也淪為S市民一般“野蠻落后”的人。
這一天,流川被S市市民押回M市。
這些亡命徒,因為封城的警察寥寥無幾,一路開車進了M市。
見路邊有許多表情麻木,眼神呆板的M市民圍觀,便對他們傳播關于流川的種種謠言。
他如何來到S市,并在他負責的那個研究項目里,用卑劣手段,使一名S市市民感染了病毒;他如何為了達到研究目的,而喪心病狂,使整個S市甚至整個X國的人逐漸死亡。
總之今天大家所受的一切災難,都該由這個流川負責。
M市市民起初像聽天書一樣聽這些謠言,聽過便是一頭霧水。
后來,因為早有了和S市民相同的種種劣質,這些被疾病折磨的筋疲力盡的人,沒用多少功夫就信了這些謠言。
流川就這樣,由從前人人敬仰的救人醫(yī)生,變成這個國家的全民公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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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公敵的下場自然是相同的,被政府判刑,就地正法,解人民心上不快。
只不過這種時節(jié)政府早不起作用,空留一個軀殼,于是就地正法的事,自然由人民代勞。
這些人是喪失判斷能力的人,這或許不應當責備他們。
既然沒有活的可能性,那么大家一起滅亡,也無可厚非。
流川被人丟在了市中心那個從前用來放飛和平鴿的廣場上。
烈日炎炎下,那個人的臉有些微紅。
此刻他想什么,沒人知道,但每個人都猜測著,他一定在為被人抓住了,而盡其所能用惡毒的詛咒來反擊。
其實流川并沒有。
他只是平躺在泛著泥土清香的地面上,閉眼,透過薄薄的眼瞼,感受著和風里太陽的光輝。
他愛極了這樣的時刻,同這個世界上一切自然的物質融合,彌補這一個月來在實驗室里不見天日的苦悶。
這樣真是很舒服。
突然聽到一個清脆悅耳的女聲在叫他的名字。
他慢慢側過頭,睜開眼睛,朝人群的西面望。
是醫(yī)院里那個年輕護士,她不知為了什么,這樣費力地推開人墻,掙脫后面人的拉扯,向他跑過來。
“流川醫(yī)生。”她伏在他耳邊,輕輕說:“流川醫(yī)生,你還好嗎?”
他點點頭,看見一串水珠從她的眼角流淌出來。
“我知道不是你!
“我知道,流川!
“那不是你!
流川笑了。
“到S市醫(yī)院去,把那里聚合酶鏈反應的生成物提純,做成疫苗!
“拜托你了!
他閉上眼睛。
女生愣住了,望著他好看的眉峰,眼瞼,鼻梁,在他喜歡的陽光里微微顫動。
于是她終于明白了一切。
咬著嘴唇,拼命地把頭點著,跌跌撞撞爬起來,從人群里消失了。
流川知道,在這世界里的最后一刻,他并不孤獨。
*****
那天黃昏,太陽落了山頭,大地一切都被夜的黑色披風籠罩在寂寥中。
寶石藍的太空里,偶有幾個孤零零的大星子,平日里放的是溫柔的光,今天只覺得慘淡不堪。
城市廣場上堆滿了碎石頭,星羅棋布地松散一地,掩埋了那一個黑發(fā)黑瞳的人。
在星光下,一只白如往昔的手露在外面,無力地覆著一旁的碎石,有人路過,看見,卻興趣缺缺地走開了。
消滅了一個全民公敵,這國家的人并沒有得到拯救。
病毒繼續(xù)肆虐,人也在夜晚來臨之后,一個接著一個悄無聲息地死去。
子夜時分,有索性攤在廣場邊上等死的人,夢里見到廣場中央有發(fā)光的東西,看不清,一閃便沒了,只道自己真是睡迷糊了,也不細細追究,翻個身繼續(xù)睡去。
第二天早上,有許多人圍在廣場中央,頭擠著頭,肩挨著肩,神情緊張地在討論什么。
原來是昨天被他們用亂石砸死的流川,尸體不見了。
在原先那塊地面上,出現(xiàn)了許多晶瑩剔透的小碎石,細密地散成一片,在清早的陽光下一閃一閃。
有人揀起來,看得出神,夢囈般地描述起來,就這樣擔?BR>
“……通體透亮,面滑似綢,含日月光澤于內……”
然后大家面面相覷。
最后有人心驚膽戰(zhàn)地作了一個大膽的假設:
“流川醫(yī)生,就是‘慈懷玉石’!
如果這是真的,那么現(xiàn)在,流川已死,玉石也碎了,這些人要怎樣救贖自己,只有天知道。
*****
赤木晴子是這個宇宙微塵中最后一個死去的人。
許多年前,她拿到流川提取的病毒疫苗,把他用在所有活著的人身上,于是那些人繼續(xù)活了下來。
然而不知什么緣故,這些人存活下來,卻無法繁衍后代。
時間慢慢地走,人也慢慢地老去,這世界上沒了新的生命,變得越來越寂寞了。
人的生命在一個時間被延長,卻最終在另一個時間被耗盡,這是自然的法則,誰也不再去怪罪什么。
過了許多年,這國家的一切都變的腐朽不堪,相對于死,似乎活著更為可怕。
于是誰也不再掙扎,繼續(xù)像年輕某一時那樣,只揀一塊舒服的地方,有太陽曬,有風吹,有水流動,就坐在一旁,靜靜等待著歸于塵土。
赤木晴子想起流川來。
她想起這個星球上的人對他的種種辜負和虧欠,想起自己也曾經屬于這個星球,有些傷心,于是便在咽氣前燃起一把火,扔進樹木繁茂的山林中,便兀自靠在一棵粗壯的樹干上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在宏大的宇宙看來應當只是眨眼的功夫,這顆微塵便真正的灰飛煙滅。
它本來就只是個幻影,復制了另一星球上一切事物,成為那原型的鏡像,一切都照那個原型運轉著,有一天會歸于虛無。
說不定那個原型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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