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shí)維九月，秋入庸杞。昨夜初雨，使得本低壓千枝，勝如織錦的清愁滴露如泫，別有傷韻，甚惹人憐。
　　老人獨(dú)坐在街巷拐角處的小店里，木然看著門外的清愁。樹后，深遠(yuǎn)的小巷一覽無余。此時(shí)天色冥冥欲晚，鮮有行人。忽又飄起細(xì)雨，氤氳中白石青瓦，墨櫳灰檐，愈發(fā)幽邃寂寥。
　　忽隱隱傳來細(xì)碎步聲。老人驀然回神。霧簾中閃出兩抹身影，一傘一笠，衣袂翩躚，前后飄然而近，卻是兩女子。忽兒環(huán)佩叮鳴，來者挽簾，原是一青衣婦人，身后緊貼一紅衫少女。一時(shí)清風(fēng)拂面，聞得室中蘭香暗浮。
　　老人瞥了一眼，婦人已拉著少女，撿了靠窗桌子，相對而坐。
　　茶很快沏好，裊裊香氣，頗為溫暖。婦人輕啜了一口，見少女只是低頭暖手，微鎖眉頭，似有不解，不由輕淺一笑，眉眼中依稀露出年少時(shí)的風(fēng)流。接著轉(zhuǎn)頭，凝視窗外，許久低語了一句：“就是這兒了。”
　　窗外幾匝老竹，稀疏暗綠間可見一脈澤玉白水，兩堤浮云翠柳。廣漠中，對岸的碧宇朱樓更添幾分蕭索。遠(yuǎn)處濃墨而潑，淺黛而勾的山色也愈發(fā)空蒙。
　　“本是無名山，哪知今日榮，”婦人輕挑長眉，“后山，絕陵，多貼切的稱謂，‘絕后之陵’，只怕除她，天下女子，莫不心動(dòng)吧�！�
　　婦人凝眉：“想想初遇，還是那場‘驚日之變’呵。太央一炬日無夜，戈锏鐵騎鷙稱王。嬖涂龍血鳳臺(tái)上，帝子皇孫走倉皇。屠宮七日后，天狗食日，是為驚日之變.而我們一路悸恐，足足半年，才西逃至庸杞山中。那也正是煙瀟雨漠，露滴清愁時(shí)。又與眾人走散，饑寒難耐，幸遇絕。否則堂堂歐陽氏的金枝玉葉，怕是早拋尸荒野，喂食惡狼了。”
　　少女仍靜靜捧茶，置若罔聞。婦人卻已是神思悠遠(yuǎn)。
　　“而后，凌羽整旗修麾，又得庸杞王助。七年鐵馬冰河，崢嶸歲月，浴血中除逆宦，平反王，多少陰謀詭計(jì)，明爭暗奪，終取回本屬于他的天下�！�
　　“可絕又是怎樣想的呢？”婦人捧茶，聞著清香。
　　“接著天下人只知‘鐵甲三萬，不如一絕’，‘驚絕一出天下驚’，傳言有望為新后的她突病逝．繼而新帝在其故里建了一座陵墓。庸杞一時(shí)名動(dòng)天下�？扇藗冊踔唬@一生，最后悔的莫過筑此墓陵呵�！�
　　“猶記小時(shí)候，由此姥爺問他和諸子，何為其志。唯他答‘必得大芷第一美人’，氣煞舅母。如今，其余王子皇孫非夭即亡，只剩他——后果真與易氏幺子傅玉候，分別納取江南千家傾國傾城的大言小語 。天意尚如此！”
　　老人聞此低頭，撥弄碗中綠芽，花香四溢。
　　婦人看著少女不理不睬，仍自顧自道：“姻緣真是莫強(qiáng)求。當(dāng)初我立誓非他不嫁，最后卻迫于局勢和親庸杞。害得哥哥為此逼諫王寢，命喪太央。日之死，我心終有恨，他心亦有悔吧。爾后，雷也請辭南下，說什么千莫語思念江南雨了�！�
　　“情到濃時(shí)情轉(zhuǎn)薄，”婦人看著腕上玉環(huán)流光，“我想算了吧，不如放手。然后去太央殿向他請辭。他呢？正倚在褥椅上，沉香繚暗里，看影戲。戲幕上有絕，有雷，有日，還有我。我說明來意，他只是不語，手中把玩著絕以前所佩玉玨，然后命我也坐下看戲。去者已矣，生者還歌，黑白里的悲歡離合，真得讓人恍惚如夢呵。后來聽宮人講，那些日子他一直呆在那兒，連正寵的言妃的頭釵都布上灰塵了�！�
　　“離京那日，城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我坐在車?yán)�，耳邊總是回響著他在御苑折下柳枝�?zèng)我時(shí)忽低吟的一句：
　　木葉零零落，寶玉日生塵�！�
　　“人生難測，當(dāng)初來這兒，又怎知后將常住于此？庸杞城，庸者自擾，杞人憂天，也沒什么不好。只是住久了，骨子里都濕得長霉了般。容算個(gè)好人，長年兵馬相隨，多少有些了解。不料最后還是落個(gè)反王之名。日之所以阻止，是知道會(huì)有今天吧。遲早有一日，他會(huì)除去重兵在握的庸杞王雍容�！�
　　“果然呢，”她嘆息著，“幾年后千家謀逆，導(dǎo)致滅門，也連累了易家，以及你的父親�！鄙倥抗獯魷�，她卻喃喃自語：“有你的養(yǎng)父，以及生父�！�
　　老人手微微顫抖。
　　“容從不告訴我他用偷天換日的法子救了雷，又此招來殺身之禍。凌羽呵，雖錯(cuò)殺好友后悔莫及，卻仍以窩藏同謀之罪逼容自刎�！�
　　“我也從不告訴他，雷的女兒一直在我與他身邊�！�
　　老人端起托盞，不料手一抖，碗中茶盡潑灑出。
　　婦人端詳著少女姣好的眉目，輕輕嘆息：“若兒，我也從沒告訴你，你有多像你父親�！�
　　老人埋下頭，似在哆嗦。
　　婦人沉默了許久，又嘆道：“他病了，聽說是常年積勞憂慮所致。宮深殿冷，想必頗為孤寂吧，否則怎會(huì)頒旨讓我回去敘舊呢？”
　　“后日我們就要走了�！�
　　“此去，想是不再回來了，”她靜看窗外，“這山，這水頗讓人留戀哪�！�
　　此后，婦人沉默了，又好似在等待什么�？墒切〉曛幸黄澎o，只有清愁滴水聲。茶已涼許久。忽見少女輕拍她手，方回神。知其意，起身，拿起傘笠，拉著她，緩緩旋出小店。
　　此時(shí)老人已是泥塑般，木然望著手中空碗。
　　外面雨依然淅瀝，微風(fēng)徐徐，些有涼意。婦人整理了紗笠，踏入雨簾。少女執(zhí)傘，緊隨其后。走了半條巷，忽見南姨驟然停下，凝視半空。冥冥中，似有靈魅浮動(dòng)。難過沖上心頭。
　　她垂頭壓低了傘，卻見南姨輕撫她的臉：
　　“為什么難過？你雖不再是易家千金，庸杞的郡主，卻永遠(yuǎn)是千乘公主的掌上明珠呵。聽不見，說不出，永不知他們的深仇舊恨，不是更好么？”
　　繼而低頭，笠紗下莞爾輕語：
　　“還是絕的那一曲《采桑子》啊�！�
　　青與紅的身影漸行漸遠(yuǎn)，蘭香飄淡，玉聲逐消，終至杳然。半空中云霧靄靄，還繚繞著那悠長如慕的簫聲。
　　花重日暖風(fēng)柳岸，青驄紫燕，言笑宴宴，總是歸來月上弦。
　　夜深忽夢猶少年，紅淚朱顏，陳絮千點(diǎn)，都付參商兩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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