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滄瀾從不曾知道，原來一把劍能有這樣冷。這把劍插在他心口，握著劍的人有一張熟悉的臉，臉上的表情卻很陌生。
　　冷漠，沒有生氣，就連兵器刺中季滄瀾心臟時仍然毫無波動。
　　不，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季滄瀾心想，這樣的表情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葉無雙臉上，他可以哭，可以笑，唯獨不該是這幅冷冰冰的樣子。
　　他還記得兩個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葉無雙作為俘虜落在他手上，卻還能笑嘻嘻地對他說：“原來你就是他們的大將軍，長得還挺英俊的嘛！”
　　那時他的笑容簡直就像苗疆人神秘莫測的某種蠱，深深種在季滄瀾心里，讓他永遠不能忘記。
　　和葉無雙在一起的時光大概是季滄瀾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即使背著倫理綱常，即使兩人各為其主，卻不妨礙他們?nèi)缡篱g許許多多相愛的小兒女一樣私定終身，攜手到老。
　　他記得在敵對勢力身居高位的戀人不止一次對自己說，這江湖太累，不如學(xué)曾經(jīng)的莫谷主和穆盟主一樣，找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再不問世事。
　　說這話的時候，葉無雙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溫情，而他又是怎么回答的？應(yīng)該只是笑了笑，同他說再等等。
　　可惜季滄瀾不知道，有些事禁不住一再蹉跎。
　　這么些年來，他不止一次問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到底為什么，才讓他們竟然走到這個地步。
　　大概就是葉無雙一次次懇求他和自己離開，卻一次次被為難的眼神所拒絕的時候吧。
　　葉無雙愿意拋棄自己的身份同他退隱，已是很不容易，季滄瀾知他付出頗多，甚至差點同自小相依為命的兄長決裂，可每次他想要答應(yīng)葉無雙的時候，腦海里就不由得想起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想起有恩于他的首領(lǐng)，想說的話就不由得咽了下去。
　　但他最終還是下了決心，同他的首領(lǐng)去辭別。
　　那個與他相識許多年的男人有些黯然，卻也無可奈何，只能懇求他再幫他一次，幫他打最后一場仗。
　　季滄瀾是個頗有才華的將領(lǐng)，那場仗他打的很漂亮，漂亮地甚至出乎他自己的預(yù)料。對方損失了一員大將，很重要的一員——那個戰(zhàn)死的藏劍將領(lǐng)，不僅是敵對勢力叱咤一時的領(lǐng)袖，還是……葉無雙的哥哥。
　　這場從未有過的勝仗把季滄瀾推到了英雄的至高位置，也讓葉無雙接下了他不得不接下的重擔(dān)。
　　自那以后一切都變了，再沒有執(zhí)子之手，再沒有至死不渝，再沒有愛。
　　只有恨。
　　曾經(jīng)溫柔快樂的葉無雙逐漸變得冷酷和狠毒，在那場復(fù)仇之戰(zhàn)中，他用計俘獲了參與伏擊他哥哥的所有人，并把他們一個個親手殺死，獨獨留下季滄瀾，鮮血模糊了后者的眼，一片血色中他恍惚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容，卻明白那個笑著和他說白頭到老的青年再也不在了。
　　那件事之后，季滄瀾在他兄弟們的靈位前跪了很久很久，第二年便和一位美貌的女子訂了親。
　　兩人之間終于再沒有回頭路可走，或許正如同他們常說的，陣營之間沒有真愛可言。
　　那以后兩人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許多年，直至到了今天。
　　這場決戰(zhàn)本是由一個天策挑起，據(jù)說這個內(nèi)斂的軍爺一直默默愛慕著葉無雙的哥哥，于是便在愛人遇害后執(zhí)意要為他報仇。
　　可是出來應(yīng)戰(zhàn)的卻是葉無雙，面對季滄瀾因見到他而驚訝的神情，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道：“我仔細考慮了一下，覺得還是親自殺了你比較好�！�

　　季滄瀾沉默，該來的總算是來了。
　　他們還相好的時候就互相十分了解，為敵后也經(jīng)常交手，因此打斗起來雖然招招致命卻也難分勝負，但決定生死的那一剎那，季滄瀾竟然猶豫了，他以為自從出生入死的兄弟們死在他面前那一天起，他便能狠下心來殺了葉無雙，可是這一刻他的槍尖還是錯開半寸，而對方的劍鋒卻絲毫不差地插進了他的心臟。
　　“無雙……”
　　劇烈的疼痛使他開口都顯得艱難，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他還是想在臨死前和葉無雙說點什么。
　　說那時他得到了錯誤的情報，并不知道那個人也在那里。
　　說他拼死想打贏那場仗，只是因為他想快點報完恩和葉無雙去隱居。
　　說他……曾經(jīng)是真心的，或者現(xiàn)在也是。
　　可是現(xiàn)在說這些能有什么用呢？
　　季滄瀾艱難地咳了一下，扶著插進自己胸口的劍身問道：“無雙……你恨不恨我？”
　　他知道自己多此一問，果然對方連想都不想便冷冷說道：“恨�！�
　　“那太好了。”
　　他笑。
　　“我也恨你……咳咳，所以……”
　　他輕輕地說了四個字。
　　這時葉無雙的臉上終于有了變化，他深深地看了季滄瀾一眼，便干脆利落地把劍拔出來。
　　“季滄瀾，從此我們兩清了�！�
　　隨后，他便毫無留戀地走回他方大軍的方向，腳步卻有一絲踉蹌——剛才季滄瀾的聲音輕，他卻聽得很清楚。
　　他說，不要難過。
　　這四個字說的沒有頭腦，但葉無雙竟聽懂了。
　　因為我們是互相憎恨的，所以不要為我的死難過。
　　葉無雙這時很想笑，他當然不會難過，他為什么會要難過？他從沒像今天這樣開心過，因為他與季滄瀾的恩怨終于在此刻了結(jié)了。
　　可是心中泛起的疼痛卻告訴他，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你沒事吧？”
　　最前方騎在馬上領(lǐng)頭的天策問他。
　　“沒事”，葉無雙搖搖頭，臉色有些蒼白，“我先走了，接下來的事由你解決�！�
　　那位軍爺知他與季滄瀾的淵源，便沒有阻止他的離開。
　　而失去支撐的季滄瀾跌倒在地，一直注意這邊的首領(lǐng)連忙喊軍中的醫(yī)者過來，他卻自知自己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
　　沒想到，給他檢查傷口的萬花突然驚呼一聲，眾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竟然發(fā)現(xiàn)季滄瀾被刺中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行愈合，沒過一會，便恢復(fù)如初了。
　　“這是怎么回事？這，這不可能��！”
　　另一方顯然也注意到這里的變故，突然人群里跑出一位苗族服飾的少女，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竟不顧眾人阻止闖了過來，當她看到季滄瀾已經(jīng)完好無損的皮肉時，臉上顯現(xiàn)出一種震驚又悲痛的神情。
　　“果然是這樣……生死蠱，怪不得他向我要生死蠱……”
　　“生死蠱？”
　　正在眾人還茫然之時，季滄瀾卻突然醒悟，他大喊著葉無雙的名字向他離開的方向看去，可哪里還有那個人的身影？
　　“葉無雙中了生死蠱，他跑不遠的……”
　　一邊這樣安慰自己，季滄瀾一邊向更遠的地方尋找，卻什么都沒有，只有昆侖白茫茫的一片雪地。
　　而他沒有找到他。
　　那天雙方在昆侖找了許久，都沒有發(fā)現(xiàn)葉無雙的蹤影，這個曾經(jīng)鮮活地存在于季滄瀾生命中的人，仿佛憑空消失般不見了。
　　葉無雙到底死了沒有？如果他死了，那他的尸體在哪里？如果他活著，他的人又在哪里？他是何時將蠱下在季滄瀾身上，又怎么確定對方一定會死在自己手中？
　　還是說，他從一開始就沒做著活下來的打算？
　　沒有人知道問題的答案。
　　不久之后，季滄瀾解除婚約，離開了他生活許久的地方，走之前他只和自己的首領(lǐng)說了一句話。
　　他說，我不欠你什么了。
　　那個男人從沒聽過他如此冷漠不恭敬的語氣，他知道這回自己終于沒有了挽留的資格和籌碼。
　　季滄瀾走了，此后再沒人見過他。
　　也許他還未死心，仍然在尋找葉無雙。
　　也許，他只是去實現(xiàn)一個他永遠都實現(xiàn)不了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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