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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云暗初成霰點(diǎn)微,才大概是這一年的小雪時節(jié)。雖已是十一月底的歲月,今年卻還未見絲毫有要落雪的跡象,聽民間不少的說法,入了冬卻還未曾下雪的時日里最是干冷的徹骨,天際一抹都只是灰白的色調(diào),風(fēng)似乎掠奪去了一層又一層的溫度,順道著連同行人的形容都吹的消瘦了一般。
安德王府的紙燈籠被風(fēng)吹的呼啦作響,掛在門口像是流離失所又貪戀著不愿意離去的模樣,有些個破敗了,零零散散的搖晃著青色的碎布,在被云霧遮蔽去了的太陽下卻照不出個影子。王府的人比以前愈發(fā)的少了,數(shù)月前安德王散了不少銀子打發(fā)走了不少,回鄉(xiāng)的回鄉(xiāng),奔逃的奔逃,剩下的多是從出生以來就侍奉著王府的丫鬟,要么就是已經(jīng)花了一輩子時間在這里的老仆人們,說的明白些他們也再無別處可去,老家多半也已在紛亂的戰(zhàn)事中多少再沒留下個影象了。
也對,留在安德王府里也許還安生一些,亂世中多數(shù)人還是只想求個自保。宇文邕的鐵騎已經(jīng)踏破了大齊的邊境,數(shù)月前一代戰(zhàn)神蘭陵王高長恭被昏庸妒能的皇帝高緯以毒酒賜死,本就搖搖欲墜的齊國王朝愈發(fā)朝綱紊亂、民力凋盡、徭役繁重、國力空殫。而高延宗更不敢向前回望,武成帝高湛誅殺忠良、寵信奸佞,他親眼所見自己的三哥高孝瑜被鞭笞致死,而自己也因憤憤不平而被高湛打得半死不活。大齊分崩離析,民不聊生。
他又飲盡了一杯,已不知是第幾盞下肚。
高延宗把丫鬟都遣退出了房,只著一件單衣,兀自坐在地上。暖爐里的火已是悻然的樣子,幾近熄滅,卻沒有人敢踏進(jìn)房門一步來為他將火攏的旺些。前幾日進(jìn)來詢問用膳的人都被他呵斥的再也不敢貿(mào)然行動,幾個年輕的丫頭透過窗紙看著昔日難有哀傷之顏的安德王頹廢的數(shù)日只飲酒、未出入,議論紛紛卻誰也不敢推開門多一句言語。
有人說是蘭陵王惜死的緣故,也有人說是安德王為當(dāng)朝破敗所興嘆。
高延宗搖搖晃晃的拿過一旁的酒壺,晶瑩的液體流淌下細(xì)長的壺嘴,落進(jìn)精致的酒盞之中,接著重重的吐了一口氣,像是把肺腔里所有的空氣都吐了出來一般。他算是一個愛酒之人,但是向來亦看不慣那些將酒作為生存全部的酒徒,他亦自詡為一個頗為勇敢的人,但是此時他卻沒有辦法再次理直氣壯的說贊同自己曾經(jīng)的說法。他不得不說現(xiàn)在酒里的世界就如同是自己想要的那個大齊,而他甚至愿意在此中不問世事直到老死。文武兼盛,政道興旺,選賢舉能,政治清明,事母至孝,友愛諸弟的那個大齊。而現(xiàn)如今,罷了罷了。
卻是杯盞還未至唇邊,微微的重量輕輕按在高延宗的手上!傲揖苽,”來人話語不緊不慢,聲線年輕卻仿佛浸洗過濃濃歲月沉淀下的厚重之感,非尋常人所有之淡泊與平靜,亦只是尋常語氣,不徐不疾。他只是輕巧的取過高延宗指尖的酒杯,便一拂袖,在安德王對面的圓凳上坐了下來,“不如陪小叔叔喝一杯茶!
高延宗頭也沒抬就明白來人是誰。他有點(diǎn)頭暈,酒氣彌漫成迷蒙的霧水漂浮在他的眼眸里,渾濁了視野也兀自將酒醉之人勾勒上一層醺然的色調(diào)。他斜起眼睛,面前的人只著薄薄一層素色單衣,衣袂上繡著的是素凈的白蓮花,勾了一圈精致的邊,淡雅而又不失風(fēng)味,再無別個配飾,發(fā)冠也只是簡單的束起,簡約得都略顯有些單薄。而他也正挑起眉毛看著面前癱坐成一團(tuán)的高延宗,不自覺唇角自然的揚(yáng)起一絲微笑。
“小叔叔,你就別來看我笑話了!蹦贻p的安德王擺了擺手,倒像是賭氣一般扭開了頭。
“小叔叔這哪是來看你笑話了?”被稱作“小叔叔”的人綻開了更加燦爛的笑容,他站了起來,換了個位置坐在醉熏熏的高延宗身邊,“小叔叔要是想看你笑話啊,那早在當(dāng)初你小時候鬧騰的時候就不來收拾你了,那樣的話到現(xiàn)在你還真不知道會變成一個多大的笑話!哪像現(xiàn)在的安德王,驍勇善戰(zhàn),為大齊出神入死。”
“高緯昏庸,現(xiàn)如今民不聊生,三哥四哥都慘死暴君手下。當(dāng)今的大齊,就是一個最大的笑話!备哐幼谝稽c(diǎn)沒有被逗笑的意思,他抬起迷醉的眼睛四下張望著,卻發(fā)現(xiàn)方才的酒杯已經(jīng)被小叔叔高演拿到了桌子上隔著有點(diǎn)遠(yuǎn),孩子氣般忿忿的癟了癟嘴,直接拿起酒壺湊到唇邊。凌亂的發(fā)絲落在他的額前,搖搖晃晃的卻有差不多半壺酒都灑在了自己的衣襟上,安德王卻似乎一點(diǎn)也沒有在意的樣子,火燎燎的烈酒順著咽喉灌入胃,他又劇烈的咳了幾聲,數(shù)日沒有進(jìn)食的腸胃絞的生疼。
高演來不及奪下酒壺,指尖不小心劃過高延宗緋紅的臉,燒灼般的火熱透過皮膚直直的傳遞著已經(jīng)是深度酒醉的程度,他硬挺的眉毛一擰:“……胡鬧!”
這一句說的高延宗似乎酒醒了不少,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坐在身側(cè)年輕的昔日君王,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而后者換上了嚴(yán)肅的神色,略微勾起的眼角蘊(yùn)藏了些許心疼與怒氣,過分的陰柔削弱了高演的君主之氣,亦不像安德王的盛氣和似乎從小就沒有改變過的倔強(qiáng)。二人年紀(jì)相當(dāng),卻仿佛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宇,雖都是一個姓的人,但高延宗為高演哥哥高澄之子,眉宇間帶了更多父親聰穎過人的靈氣,又久經(jīng)沙場鍛造出了堅韌氣魄。高演則更為文柔之士,雖指著千軍萬馬曾以雷霆之勢戰(zhàn)無不勝,但畢竟不是習(xí)武之人,身子骨也比高延宗要瘦削一些。
“斷然你有萬千的心緒不得抒發(fā),你也不可直呼仁綱姓氏!論資輩你也要稱他一聲哥哥,更何況是當(dāng)朝天子。被人聽見,那你就正好憂愁拋天外了是不是?”
安德王試圖站起來,但終究只是搖晃了一下身子癱坐在原地。
“我胡鬧?那小叔叔怎么不說……不說皇上胡鬧?不說我那愚忠的四哥胡鬧?不說諂媚逢迎的文武百官胡鬧?”高延宗自嘲的一笑,“倒說我胡鬧……我倒是想要胡鬧個天翻地覆,可是這是大齊……”
他竟然委屈的哭了起來,靠在一旁趴在手臂上流著眼淚,像是個沒有長大的小姑娘一般。高演微微一怔,從小到大雖年齡相差無幾,但是他也算是看著高延宗一步步長大,縱然是當(dāng)時自己派趙道德前往定州杖責(zé)他一百下而趙道德認(rèn)為高延宗在受杖責(zé)時不老實(shí),又加打了三十下的時候,也不曾聽說他落下一滴眼淚。
高演不知為何心里一緊,像是硬生生的有人捶了一下,比不上墜馬時候骨斷的感覺——那仿佛將整個靈魂都揪了出來——此時只是心中一隅隱隱作痛。他伸出手,輕輕的壓了壓高延宗的肩膀,骨骼的觸感透過不厚的衣衫顯露出來,廳堂里卻是一層比一層的冷,風(fēng)從沒有關(guān)緊的窗戶里泄露了進(jìn)來,一縷縷細(xì)微的寒意卻慢慢將人抽絲剝繭一般也將暖意一點(diǎn)點(diǎn)的抽走。
高演張了張口,想讓人進(jìn)來添些爐火,但卻只是張了張口而已,什么也沒有說。他覺得高延宗想必是真的已經(jīng)醉的不省人事了,埋在雙臂里嘟囔著講著聽不清楚的話,伴隨著時不時的抽噎像是崩潰了的堤壩,而將內(nèi)心那座從小時候就隱藏著的湖泊里所有的水都傾瀉了出來。他小心的扶住年輕王爺?shù)氖直,將他的頭靠在自己的雙膝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拍著背,任憑他說著那些他聽不清楚或許連高延宗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話語。
空曠的房間里再無別的聲響,頂多是不是窗梢不小心被風(fēng)吹的撞擊在窗欄上,清脆的響動。傍晚的蒼白天際或許已經(jīng)慢慢沉淀出濃色的黑,透過縫隙看見一絲天空,似乎比灰白的時候更加清朗了一些,如同宣紙上的墨跡還未干,濕漉漉的漸變著,也許就快要落下今年的第一場雪了。
現(xiàn)在換做高演想喝一杯,他伸手去夠桌上的酒杯,只差了一毫而已。
“……因?yàn)槟窃悄愕拇簖R,”高延宗的話突兀的闖進(jìn)了過于靜謐的空氣,高演微微一怔,他扭回頭看著趴在自己膝上的侄子并沒有改變姿勢,像是快要睡著了,連肩膀的抽搐都平穩(wěn)了些,只還是時不時嚶嚶嚶的哭著。高演一瞬間覺得自己仿佛是聽錯了,但是明明又是高延宗摻雜了哭腔的聲音,他原本輕拍著安德王的手僵在了半空,不上不下,竟不知道該放哪里的好。
是因?yàn)檫@一切曾是是高演他的大齊,才讓這個孩子這么的難過么?
“延宗啊,”高演急促的眨了眨眼睛,收回了眼底尚未流出的液體,“大齊,是大齊人民的大齊,已不是我的大齊。就算是當(dāng)年,也不能說是我的。歷朝歷代興衰不定,沒有聽誰說換了天子,就是辱沒了前代人的天下。你要是真是不忍,就趕緊收拾起自己,不要再這樣沉迷在府中不理世事。延宗拼全力保護(hù)現(xiàn)在的大齊,也是我所期望的呢……”
高延宗再沒有抽噎,看上去像是真的睡著了。
高演望向門外,庭院里似乎已經(jīng)點(diǎn)上了燭火,搖曳著紅色的影子晃動在窗紙上,他一時無言,半晌只是看著夜色一步步越來越濃。估摸著剛才的話,這個家伙也早就拋棄在夢境之中了,根本就沒有聽進(jìn)去。
夜色籠上高演秀氣的眉宇,他小心翼翼的將睡著的高延宗調(diào)整了一個舒適的位置,而徹底睡熟了的安德王只是努了努嘴,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落下一滴方才遺落了的眼淚。高演站起身來,腿微微有些酸脹但是他絲毫不介意,他伸出手將高延宗凌亂開的發(fā)絲撩到了耳后,然后拾起落在腳旁的空了的酒壺,輕輕的放在桌上。
“延宗,在小叔叔心中,延宗是可以當(dāng)天子的人!
風(fēng)密密的刮了起來,撞開了未栓緊的窗,呼啦啦的吹著窗櫞吱吱呀呀的響。暖爐里的火是徹底的熄滅了,只剩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痕跡,驅(qū)散不了空空蕩蕩的廳堂里任何一個角落的寒意。屋外傳來丫鬟們細(xì)碎的腳步聲,聽出來小心翼翼的踱著步子生怕驚擾了王府的主人。
而被高演更加安穩(wěn)的安置著于是趴在床沿上的高延宗只是輕微的動了動身子。他咬著嘴唇,睜開眼睛,然后抬起手揉了揉眼眶里就快要再次崩潰的眼淚。
這一年是573年,而今日是小雪時節(jié),高延宗不是不知道,那個自己愛慕的小叔叔、孝昭帝高演到今日為止,已經(jīng)駕崩了十二個年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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