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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天堂
八月三十日。
死亡瞬間,我見到了耶和華上帝的使者。
他是個表情木訥的話癆。
“上天堂?那可真是個愚蠢的妄想。生為人,你世世代代便為人,即使死亡也和天堂或者地獄無關(guān)!
“這只是一個游戲。就像你們所鐘愛的,酒桌上的國王游戲、大冒險,或者隨便叫什么。偉大的全能者隨手擇選了一個剛剛死亡的人類,來天堂之國旅游。沒錯,旅游!
“意義?哦,說了你也不會懂。不過你為什么有這么多煩人的,愚蠢的問題?不過沒關(guān)系,你在未來的十天內(nèi)都將無法交流,像個啞巴一樣。
“你將不可言語、不可書寫。”
“當(dāng)然,十日天堂之旅后,全能者會額外贈送給你一個新生。不過那個時候,你也將忘記今日的一切。”
他穿著類似于古希臘寬擺織布的白色長袍,邁進(jìn)了門后混沌的的白光中。
白光之外一無可見。它或許其實是一張血盆大口,邀請著你進(jìn)入滿是酸液的喉管胃囊;或者是幾百度的蒸騰的白色水蒸氣,一腳邁進(jìn)去就只剩下連著點兒煮熟的碎肉的腳骨。
我有些猶豫,回過頭朝后看向無盡的黑暗通道。
它就像一條彎彎曲曲的地下管道,散播著令人作嘔的惡臭,或是壓迫人腦神經(jīng)的恐懼。那或許是我的過去,但是我什么也想不起來。
我猜想或許這個時候,只有利用電擊,才能使將死之人的魂魄強(qiáng)行拽回穿越這條通道,類似于吸鐵石的作用。
腳步略作停頓,我還是轉(zhuǎn)身朝著混沌的白光走去。
***
九月一日。
在那片干凈的草場之上,我見到了一匹馬,和一個天使。
栗色的駿馬在金色的光線下炫耀著油亮的皮毛,竹批般峻立的雙耳如同將軍銳利下壓的整齊窄帽檐。它一圈一圈在舞蹈般的手勢中奔跑,晶瑩的汗液如血,滑淌掛于肚腹。
我一連在同一棵老樹下蹲坐了兩天。幾近癡迷地看著這幅畫面。
男孩很漂亮,笑起來酒窩一深一淺,淡色的長睫陷于深窩,下垂時掃出誘惑陰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長了兩顆齙牙,不過每次露出來的時候他都在笑。
于是這唯一的缺點,反倒使他的笑容變得如此與眾不同。是那種唯一的,獨特的美。
閑下來的時候,他會坐在綠茵上啃指甲。手指頭細(xì)瘦而蒼白,似乎在強(qiáng)光下能看到發(fā)紅的神經(jīng)骨骼。
他不經(jīng)意地側(cè)過頭,左耳釘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在朝我微笑。我有些驚喜,扶著膝蓋慢慢起身,從像頂棚一樣的樹蔭下走了出來。
“你好,我是艾倫!彼S著因我靠近而籠罩下來的陰影,仰起頭笑道。
我揚起眉峰,目光炙熱而直接,手掌撫按胸膛微微弓身,繼而朝小男孩伸出手。
“哦,原來又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亡魂旅者!彼呎f邊點點下巴,仿佛在自我肯定。隨即手指觸到我的掌心,一邊咯咯直笑一邊順著我的力道抻拉,從草坪上站了起來。
“噓,我們的規(guī)矩,是不能和你們這些旅人有肢體上的接觸,否則會有很嚴(yán)重的懲罰。”他神秘地眨眨眼,煞有介事。
我皺起眉頭,慢慢松開握著他的手掌。而他卻像惡劣的頑童一樣,抿著嘴憋到滿臉通紅,最后噗地笑出聲,彎著腰樂個不停,仿佛看到了本世紀(jì)最為滑稽的一出喜劇。
***
九月二日。
“這就是一片死地,覆蓋著青草和明艷的花朵!
第三天,我和他還有他的馬,并肩走在無垠的綠茵之上。“想想吧,自由的旅人,這里就是一片巨大的,華麗的墳?zāi)!彼拥叵路终,張開五指朝著茫茫草原伸展。
他試圖將手中的韁繩遞到我的手里。卻顯然遭到了這匹栗色駿馬的反對。
她緊繃著脖頸上的肌肉后撤。不耐煩地甩著尾巴打起響鼻。似乎對我有天生的敵意。
“嘿你怎么了,好姑娘,他是我的朋友!被蛟S馬有著敏感而強(qiáng)烈的直覺,那種憤怒的眼神似乎看到我正在把她心愛的主人領(lǐng)走,領(lǐng)到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艾倫只好作罷。我聳聳肩膀,對上他歉意的目光。
“對不起伙計,這小姑娘今天情緒可能不太好!彼D(zhuǎn)過頭用光潔的額頭頂上長長的馬臉,像戀人般與那匹馬低語。隨即直起身子隨手拍了拍她粗壯的脖頸,散落鬃毛滑到他手背上。她安靜下來,似乎很享受這份親昵。
他將韁繩隨意在手掌上纏繞兩圈,繼續(xù)發(fā)表著不太符合身份的言論。
“其實這里干凈的總讓人感覺到不舒服,那些冷峻又嚴(yán)密的工巧,讓人覺得冰冷得可怕。”他聳聳肩膀,扭過頭突然笑了起來,“猜猜我為什么到這里來,我親愛的啞巴旅者!
“其實我有兩對翅膀,不過第二對稍微出了點問題!蔽覀兺O履_步,相互對視。
在那對漂亮的琥珀色瞳孔中,映出一個刻板而生硬的面部輪廓。我下意識抬手五指攏過下巴。這里時間就像停止了一般,我并沒有因為沒刮胡子而冒出新的胡茬。
這里沒有夜晚,似乎根本不需要。艾倫不止一次充滿期待地開著玩笑:“我有多希望看見充滿星星點點的燭光的天空,我寧可下地獄。”
他站在我面前,比我矮了半腦袋。而漂亮的翅膀卻慢慢從肩胛骨處撐展開來,遮天蔽日。
我忍不住抬手碰觸圣潔的翎羽。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第二對翅膀上摻雜了一些黑色的翎羽。那就像白色的羊絨地毯上,染上了令人反感的黑色墨水一樣明顯。
***
九月五日
躺在沁著潮露濕氣的草坪上,我嘗試發(fā)音。
那些奇怪的音節(jié),在聲帶細(xì)微的震顫中逐一蹦出,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組成一個有意義的單詞,更別說一句完整的話。
不過實際上我并不需要講話。整整七天,沒有任何一個人理會我的微笑問安。除了艾倫。
向右側(cè)翻轉(zhuǎn)沉重身體,整只耳朵貼在泥土上,青草嫩尖戳弄耳廓發(fā)癢。
我以為這樣能聽到一些聲音。
比如奔向人間或地獄的列車呼嘯而過時,車輪壓軌振動鐵皮鏗鏘節(jié)拍之聲;又比如離天堂過近、空氣稀薄的珠峰山脊上,終年積雪成塊崩落,雪霰滾砸之聲;再比如千軍萬馬鐵蹄踏地,撼動曠原如洶涌而來的暴洪掀起塵沙滾石。
艾倫告訴我,這是他經(jīng)常想象的場面,是撒旦率軍而來的聲音,如同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可以解放即將沉寂腐爛在天國的靈魂。
只是我躺在這里,什么也沒聽到。這里安靜如卷臥于胎盤,一切聲響皆出于幻想,最終消耗殆盡,絲毫不可聞。
艾倫展開的翅膀遮擋住了光線。
“你在想什么?”
我屈肘撐地猛地從草坪上坐起身正對艾倫,“Ai-”。被剝奪的語言能力就像被沉石墜于海底,無論如何努力掙扎也無法沖出海面。
“Allen.”巨型羽翼內(nèi)扇收攏成弧,他似乎很開心,接下我發(fā)出的音節(jié)將自己的名字補(bǔ)全。
“明天我要帶你去個地方!卑瑐惿衩氐卣UQ,突然從我身邊站了起來,扇翅腳尖離地,幾乎神經(jīng)質(zhì)地竄高,就像無法控制那種讓手腳冰冷的興奮,或者讓人頭腦充血悸動。
他抬手扣指彎成圈,嘬唇氣流顫擠狹小空間亮響回轉(zhuǎn)。片刻連續(xù)而分明的蹄擊聲漸響,血色駿馬揚蹄止于身前。
“好了,明天見!
他落俯馬背,環(huán)臂抱摟粗壯頸項,徒留一聲道別,驏騎遠(yuǎn)走。
***
九月六日
艾倫羽翼上零星的黑色翎毛是個瑕疵。
卻也是無法克制模仿的、獨特的殘缺藝術(shù)。就像充滿細(xì)碎裂紋的綠釉玻璃燈罩,或是遭到迫害的猶太人,又或者是始終充滿難以解答的疑惑的《圣經(jīng)》。
無論他人鄙夷憐憫還是厭惡,他始終引以為傲。
大跨步跟于艾倫身后疾行,他卻仍舊時常需要從空中落下,半轉(zhuǎn)身回望焦急地等待。
嘿,我只是個游客,普通人。健身房練出的背肌上長不出翅膀。
從清晨一直到現(xiàn)在,行走似乎無止無休,直到眉頭深紋隱現(xiàn),才見到艾倫像一只家養(yǎng)喜鵲一樣,轉(zhuǎn)個彎又飛了回來。
“我們就要到了!”他的聲調(diào)起伏如唱詩,刻意收攏的音量神秘又充滿朝圣般的敬意。
我們似乎走到了一個峰脊上。
相對平坦的天國草原上,竟會有如此陡峭荒蕪的土坡,突兀又隱秘。
“噓,這里經(jīng)常會有看守衛(wèi)兵!卑瑐愋⌒囊硪淼剞娱L脖頸左右環(huán)顧,繼而展開翅膀,卻踮起腳尖跑下斜坡,駐足于彎流的鐵銹色細(xì)流旁邊。
他垂頸盯著細(xì)流看了會兒,隨即抬頭朝我招了招手。
陡坡上沙石浮于干裂地表,即便盡量緩慢小心下行,最后卻還是差點狼狽滑到。隨著鞋底搓滑碎石迸濺落于細(xì)流,我才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
落下的石塊砸起的“水花”分明是一條條細(xì)小蠕動的長蟲。像半透明的紅色肉蛆,每一只體內(nèi)都有一條黑色脊線,而堆積在一起遠(yuǎn)看便成為鐵銹深紅,流淌成溪。它們一刻不停地涌動推擠前行,而剛剛落入的石塊瞬間被湮沒,似乎從來沒出現(xiàn)過。
這個場景實在令人作嘔,我感覺頭皮一陣發(fā)麻。
艾倫卻癡迷地蹲下身子,兩只手掌安靜扶按于膝,細(xì)致又溫柔地觀察這密集的細(xì)長生物?谥朽哉Z:
“天哪,多奇妙,這些被背棄的小生命。”
我沉默直立于對側(cè),盡量保持鞋尖與成群肉蛆的距離。
好在艾倫雖然欣賞,卻并不用手去碰觸這惡心的紅色蟲河。盯了一會兒他便起身,沿著群蟲涌動的方向前行,我和他隔著這條蟲河,前后共行。
直到他停下來,我才開始后悔。
他居然停在了匯集而成的一汪“紅潭”前。扭動的肉蛆像絞肉機(jī)里的碎肉,順時針來回翻滾,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循環(huán)往復(fù)。我覺得就算是把一頭強(qiáng)壯的公牛扔進(jìn)去,都會迅速被這群涌動的肉蛆吞噬殆盡。
艾倫抬手指向漩渦中心。
“猜猜這是什么?你一定想象不到,” 他興奮的開始嘴唇打顫:“耶和華,上帝,是的!彼@著蟲渦轉(zhuǎn)了半個弧度,至細(xì)窄支流出墊腳一步躍過,站到我面前。
“我是說,這些都是他造的!
他手指如同剛剛從塞滿冰塊的木水桶里拿出來一樣,又濕又冷,緊緊攥握住我的手腕。繼而壓低聲音仰頭嘴唇貼近我耳畔:
“為了權(quán)力!
他扯著我的手腕將我?guī)У较x窩旁邊,濕冷的手心就想蛇皮一樣緊緊吸勒皮膚。我厭惡地翻轉(zhuǎn)腕骨強(qiáng)硬撤回自己的手臂。
艾倫顯然看出了我的不耐,尷尬地空握掌心,在自己身上擦蹭!罢姹,我,我可能有點激動。但是,來看一看吧,請你!
隨著他重新轉(zhuǎn)向蟲渦專注凝視,眼底片刻的落寞與尷尬隨之消失,似乎那只是錯覺,取而代之的是肅穆的憐憫的表情。
他抬起手,掌心面對蟲渦,漩渦從中心開始,星星點點逐漸呼應(yīng)般散發(fā)出柔和的金光。
這個景象太燦爛,以至于我忘記了腳下的不是銀河,而是成群的肉蛆。抬腿半步站定于艾倫身側(cè),眼前的漩渦逐漸模糊了輪廓,泛紅的隔膜下,我又重新見到了人間的場景。
颶風(fēng)、海嘯、火山、地震、洪水,無聲地吞噬這地球上各個角落的文明。將繁華鼎盛毀于一旦。
“亞特蘭蒂斯,你看。”身邊柔和的聲音暖暖傾灑,艾倫指向劇烈噴薄的火山。“它的確是一個古老的存在,就在你們那里的地中海附近。”
艾倫放松下來,將翅膀收緊,卻沒有隱回體內(nèi)。他有重新蹲下來,似乎這樣能夠離這個可憐的世界更近一些,琥珀色的眼瞳麋鹿般上騰溫潤氤氳。
“一切的災(zāi)難,天災(zāi),都是因他而起!卑瑐惥芙^再稱呼上帝,直接用一個‘他’字代替。
“他是個懦夫。你看,他害怕這些聰明的人類超脫他的掌控。哦別不相信,善良的旅人,”他咯咯笑了起來,“當(dāng)初他把人類分裂為不同種族,語言不通,就是擔(dān)心強(qiáng)大的力量會和他分庭抗禮!彼み^頭來笑的燦爛,“可憐的路西法被他鎖在九重天之下,囚禁,也是他恐懼別人與他爭權(quán)。膽小鬼。”
我完全沒有想到,這番違逆背棄上帝的話語,居然從一個天使的口中講出。而且他居然對被打下地獄的惡魔,用到了“可憐”一詞。
難以置信使我的表情有點僵硬,轉(zhuǎn)回視線又重新看向蟲渦。他接著說道:“亞特蘭蒂斯是個多美的存在,它就是個人間的伊甸,并且沒有阻礙人獲得智慧的禁令。他們幾乎創(chuàng)造出使人能夠自由飛翔的器具!
“這簡直讓他坐立不安。對,這些蠕動的小生命,沒有思維,只得聽從他的命令,鉆入人間。他們可以無孔不入,可以成群鉆入地底根據(jù)他的命令異動地殼,碰撞或開裂,引起了這些可怕的災(zāi)難。他一定要亞特蘭蒂斯,徹底消亡。”
這些可笑的言語聽起來簡直匪夷所思,但是我笑不出來。這和我三十幾年來所了解的完全相悖。仁慈的上帝,又如何能做出這等陰晦之行?
“高度的文明,哈,根本就行不通!卑瑐悢傞_毫無血色的手掌并攏繃直,斜向下做出一個砍刀的手勢!八《请u腸,除了全心全意地信奉他,你們別無選擇,否則就會把他惹怒,迎接你們的便是一輪又一輪的死亡!
艾倫手撐膝蓋起身,朝著蟲渦揮揮手,如同驅(qū)散霧靄一般。光芒黯淡,一切恢復(fù)如常!八鄳涯钪挥衼啴(dāng)和夏娃的時候,當(dāng)然是在撒旦偷偷化作可愛的小蛇潛伏進(jìn)來之前,那個時候,亞當(dāng)與夏娃就像他的玩偶一樣。沒有智慧不會思考!
“艾倫! 又是你這臟兮兮的小混蛋——”
突兀粗洪的聲音炸雷般響起,打斷了艾倫的話,也拽回了我游蕩的思路。我看到艾倫輕微地神經(jīng)質(zhì)地一哆嗦,迅速將他漂亮的翅膀隱沒。
下意識側(cè)身橫擋在艾倫面前,轉(zhuǎn)頭卻看到了兩個戴著銀頭盔的士兵。
守衛(wèi)的士兵看到我,突然吞了嘲罵的尾音、頓住了腳步,側(cè)頭和對方相互嘀咕什么。再轉(zhuǎn)回頭的時候就像沒看到我一樣,又朝著我身后的艾倫罵罵咧咧了兩句,才轉(zhuǎn)身離開。
身后的艾倫嘆氣中帶著點小慶幸,我卻愣住了。
他們說的是,你這煩人的小雜種終于找到下地獄的機(jī)會了。
***
九月八日
第十天,我再一次見到了帶我過來的白袍使者。他站在一邊,一語不發(fā),冷眼看著我和艾倫告別。
艾倫一邊用有些突出的門牙啃著指甲,一邊在我面前走來走去,他的情緒似乎有些緊張焦慮。
“該死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旅人、旅人,不會說話的亡魂,不過你馬上可以重生了,當(dāng)然我也是。”他抬手焦躁地抓了抓頭發(fā),一連串匪夷所思的話語像轱轆一樣接連不停地前轉(zhuǎn)。
“我叫艾倫,這發(fā)音你得記住。你可能再也聽不到了,不過你得記住!
其實這時我的注意力幾乎大半都在他身后。
艾倫栗色皮毛的坐騎,豎直身體高舉起兩蹄發(fā)出短促急切的嘶鳴聲,緊接著又落下蹄子反復(fù)輪換撞擊地面。背起的尖耳緊貼于脖頸,瞪大的雙眼露出嚇人的眼白。
我相信倘若她不是被粗繩拴在樹上,一定會朝我沖過來,高揚起前蹄將我跺入地底。
我始終不明白到底為什么她對我如此憎惡,艾倫現(xiàn)在也似乎沒空關(guān)注,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小姑娘的異常。
“…嘿聽著,你有什么東西么?”他張開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終于回神,疑惑地打量艾倫。我總覺得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是在朝我告別。
“任何東西,比如一支鋼筆,一塊手表,或者你隨身攜帶的小物件!
我抬手掌貼西服沿兜壓按,不過可惜的是,什么可以拿出來或者摘下來的隨身物品都沒有。
我朝兩側(cè)攤開的空掌明顯讓艾倫感到了失望。
他就像一只碎了背殼的法國大蝸牛,連觸角都無精打采地彎垂下來。
我一步邁過去貼近艾倫,張臂環(huán)摟住這個瘦瘦的小男孩。他大約比我矮上半個頭,略尖的下頜硌上我的肩膀。
厚暖掌心緩慢一下又一下輕拍懷里男孩脊背。我突然想起昨天他帶著鼻腔的悶哼,他說他覺得這個地方簡直糟透了。
我始終保持沉默,也只能如此。我無法開口說話,說跟我走。
我替他感到難過。
“對了——衣服!”他猛地掙開我,細(xì)長手指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攥捏我的西裝衣料,“把這個給我!快點!”
我有些哭笑不得,就像面對一個淘氣的小孩,拽著家長要買店里的汽車玩具。于是我脫下西裝外套,抖了兩下拎著領(lǐng)子遞給艾倫。留給他做個紀(jì)念?十天的朋友。
艾倫將西裝外套展披在身上,手肘縮貼于腰側(cè),掌心空攥將西裝扯裹于身。他抖磕著齒槽揚起笑弧,就像雪地里被熱烘烘的毛裘裹住一般。
緊接著他跑到白袍使者面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我難得看到這個面癱的使者的目光里淌過一絲柔和。
***
“艾倫是個好孩子,只是不適合這里。”
“也不知道這樣是幸或不幸。”
“不過既然是他的意愿!
“回去吧,旅人。愿你有一個美好的新開始!
背后突然涌來一股巨大沉厚的壓迫感。我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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