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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念
顧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極高大的槐樹。
每逢春末夏初之際,樹上的槐花便紛紛開放,細(xì)碎的白色花朵如點綴于濃蔭之中,素雅清芬,純稚怡人。
槐花的清香,如同他身上的味道。顧清明總是這樣覺得。
而在顧清明心里,這個槐花般素凈的男子,便是顧家的管家,夏云開。
很多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不眠之夜里,顧清明總是想起許多年前初見的情景。
作為顧家上下寄予厚望的獨生子,他從小便養(yǎng)成爽朗果敢又不失傲氣的性格。即使那時他還只是個七歲的孩子,也早已有了少爺?shù)臍馀伞?br> 春日午后,槐花盛開。他在庭院里練習(xí)武術(shù),身姿矯捷如一頭小飛鷹。
驀地,他看見槐樹底下,一個穿著灰衣的清瘦男孩被家仆領(lǐng)著正往下人房里去。那男孩和他差不多年紀(jì),面容與他驚人地相似,卻顯得更加蒼白瘦削。他的頭發(fā)有點長,很柔軟。風(fēng)吹過,有槐花落在他的發(fā)上……
“等一下。”他說。
每每想到此處,顧清明總?cè)滩蛔 班坂汀币恍。天知道?dāng)時他為什么喊出那三個字,執(zhí)意將那名叫夏云開的男孩留在自己這里。但也每每慶幸不已,幸好將他留下了。
從那之后的十幾年里,他總是與他形影不離。顧清明記憶里最清晰的總是春末夏初的時候,自己穿一身白,在院子里舞刀弄槍,微風(fēng)柔暖溫和,籠著自己,也籠著每次轉(zhuǎn)身都要偷看一眼的槐樹下的夏云開。夏云開就站在樹蔭里,穿著一成不變的藍(lán)色或灰色,低著頭,垂著眼眸,頭發(fā)和書頁上都落著些槐花,也總是抬頭看他。
風(fēng)里飄散著暢人心懷的槐香。久而久之,那就成了顧清明心目中,夏云開身上的味道。
時光在槐花的開開落落中漸漸流去。他和他,都已是十八歲的少年。
而在這一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
這一年,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
顧清明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加入了抗日軍隊。憑顧家的地位,他本可以做一名清閑富貴、性命無憂的軍官,可他偏不。他要親手為祖國死難的人民報仇,哪怕命在旦夕。
他離開家去軍隊的那一天,顧家所有人都在極力勸說這個矜貴的少爺留下來,只有夏云開一個人默然無言。
顧清明問他:“你不希望我留下來嗎?”
夏云開只是笑笑,風(fēng)輕云淡,一如春末槐花開得恬淡,依然什么都沒有說。顧清明認(rèn)真地看著他,忽然也笑了,那是極溫柔真摯的笑容。
心意兩相通。
顧清明離家時只回了一次頭。
那一眼,他看的是夏云開。
炮火連天,血流成河。顧清明一去兩年,毫無音訊。
顧父多方打聽,卻連兒子的生死也無從得知。此時,戰(zhàn)火雖未蔓延到這座城,但顧家已然沉浸在慘淡的氣氛之中。
只有他,依然如故,一身藍(lán)衣,笑得淡然。他或在自己房中撥著算盤,或在走廊里打點事務(wù),或在院子里的槐樹下看書。那樣寧靜得如同不起波瀾的春水般的氣質(zhì),總能讓人的心安定幾分。
也有人曾問他,與顧少爺那么要好,難道就不擔(dān)心?
那時他就斂了笑容,堅定地說,他會回來的。
不知是巧合還是心有靈犀,在那一年的夏天,滿樹槐花快要開敗的時候,顧清明真的回來了。
苦難與戰(zhàn)爭讓他清瘦不少。他輪廓鋒利的臉頰上蔓延著幾道傷痕,清亮的眼眸里承載的是悲憫與堅韌。他穿著一身軍裝,昂首闊步,在顧父驚喜的目光和顧母的哭聲里微笑,擁住他們。
豐盛的晚餐在母親絮絮叨叨的挽留和父親沉默不語卻難以掩藏的欣喜中結(jié)束。顧清明用微笑和簡單的言語回答了一切疑問。
回到自己的房間,顧清明知道他一定在那兒。
暖黃色的燈火搖曳,籠罩著桌邊人的輪廓。那人一襲藍(lán)色長衫,依然有著清淺的笑容和槐花的香味。他站起身,對著剛走進(jìn)來的顧清明說道:“我備了酒,為你接風(fēng)。”
顧清明抬手想將軍大衣掛起來,夏云開卻輕輕接了過去,把衣服掛好。兩人相視一笑,十足的默契與溫柔。
兩人在桌邊坐下來,夏云開斟滿兩杯酒,垂著眸,幾縷碎發(fā)貼在額頭上,一如從前的模樣。顧清明端詳他良久,笑道:“云開,你好像一點都沒變。”
夏云開也一笑,舉起酒杯,道:“干杯!
顧清明也舉杯,“!币宦,兩個酒杯輕輕撞擊,發(fā)出細(xì)微而清脆的響聲。他仰頭飲盡,然后向夏云開說起這兩年的經(jīng)歷。從他離家之后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軍隊中的戰(zhàn)友和伙伴到炮火的殘酷,生死的離別,百姓的疾苦,敵人的奸惡。他說到鬼子如何死傷無數(shù)潰不成軍時興奮得手舞足蹈,眼里閃爍著孩子一般的光芒;他說到自己臉上幾塊疤痕的由來,然后對皺著眉心疼的云開笑著說沒關(guān)系不疼。聽著他的講述,夏云開知道他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成熟勇敢、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但恍惚間,夏云開又有種錯覺,仿佛他依然還是多年前那個在陽光下舞槍弄棒的小小少年。
夏云開忍不住站起身,走到顧清明身邊,然后蹲下身,抬手撫摸他臉上的疤痕。那樣凹凸不平的觸感讓他心驚。在漫天炮火之中,他在鬼門關(guān)前走過了多少回?他們有多少次幾乎要被一條黃泉路隔開?
顧清明一顫,然后緩緩彎下身子,任夏云開微涼的指尖在他臉上滑過。他甚至輕輕閉上了眼睛,然后用自己溫暖的手覆住他的。顧清明知道自己已然淪陷。他貪戀、渴望那份溫柔,已經(jīng)太久太久。
夏云開起身,說道:“很晚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那我就先走了!睖剀浀穆曇粼诔睗竦目諝庵袕浡_來,有種淡淡的暖意。
顧清明點點頭,目送他轉(zhuǎn)身離去,扯出苦笑,感覺到胸中傳來撕裂般的痛。那顆心時時刻刻在提醒著他,沒有明天了。
今晚,他將連夜離家回到部隊,去山中與一支日本軍隊進(jìn)行殊死戰(zhàn)斗。上級早已暗示過,這一戰(zhàn),他們將與鬼子同歸于盡。于是他偷偷溜回家中,只為這一次無聲的告別。
他在世上的牽掛并不多,除了父母,就只有夏云開。
他打開抽屜,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紙條。泛黃微舊的小小紙張上,有一行幼稚的字跡:
守得云開見月明。
這是七歲那年他第一次見他之后,寫下的字句。
他將紙條貼在胸口,閉上眼睛,揚起嘴角。
再見了。
他睜開眼睛,看見明媚燦爛的陽光透過窗紙落在房中,隨之襲來的是宿醉的陣陣頭痛。他掀開被子坐起來,似乎有些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突然,外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緊接著門被一個仆人推開:
“不好了,夏管家,少爺……少爺他不見了!”
他震驚地睜大眼睛,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不能動彈。
清明:
請允許我這樣叫你。我記得小時候,我喚你少爺,你總是不高興,盯著我說,叫我清明!我垂下頭說不敢,不過你要知道,其實在我心底,我是很愿意的。
不過好在后來,我們之間也不必拘泥于稱呼。仿佛我們彼此的心靈之間有著一種奇妙的契合,我們永遠(yuǎn)也不需要任何稱呼,便知道對方是在呼喚自己。
我永遠(yuǎn)記得七歲那年,我被領(lǐng)進(jìn)顧家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見你在院子里打拳,如同一頭展翅的小鷹,敏捷而矯健。我走得越來越近,經(jīng)過長廊,經(jīng)過院子里的槐樹,微垂著頭偷偷看你,幾乎入了神。當(dāng)你停下來看著我的時候,你的容顏比刺眼的陽光還要明亮。然后,你做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
你攔下領(lǐng)著我的人,說道:“等一下!
我沒有想到,你竟把我留在了你身邊。
每次回想起我們的初遇,我總是忍不住笑起來,當(dāng)然寫這封信的時候也是一樣。從小到大,我都陪伴在你身邊。于我而言,你是太陽。你燦爛的笑容仿佛還帶著一種別致的溫暖,你拉著我的手跑遍顧家甚至整座城,嬉笑玩鬧。在遇見你之前,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冰冷和潮濕,而自從遇見你,我的世界有了光和熱,有了聲音和顏色。
時光荏苒,你我都已長大。生逢亂世,你挺身而出,毅然從軍。我表面淡然,但其實心中怕得要緊,只怕你一去不返。在你離去的時候,我?guī)缀蹙鸵_口叫住你,并不是要挽留,只是一句“千萬珍重”在我心底已經(jīng)壓抑不住,立時就要沖出口。
就在那時,你回頭,望了我。
那一瞬間,千言萬語歸于無聲。我在你的眼神里看見了承諾。歸來的承諾。
你不在的兩年,我也會覺得孤單,但是始終心安。你是個守承諾的人,只要你承諾會回來,我就會用我的生命去信任你。當(dāng)然,戰(zhàn)火紛飛,世事無常,我也曾想過另一種可能。不過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不回來,我等你一世便是了。
你終是回來了。
我有很多很多話想說,可是看著你的眼睛,我卻又覺得你似乎都懂。
但在你的眼里,我看到了另一種東西。那是什么?好像是一片混沌,漸漸清晰起來,我便看了出來。那是憂心忡忡。
你這次回來,帶著一個秘密,對么?
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
夜晚,與你對斟對飲,秉燭長談,你提到了你所在的部隊和駐扎地點。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jìn)行。我離開你的房間之后,就等在門外,聽到你倒下的聲音,我便返了回去。你趴在桌邊,閉著眼睛,微弱的燭光在你的眼瞼上投下睫毛的陰影。剛才,這雙眼睛還睜著,用那樣溫柔的目光看著我,讓我沉溺。
我知道,你今晚將要去赴死,而一切,都是你無言的告別。別忘了,我們的心靈相通,你的心思,我怎會捉摸不透呢。
從小到大,都是你在保護(hù)我。當(dāng)我被其他仆人欺負(fù)的時候,你為我出頭;老爺、夫人要責(zé)罰我對你看管不力,是你替我挨了板子……而這一次,輪到我來保護(hù)你了。
當(dāng)你醒來的時候,你一定會很詫異。你將會躺在我的房間里,穿著我的衣服。而我,我想你知道我的去處。也許不久,你就會收到部隊全體戰(zhàn)死在山中的消息吧……
清明,不要悲傷,帶著我那份活下去。
就算過了奈何橋,我也不會忘記你。
一生,為你。
云開 絕筆
多年后,抗戰(zhàn)結(jié)束,世道安定。在某座城里的英烈碑前,有人見到一個男子久久佇立,從清晨到夜晚,凝望著石碑,不肯離去。他的面容棱角分明,還有幾道深色的疤痕。
他伸手觸碰石碑上的一個名字,喃喃地說著什么,最后輕輕地笑了。
那個名字是顧清明,而他口中念的,卻是“夏云開”。
沒有人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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