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黑木崖上一片清冷死寂。楊蓮?fù)ざ俗谖某傻钪�，重重輕煙紗簾在微風中蕩漾著水一般的波色，籠罩著他的周身，只在簾外留下一抹飄忽的模糊輪廓。
　　殿外傳來陣陣笳聲，似嗚咽，似哀鳴，悲涼徹骨。楊蓮?fù)ぢ犚娺@笳聲，眉梢微微一動，抬起了眼睛。
　　今夜，黑木崖將破，日月神教將覆滅。他機關(guān)算盡嘔心瀝血所守護的一切，終將化作黃土枯骨。
　　有一名教眾推開殿門，沖了進來：“教主，大事不好！少林、武當和五岳劍派已攻上崖頂！”
　　彼時，少林、武當、恒山三派以及嵩華衡泰四派內(nèi)斗后所剩的殘部，已立在了黑木崖崖口之下。令狐沖與少林、武當?shù)恼崎T并肩站在最前方，只待崖口大門一開，便攻下魔教。
　　崖口之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道身影，傲然獨立，俯瞰眾人。令狐沖抬起頭，道：“閣下可是魔教教主楊蓮?fù)ぃ俊?br>　　沉默良久，那人道：“我可以命全教上下，不戰(zhàn)而降。”聲音如幽蘭泣露，極為動聽。
　　眾人一聽，便知此人的確是楊蓮?fù)ち恕Ｉ倭址秸傻溃骸拔淞种疇�，伏尸流血，實在殘酷。楊教主若有降意，那是再好不過�！�
　　楊蓮?fù)に坪踺p笑了一聲，道：“不過我有一個條件�！鳖D了頓，繼續(xù)道：
　　“我要令狐沖獨自上崖，與我相談�！�
　　令狐沖詫異不已。一瞬間，他想起了許多關(guān)于這位魔教教主的傳聞：他心計謀略舉世無雙，年紀輕輕便登上教主之位，并使魔教迅速達到鼎盛；他從未對人出手，沒有人知道他的武功路數(shù)，江湖上卻將他的武功傳得玄乎其玄，甚至有人說他功力已臻化境；他野心勃勃，手段毒辣，數(shù)月之前揚言要攻下少林、武當?shù)乳T派，一統(tǒng)江湖。
　　這樣一個人，叫自己單獨前去相談，究竟是為什么？
　　武當掌門低聲道：“令狐掌門，貧道認為此事蹊蹺，恐怕有詐�！�
　　令狐沖思索了片刻，道：“不妨。”昂首向楊蓮?fù)さ溃骸昂�，我去便是�！?br>　　令狐沖獨自上了黑木崖，跟在楊蓮?fù)ど砗�，緩緩向草木茂盛之處行去。令狐沖心中疑云重重，卻在望見楊蓮?fù)け秤暗哪且粍x那，盡皆化作無言。楊蓮?fù)ず萌A服，即使是在如此凄清頹喪的時刻，依舊身著華貴的紫紅色牡丹紋云錦長袍，身姿韻致極盡風流，引人遐思，在他眼光觸及之時輕輕撩撥著他的心弦。
　　令狐沖蹙眉。此人，似是舊識。可又怎會是舊識？
　　兩人默然無言地走了一陣，楊蓮?fù)ず鋈煌Ａ讼聛�。他從懷中掏出一塊錦帕，微微側(cè)過身子，遞到令狐沖眼前：“用它蒙上眼睛�！�
　　令狐沖不解道：“這是為何？”
　　楊蓮?fù)?cè)著頭，似乎是在避免自己的容貌被他所見，握著錦帕的手卻沒有收回：
　　“你照做便是�！�
　　聲音如琉璃輕裂，明珠委地，勾蘊著一種悲哀而絕望的美。令狐沖一聽他的聲音，心弦又是一動，發(fā)出清越的樂聲。
　　接著，他鬼使神差的答道：“好�！睂㈠\帕接過來，蒙住了雙眼。
　　他這是將一條性命，交在了楊蓮?fù)な稚�。倘若此時楊蓮?fù)は率謿⑺�，他必死無疑。然而，不知為何，他隱隱覺得，自己可以信任楊蓮?fù)ぁ?br>　　眼前本就昏暗的夜色被錦帕所隔，令狐沖已然目不能視。正在他彷徨之時，一雙手伸了過來，輕輕握住了他的。
　　那是楊蓮?fù)さ氖帧Ｈ崛魺o骨，透著微微的寒意，仿佛是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秋霜晨露。
　　楊蓮?fù)ゎI(lǐng)著他一路向前，不知到了何處，空氣中竟?jié)u漸有了一股醉人的幽香。這幽香裹挾著紫陌紅塵，緣起緣滅，撲面而來。令狐沖嗅著這芬芳，覺得無比熟悉，仔細一想，心頭如被重重一擊——
　　這是桃花！
　　念及此處，他心魂飄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段銘心刻骨至死難忘的往事。
　　六年前，他在回雁樓頭為救儀琳，與田伯光相斗，身負重傷。出門之后，他跌跌撞撞地到了郊外，隨即便昏死過去，人事不知。醒來時，他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雙目之上覆著布巾，不能視物。他驚慌之極，掙扎著起身，卻被身畔一人穩(wěn)穩(wěn)扶住。
　　那人輕聲道：“別怕，你雙眼受了傷，醫(yī)治幾日，便又能看見了�！�
　　整整十五日，那人悉心照拂他，無微不至。彼時正值三月，春光明媚，那人常常攜著他的手，與他漫步于桃花林間。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緊緊握著那人的手，仿佛是握著整個世界。兩人一同沉醉于桃花幽香之中，不言不語，卻情愫暗生。
　　十五日后，他雙目漸明，再無流連此處之理。然而，他心心念念都是那個他不知姓名亦不知面容的人，不愿離去。最后，還是那人先開口道：“華山派已尋了你許久，你該回去了�！�
　　他沉默半晌，道：“讓我見一見你罷�！鄙焓忠獙⒉冀砣∠�。
　　那人卻抓住了他的手：“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他道：“什么事？”
　　那人道：“在離開之前，不要把它拿下來�！�
　　隨后，那人擁住他，輕輕一躍，似是落在了一個機關(guān)之上。這機關(guān)載著他二人落下，颯颯風聲掠過耳邊，令狐沖方才知道，自己這幾日是在一座山崖之上。
　　清風將桃花芬芳吹散成縷，飄零而去。他倚在那人懷中，依舊不言不語，卻是兩心相知。
　　落到崖底的那一瞬間，他伸手撫上那人的面頰，輕輕吻了過去，貼上了那雙涼薄而柔軟的唇。
　　如今這桃花林，輕易地勾起了他心中往事。六年來，他從未有一日將那人忘懷，盡管他不曾見過他的容顏，一片癡心卻早已相付。
　　時光荏苒匆促，一如流水東去。他這才恍然驚覺，自己雖仍念著那人，卻連那人的聲音都已記不清楚。難道……楊蓮?fù)�，便是當初他一心相許之人？
　　他再也忍不住，伸手便摘下了錦帕。映入眼簾的，是一副絕世的容顏。膚光勝雪，鳳目輕挑，風姿妖嬈，世無其二。
　　令狐沖為楊蓮?fù)さ娜萆@艷，怔愣片刻，正欲開口相詢，忽見楊蓮?fù)ど硇我粍樱钩槌隽艘话押鈩C冽的鋒利匕首，朝他刺來！
　　令狐沖心下一涼——你終歸不是他！
　　你不是他。你怎么可能是他？錦帕、桃花，不過機緣巧合罷了！
　　震驚、失望與惱怒化為潮水，須臾之間吞沒了令狐沖的心。令狐沖大吼一聲，拔出長劍，朝楊蓮?fù)ご倘ァ?br>　　楊蓮?fù)さ呢笆�，驀地停在了空中。令狐沖的長劍收勢不住，重重地、狠狠地、不留余力地，刺穿了楊蓮?fù)さ男靥拧?br>　　血色噴薄而出，妖冶了楊蓮?fù)o悔的笑靨。
　　令狐沖大驚失色，接住了他柔弱的身軀，失聲道：“你根本不會武功！你……你為什么……”
　　楊蓮?fù)た攘藘陕�，胸口的牡丹已被觸目驚心的殷紅所浸染，嘴角卻依舊噙著笑：“你看這桃花……跟六年前……是否一樣？”
　　令狐沖如被一道驚雷劈中，動彈不得。
　　楊蓮?fù)さ溃骸傲昵啊攘四愕娜恕拇_是我……”
　　令狐沖眸中淚水滾落，在慘淡的月色下閃過微光，墜落在楊蓮?fù)ば乜诘孽r血之中，血淚交融：“為什么……為什么要讓我殺了你？！”
　　楊蓮?fù)ばΦ溃骸澳阄易⒍閿场@一日，我早就料到了……”他傷勢極重，輕輕一笑亦會引得傷口劇痛，因此這如花笑靨很快便凋零，化作了深深的蹙眉。
　　令狐沖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望著楊蓮?fù)げ粩嗫瘸鲺r血，氣息漸漸微弱下去。
　　楊蓮?fù)て粗詈笠唤z氣力，道：“我就算死……也只能死在你手下……”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再不可聞。
　　令狐沖抱著他的尸身，跪在落英繽紛的桃花林中，整整一夜，不動如山。
　　往昔已矣，緣慳一面。今夕何夕，重又相見。
　　相見，先成陌路，再成死滅。
　　在那天高云淡九重碧落之間，是誰執(zhí)手回眸，言笑晏晏，斬斷了他一世情長如許。
　　在那煙霧繚繞的忘川水面上，又是誰撐著一葉扁舟，在低吟淺唱——
　　咫尺天涯，夢斷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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