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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皇城夜,月涼如水。
時下雖已立秋,但夏的燥熱并未完全減退。夜靜時,仍可聽到隱隱的蟲鳴。
鸞音殿,這個歷代皇帝專門留給失寵妃嬪居住的冷宮,坐落在皇宮最偏僻的一隅。
她們是帝王喜新厭舊的犧牲品,后宮爭斗的失敗者。皇帝將她們遺棄在了這里。她們或是帶著無盡的幽怨在這里遺恨而終,或是抱著虛無的一絲期望,在這里等待皇上的回心轉意,直到青絲成雪,才忽覺這不過是黃粱一夢。
宮闈之中,怨氣最深處,莫過于此。
因而宮里的奴才也都對這鸞音殿避而遠之。數(shù)年下來,殿內的園子里已是蒿草遍地也無人問津。更添了幾分陰森、荒蕪之感。
她立坐于爬滿青藤的涼亭中,手捧一把素琴。齊腰未攏起的長發(fā),單薄的白紗罩衫,更襯得她膚色的蒼白,卻透著一種難得的病態(tài)美。她將琴置于膝上,這琴在外觀上雖看起來簡單了些,可做工卻別具一番考究。琴身是用她家鄉(xiāng)尚琊縣特產(chǎn)的桃木制成的,紋若檳榔,味若檀香。琴弦是剪了棗紅馬駒的尾巴,柔韌、細膩。琴尾吊著一塊桃瓣形的玉墜,玲瓏通透,是上好的羊脂玉,只可惜碎了。這琴從她三歲開始學琴以來,伴在她身邊已有二十余載。
纖白素手落于琴上,古樸的樂音便從弦間溢出。
“長亭晚,雨如梭,勘破那綠肥紅瘦花枝落。星出云,驟雨過,終究是南柯一夢盡蹉跎......”
是怎樣哀涼的心,才使她奏出了這樣凄清的曲子。在這樣的夜,在鸞音殿這樣一個冷寂的地方,是如此應景,又是如此悲涼。
園中不知何時長出了許多金銀花,現(xiàn)在到了花期還開出了一黃一白的花朵,淡淡的香氣,有點類似于茉莉。尤其是最近兩年,這花幾乎是瘋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藤蔓已延伸倒了涼亭旁邊,還壓倒了幾株風鈴草。她雖見不得這金銀花的勢頭,幾度想把它移栽至別處,但奈何沒有人手,再加上她本身疏懶的性格,也便沒將這個打算落實。
五年,她住在這里整整五年了。如果不是那一次意外,也許她現(xiàn)在可以坐在合歡臺上為皇上演奏,她可以為皇上跳自己最鐘愛的蓮步舞。以她的才藝,以她的樣貌,她完全可以成為后宮中最受寵的妃子!可惜,命運安排皆是錯落有致。她不曾享受過一天皇帝妃子的待遇,便被無情地打入了鸞音殿。
彼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細碎腳步聲。她停止了撫琴,從石凳上站起身,心中頓生疑竇。在這冷宮住久了,她有了好靜的習慣。聽覺似乎比以往更靈敏了些,尤其對一些莫名的細小聲音特別敏感。這鸞音殿素來清凈,便是在白天也鮮少聽見外面有人高聲喧嘩,更何況是晚上?
“旻嬰,外邊是什么聲音?”她向身邊帶著的唯一一個隨侍的婢女喚道。
少頃,便有一位扎著靈蛇髻的小姑娘跑進園子,神色有些慌張地應著:“蕓生小主,綺惠宮的綿妃娘娘來了!
“綺惠宮”!“綿妃”!這兩個很久沒有被提及的字眼又再次出現(xiàn)。還沒來得及對旻嬰再吩咐什么,視線便凝滯在了此時已站在她面前的女子身上。
眼前的女子有著記憶中她所熟悉的杏眸,只是這雙眸子在如今艷麗妝容的掩映下,平添了許多妖冶。額上細細描繪過的花鈿,鬢角的縷金步搖,身上的鵝黃云錦袍都無不在昭示著這女子在宮中尊貴的地位。
她身子一僵,自嘲這鸞音殿里點的所有蠟燭恐怕都不及綿妃娘娘隨身的一件飾物亮眼吧。
服了服身,她用一半淡漠一半譏誚的語氣道:“貧妾蕓生,不知綿妃娘娘駕臨鸞音殿,未曾出來迎接,還望娘娘大人有大量,不要拆了貧妾的棲身之所才好。”
那女子并沒有惱,只是微揚起朱唇笑了笑,無奈與苦澀也一并帶過。
“我還是希望你叫我綿薇的好,畢竟‘娘娘’這個稱謂并不是屬于我的,她本該歸你!
“呵呵,”她冷笑,“你也知道啊,那我問你,夏綿薇,是誰當初搶了這個本該屬于我的頭銜?是誰那日在合歡臺我為皇上獻舞時故意向地上撒的珠子,讓我滑到,從一丈高的臺階上摔下來,害我一輩子都不能再跳舞?是誰為了平步青云,不擇手段親手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送入了冷宮?我落魄到今日,不都是拜你所賜?如今,你又有什么資格來讓我再如從前般待你?!”她的聲音錚錚有力,似乎把這五年來所有的苦楚所有的怨恨都宣泄了出來。也許是以往從沒這樣大聲說過話,以至于她用近乎嘶吼的力氣說完這些話時,肩膀竟有些發(fā)顫。
她是怨她的,并不是怨她占據(jù)了皇上的寵愛,其實皇恩之于她,還不及她對她的半分情誼。她是無法原諒她的背叛,無法原諒她對地位、權貴的貪戀超過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
兩行清淚落于雙頰,月涼,心更涼。
而她沒有想到,彼時,一只與她同樣曼妙的纖手撫上了她的臉頰,手指輕輕摩挲,拭去了她眼角的淚。
她再一次凝滯,用清亮的眸子注視著眼前這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和記憶中的完全吻合,只是記憶中那份青澀卻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微揚眉梢中所透出的成熟與心計。
“你若是真想得到貴妃的位置,我便讓給你就是。你何須那般使計害我?”
“蕓生,你怎就不明白,我想要的從不是那些浮華虛榮的名聲!币娝樕蛔儯d薇又續(xù)道,“我只是不想看你被皇帝占有,永遠也不想!
話說完,綿薇別開她那因震驚而瞪大的水眸,兀自落座于石桌前:“我們今日也算是故人重逢,我特地叫綺惠宮的下人備了點酒菜。我們仍像小時候那樣秉燭夜談如何?”不等她回應,綿薇便示意身邊的婢女布菜。
須臾,石桌上已擺好盞碟,黃酒小菜,倒真有幾分家鄉(xiāng)的味道。
綿薇為她倆斟好酒,卻不飲,只是揀著些小菜吃。
她看著,覺得自己站在一邊不大好意思,便也上前提箸搛了菜到碗里。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綿薇一邊發(fā)問一邊瞇上了眼睛,似在回憶那些悠遠的孩提歲月,“十年,整整有十年了吧!
她又怎么會不記得,那次的初遇是她畢生都不會忘記的。那一日,尚琊縣郊野的桃樹下,在如織的踏青的游人中,她看到了蕓生。一身水粉色繡蝶云裉襖的她坐在樹下,彈奏著手里的古琴,口中唱著婉轉的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唱詞她是知道的,取自于《詩經(jīng)•周南•桃夭》,她只是驚羨這樣的詩詞和了曲子竟能如此顧盼神飛。
紛紛桃瓣落于她的衣襟、鬢發(fā),驚艷、絕美,羨煞了樹上的桃花。
那一日,兩個十三歲的娉婷少女,在她們一生中最美好的豆蔻年華一見如故。
“記得。”
“那可否,再為我彈一曲《桃夭》?”綿薇輕啟雙眸,眼神中帶著期待,又似在隱忍著哪般苦楚。
她重新捧起琴時,竟對自己想都沒想過拒絕就應允了綿薇的這一行為略微有些懊喪。但是她也無法拒絕,她的那些孤傲,她的那些清高,早已被綿薇看在了眼里,從十三歲起就是這樣。
纖纖玉指輕撥琴弦,悠悠曲調躍然而出,隱入夜空,浸入月華… …
隨著音調的起伏,一些被記憶塵封的往事碎片,又歷歷在目地浮現(xiàn)在眼前——
義結金蘭時,綿薇送給她的羊脂玉,雕出的形狀是她最愛的五瓣桃花。尚琊縣本就是遠近聞名的桃花之鄉(xiāng),每年四月的“十里桃花”更是當?shù)氐囊淮笫⒕埃|生和綿薇也是因此而結緣的。
她猶記得那日兩位少女純真美好的笑臉以及自己雀躍的心情,仿佛這一樹的桃花花開永世不敗。
之后的兩三年,是她,也是她們人生中渡過的最爛漫的歲月。
誰能知,一紙選秀的皇榜,卻將她們的命運帶入了彼此殊途的境地。
那年,皇帝下令讓各地方名門望族的女兒進宮作為秀女以甄選新妃。身為仕宦小姐的蕓生和綿薇自然在入宮之列。彼時,她們才剛過及笄之年。
與母親揮淚別過后,她與她,攜手踏上了入宮的路,即是踏上了一段叵測的征程。
她明白,那一別,即是與少時那段美好的年華作別。那些紛飛的落英、繚亂了的花瓣,樹下的歡笑,低吟淺唱般的詩情畫意,也都一并隨著四月末桃花最后一次盛大花期的結束而遠去。
她憶起初進宮時的點點滴滴,她們是如何遭受那些舊宮人的排擠——比如秀女晉獻給皇上的女紅織品中,她們的被故意剪毀;原定的召幸名額被別人莫名其妙地頂替;本是小主身份的她們卻被分到尚衣局干一些粗使嬤嬤才干的活……
正是這些不公平的遭遇,才使綿薇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在這個皇宮中,你若是沒有能力讓自己變得強大,你就只能一輩子被別人踩在腳下。如果想要得到你想要的東西,想要守護你想要守護的人,就必須擁有凌駕于他人之上的權力。
這樣的執(zhí)念一旦在腦中萌芽,便如同強勁的根須深植于土壤,整個人也便受其支配。
她漸漸地發(fā)現(xiàn),綿薇變了。變得時而八面玲瓏,時而凜冽駭人。她學會了玩弄心機,學會了拉攏勢力,學會了阿諛逢迎,學會了對敵人毫不留情......她漸漸在綿薇的眼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欲望,對權力的貪欲。
這是一個女子在后宮險惡環(huán)境下再正常不過的改變,可她卻無法接受。善良如她,就算身在勾心斗角的宮廷,她也不愿綿薇像其他妃嬪那樣為了爭斗失了本心,她也無法看著自己的好姐妹變成一個心狠手辣的女子。所以,她無法接受綿薇的改變。
終于,當她在目睹綿薇偷偷向一位懷孕宮人的安胎藥中下藏紅花的全過程后,她終于忍不住憤而質問了她。
然而,她得到的竟是綿薇嗤之以鼻的輕嘆。
“蕓生,你怎會如此天真,在這種人吃人的地方,這樣的手段我不用,別人也會用。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先發(fā)制人!
她愕然,甚至覺得,眼前的綿薇好陌生。
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遭到綿薇的這般算計。
但是,合歡臺的一跌,跌斷了她的腿,也跌破了她對綿薇的所有期望。
因為她的失誤,皇上一怒之下將她打入冷宮。沒有被容許帶過多的物什,她就被狼狽地趕出了原來居住的寢殿。
而綿薇來看她,卻是帶著皇上親冊的貴妃頭銜而來。她終是坐上了后宮炙手可熱的位置——金幟霞帔,雍容華貴,但在她眼里只留下一片刺目的金黃。
她拖著未愈的傷腿爬到鏡臺前,從梳妝盒里找出那塊綿薇送她的玉,當著她的面狠命地擲在了地上。
玉終究是碎了,亦如她們破碎的情誼。
她仿佛是傾盡了所有思與情彈完了這曲《桃夭》。指尖撥出最后一個尾音時,還滯滯地在弦上停了半秒。
曲終,仍有余音繞梁。
“這塊碎玉,你還留著!本d薇發(fā)現(xiàn)了她琴尾掛的這吊墜,伸手攥在掌心細細摩挲著,聲音里竟帶著幾分驚喜。
她也隨之瞥見那塊桃瓣玉墜,又回憶起當年的事來…… 她驀地發(fā)現(xiàn)綿薇正在仔細地打量著她,正如剛才看她那樣,似乎要將她的每一個顰蹙都印在腦海中。
“既然曲子都彈完了,那是不是應該小酌一杯了呢?”綿薇端起酒杯,笑容粲然。
“我不愛喝酒!彼凭苤,自己從小就是滴酒不沾,這點綿薇應該很清楚,那為何她又如此盛情邀她飲酒?
“你若是自己不愿意,那我們也可換個法子。”綿薇說完便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后起身拉過她,吻上她的唇。
她還沒有過多時間去思考她們這是在做什么,口腔便被綿薇渡來的酒液所溢滿。原本就稀薄的空氣現(xiàn)在更是所剩無幾,她被迫吞下了所有酒液。
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粉紅,像極了尚琊縣桃花的顏色。
她看到了綿薇嘴角那絲得逞后的頑皮笑容,那是她以前才會露出的表情。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她們少時那般,仿佛所有的傷害所有的算計都如同這宮內腐朽的屋梁一般,正一點一點從她眼前倒塌……
她的視線變得模糊,但她可以感覺到她的氣息,夾雜著滴落在她額上冰涼的液體,是眼淚?在她失去意識之前,她隱約聽到了綿薇在她耳畔的一聲低語。
那是什么?好像是一句“對不起”。
她睜開眼睛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竟躺在一輛疾馳的馬車上。
“小主,你醒了?”是旻嬰。
她一骨碌坐起來,身子因為車廂的晃動有些不穩(wěn)。旻嬰見狀,趕快拉住她。
“我們這是在哪兒?”
“在回尚琊縣的路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了國都昆瑯了!
她訝然,推開窗欞上的簾幕,晨曦中,那座繁華的都城正在不斷地向后退去。
“這是怎么回事?我記得我不是應該和綿妃一起喝酒嗎,怎么會離開皇宮呢?”
“這…這正是綿妃娘娘的主意。”旻嬰支吾道。
“到底是何事?”她慌了,隱隱地感到有些不安;杳郧澳切撛诘漠嬅嫠皇且稽c印象都沒有。
“昨晚綿妃娘娘把小主灌醉后便吩咐人偷偷將奴婢和小主帶出宮,說是走得越遠越好。奴婢是知道這綿妃娘娘與小主的恩怨的,斷不能讓她害了小主你,便懇求她將個中原委告予奴婢,若是有個意外也好應承著。娘娘便將事情的始末跟奴婢說了。原是前日皇后誣告綿妃娘娘在宮中施巫蠱之術謀害皇上,并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個刻著皇上生辰的木偶說是在娘娘的舊識,也就是小主你的鸞音殿中搜來的;噬袭敿待堫伌笈,任憑娘娘如何辯解都不為所動,定是要娘娘將小主帶去一并審問。娘娘為保小主,只好出此下策!
她愣愣地看著旻嬰,好似被她剛才的話抽走了靈魂。
“奴婢原以為綿妃娘娘是個狠心的主兒,沒想到她竟也這般重情義。其實她本可將所有罪名都推到小主你身上的,倒真是我以前錯怪她了。這下她放走小主一個人回去見皇上,便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必定兇多吉少啊!”
與她五年不曾相見,昨夜一見,竟成訣別。
她倏地站起身,欲往車外沖去。
“我要回去,我要去見她,帶我回皇宮!”
“小主不可!”旻嬰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襟,悲愴道,“難道小主還不明白,綿妃娘娘這樣做,就是為了護小主周全!小主若是再回去,只有死路一條,豈不是白費了娘娘的一番苦心!”
她無力地跌坐在了車廂內,沒再說話,只是一直流著淚。
良久,她伸出手,再次掀開車窗上的簾幕——
黎明已至,熹微的陽光掠過四周黛色的山巒照進她的眼眸,似是象征著新生的開始。
她給她的傷,她用命來還。這一世,算是再無牽掛了吧。只是癡纏到最后,她們也未曾明白,究竟是誰棄了誰,又是誰負了誰?
她抬眼,俯視群山掩映下的皇城,作別浮生一場舊夢……
尾聲
若干年后的一個春天。
四月,尚琊縣郊野的桃林,桃花依舊繁盛。
依然是在如織的游人中,一襲水粉色繡蝶云裉襖的她坐在樹下,云鬢朱砂,凝腮煙頰。
“蕓娘,你為什么一直坐在那兒呢?過來一起玩兒嘛!”稚嫩的童音,桃樹下玩耍的小女孩們對著她甜甜喚道。
她笑著搖了搖頭,仍是坐在原地,注視著那群天真無邪的小姑娘重復著她們少時也曾玩過的游戲。
“馬蓮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九二十七”……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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