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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南平京郊的亂葬崗,有株枯死的老槐樹,人來人往,沒人注意。
黃泉路盡頭連著這老槐,進出勾魂的鬼差,鉆出黃土就能見,丈許來高的粗礪枝上,坐了個鎖鏈穿透琵琶骨的年輕男人。
那鬼一腿下垂一腿屈起,靠坐在樹干上上,仰頭遠望,神態(tài)平和,未束的黑發(fā)下有張清雋的面孔,眉目秀雅,睜一雙眼望遠,又在發(fā)呆。
樹上一鎖,已將十年。
陰陽交界處陽氣重,樹上的鬼,一直很虛弱,他見了牛頭馬面,遙遙點下頭,眸光如寒潭水,唇角微勾,笑道:“二位大哥,向離呢?”
鬼差被那稱呼嚇得有些哆嗦,不自覺帶上一絲恭敬:“大人今日公務(wù)繁忙。”
那鬼點了下頭,笑著道聲多謝,溫文有禮的模樣。
牛頭馬面一對眼,任憑怎么看,便是翻來覆去,都看不出這樣一只野鬼,安安靜靜的,居然會是十年前,禍亂京城的掏心惡鬼。
一縷孤魂不入黃泉,偏被鎖在陰司入口,不免叫小鬼好奇,私下打聽來,也知得一二。
卻原來,這鬼生前叫李肅青,官拜當朝正七品,本是得志的風流雅士,卻因為喜好男風,癡迷安南將軍高啟,并對人糾纏不休,而落得聲名狼藉。
為斷他妄想,將軍之母王太君為他定下一門親事,女方是樞密院使的二小姐,郎才配女貌,恰似眷侶一雙。
李肅青知曉后,和二小姐鬧作一團,下毒墮水,京華個個看他笑話。誰知年末戰(zhàn)事初起,新婚前日高啟接旨,南下抗敵,這一去,便再未歸來。
流言素來這樣,起因清楚,結(jié)局既定,經(jīng)過卻模糊,由此揣測不一。
李肅青也跟著死了,可他是怎么死的,沒個準確的口徑,,有說他傷心過度,投河自盡;有說他南下尋尸,半道遭匪……
總之這人一死,在陽間確實百了,可成了冤鬼,卻掀起一股血雨腥風。
十年前,南平城內(nèi)突然被沖天怨氣籠罩,好些百姓都被活活掏了心肝,死狀凄慘可怖,血肉模糊的胸口一個黏膩的洞,撕裂的青筋雜在絮狀碎肉里,腥臭難聞,都城一時人心惶惶。
而對于陰間來說,奇的是不僅心肝不見了,連魂魄也沒入地府,竟是被作怪的妖孽吸食,生死薄上因果錯亂,是為大患。
這鬼怪十分厲害,出動了黑白無常,甚至鬼王,追蹤百余日,最后驚動了一殿閻羅秦廣王,才在破廟間,將妖孽收服桎梏。
只聽在場鬼回憶,猶記破門時,李肅青抬頭望過來,目光孤絕而痛楚,他魂魄上鮮血淋漓,頭發(fā)散亂迷離,手間撈著一個老婦不全的尸骨,正是高啟之母王太君,皮囊里頭已經(jīng)沒了魂魄,而他的手,正按在沒了心的傷口,鮮血噴涌著從他細長的指縫里流出來,蛇一樣蜿蜒而下。
按道理,這樣犯難的惡鬼,是要直接天雷轟到魂飛魄散的,連地獄里茍且的機會都沒有,可不知為何他就被鎖在這里,十年安分。
有鬼偷偷議論,是一殿閻羅,上報將他的魂魄扣了下來,至于為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
牛頭馬面用鎖鏈拖著一串孤魂從槐樹下經(jīng)過,李肅青又在發(fā)呆,兩只鬼面面相覷,眼神里藏著欲言又止,他們從人間,聽來些消息,是喜事,可對于李肅青來說,卻不是好信。
叮叮的金鐵碰撞聲讓他回過神來,他照例清淺的笑笑,牛頭馬面招呼一下,拽著一串蚱蜢似的將魂魄拽進了樹下的鬼門關(guān)。
“老馬,你說他要是知道了,會怎么樣?”陰森森的黃泉路上,牛頭問道。
“鬼曉得,十年了,誰料得到高啟還能回來!瘪R面嘆道。
牛頭嗤笑一聲:“咱不就是鬼……嗬~~~閻閻君?”
面前的男人憑空就從黃泉路兩側(cè)的黑暗里冒了出來,兩只鬼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一殿閻羅,名諱莫向離,是個玉面閻王,他面相生的俊美,長眉丹鳳眼,唇薄高鼻梁,身量也修長,皮相年輕,本事卻最高深,又冷淡疏離,大伙對他十分敬畏。
他手里提著壇酒,不用看都知道是給誰的,鬼差聽見主君在頭頂冷冰冰的問道:“高啟回京了,事實確鑿么?”
兩鬼忙不迭的擔保:“不敢欺瞞,千真萬確。”
“下去吧!
……
莫向離才從洞口出來,迎面就是一根枯樹叉子,他一伸手接在了手里,腳步一點地,就站上了槐樹末梢。
眼下是捆直的一條長腿,將他往常落臀的地方給鳩占鵲巢,他看向李肅青,拍開紅泥酒封,道:“有事耽擱了,你莫生氣,給,你的酒!
李肅青聞了聞,三十年的老花雕,又白他一眼,這才將腿從樹上垂下去,莫向離在他身邊坐下,將酒遞給他。
李肅青不接,他拉扯他袖子,執(zhí)著的將酒壇抵到他唇邊,李肅青噗嗤一下笑出聲,垂著的腿晃蕩著踢了他一下,笑道:“我最討厭等,等鬼也一樣!
莫向離看了眼樹上密密麻麻畫滿的小楷,心道你又沒事做,等等又怎的,嘴上卻應(yīng)著:“下次不會了!
李肅青喝了口酒,愜意的瞇了眼,像吃飽喝足的狐貍。
莫向離能看見液體從他虛無的魂魄上,從喉嚨口一直滑落到臟器,透明的蛇一樣蜿蜒。
他坐著就發(fā)呆,想起高啟的事,驀然發(fā)現(xiàn)在地府里呆了上千年,對于時間的概念模糊,可自從有了陪李肅青喝酒的習慣,才發(fā)現(xiàn)十年,竟這么長久。
李肅青今日沒說話,面上還是那副笑,灌酒卻兇猛,壇口幾乎蓋在臉上,瓢潑似的往下倒,一分入喉,九分濕衣裳。
莫向離覺得他不高興,可他是寡言少語,也不會安慰人,便默默的坐在旁邊發(fā)呆。
時近傍晚,寥寥有人提著燈籠來上墳,冥紙?zhí)蚧穑v起稀疏的青煙。
莫向離注意到,李肅青不知何時停止了喝酒,只是盯著燃燒的紙錢,眼里晦澀不明。
他突然就回過神,心想李肅青,可能知道了什么,人多嘴雜,難免就沒有在墳頭說長道短的。
酒壇早就空了,李肅青確當面具似的扣在臉上,仰著頭睡著了一樣。
莫向離伸手去推他,遲疑著開口想問,話到一半,卻轉(zhuǎn)了彎:“肅青!
“作甚?”
聲音悶在壇子里回蕩,嗡嗡的,像是帶著哭腔。
莫向離愣了下,伸手去拽壇口,卻不小心碰到了李肅青的臉,手背上一片潮意,半冷半熱。
他被燙了似的縮回手,繼而又探上去,鍥而不舍的拉扯:“空了,放下吧!
“憑什么?”他似乎有些氣憤。
莫向離垂眼思索一瞬,“舉著累,來,松手。”
“多管閑事!我樂意頂著,我不怕累,你松手!崩蠲C青是頭犟驢,莫向離一直知道。
他嘆了口氣,松開手,轉(zhuǎn)而去揩他臉上的水跡,溫熱的,“我看著累,你放下,我轉(zhuǎn)身,成么?”
李肅青被他摸得一抖,一手將壇子扔出來遠,眼角兩條清晰的淚痕,表情卻不似哭過般軟弱,他瞪著莫向離,似怒非怒:“轉(zhuǎn)你奶奶個腿兒,你都知道了,還轉(zhuǎn)!你給我滾——”
復(fù)又覺得不解氣,抬腳蹬了他一腿,兩人的腿腳在樹上晃蕩,孩子似的。
莫向離被罵了好幾代,也不生氣,就覺得他被淚水沖過的眼睛,流光溢彩。
他道是李肅青惱羞成怒,便頂著一張臉面無表情的說謊:“我什么都沒看見!
李肅青一愣,繼而抬袖子抹了馬尿,被氣的想笑,指著他就訓(xùn):“睜著眼睛說瞎話!”
難道你想聽我說,肅青,別哭么。
靜下來后,李肅青卻轉(zhuǎn)了身子面朝樹干,只給他一個清瘦的背影,以及肩胛骨上,兩圈鐵色的鎖鏈。
莫向離眼里,突然浮起細碎的痛苦,他突然問道:“他回來了,你是不是知道了?”
過了好一會,李肅青嗯了一聲,輕帶鼻音。
莫向離覺得心口被錘子悶了一記似的,眉頭登時就擰了起來,他想想還是覺得該問:“你想見他嗎?”
李肅青背影一僵,笑著淡淡的說開了:“今日上墳的嬸子說,高啟他回來了,成雙成對的,帶著另一個男人!
莫向離聽不出他情緒來,只斂了眉目道:“你——傷心嗎?”
李肅青顧左右而言他:“我和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沒多少,就是市井里流傳的那些!蹦螂x淡漠的說,其實是他不想深究,他們之間的往事。
“當年,是高啟先來糾纏我,后來相好了,他母親又來阻攔,都是些攪心事,不說也罷……二小姐是位好姑娘,我曾問高啟,若他愧對他母親,便一心一意娶了二小姐,我離開南平,可他山盟海誓的不允許,攪成后來一池渾水!
“聽聞他死訊,我自然也很傷心,可還沒到去自盡的地步,我那時準備南下去打聽高啟的消息,一晚睡著,醒來就成了鬼。但我確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回來了,帶著另一良人,我有些傷心,卻不如想象中那般厲害,就像高啟說愛我一世,卻也抵不過十年。歲月是好東西,叫該濃的濃,該淡的淡!
他語氣清淺,透著股子認命的味道。
莫向離聽完,心里不知為何悶堵的厲害,頓了會,他又問一遍:“你想見他嗎?”
李肅青扭過頭,扯了扯琵琶骨上的鏈子,叮當作響,“我走的了嗎?”
莫向離垂著眼,指頭緊握成拳:“可以,我?guī)湍!?br>
李肅青嘿了一聲,“這么大本事?”
莫向離不答話,他又道:“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莫向離悶聲道:“對不起。”
“你一直知道我是冤枉的?”
半晌,莫向離說:“是!
“所以才將我鎖在這里?”聽不出喜怒。
莫向離從沒這么緊張過,他嗓子發(fā)緊:“是。”
“為何不幫我澄清?”李肅青咄咄逼人。
莫向離低著頭悶不吭聲。
李肅青譏笑兩聲:“我給誰頂了黑鍋,嗯?不說我來猜,是天上哪位連你都得罪不起的人物,是玉……”
莫向離突然打斷他:“肅清,求你,別說了。”
“你還要鎖我多久?”
莫向離身子一抖,繼而伸手,在他創(chuàng)處摸了兩把,鐵鏈應(yīng)聲斷開。
李肅青花了很久才站起來,不讓莫向離扶他,之后,他跳下老槐樹,頭也不回的走了,莫向離沒敢追。
地府官差發(fā)現(xiàn)閻君進來心不在焉,動不動就愛往老槐樹上蹲,替換之前的李肅青。
莫向離總是想起他,這日黃昏光景,他坐在樹杈上發(fā)呆,頭頂突然一陣取笑:“呆子,我的酒呢?”
莫向離有些呆:“你怎么在這?”
“孤魂野鬼,無家可歸么!
“你沒去……”剩下的話,他自動咽了下去。
“去了啊,要了點東西,又回來了!
說罷,他將一塊玉扳指丟了過來。
“這是?”
“李家傳家寶,只傳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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