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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在年紀(jì)一大把的時候辭了一份光鮮亮麗的工作,選了個環(huán)境不錯的小區(qū)旁開了家花店,請了個同樣年紀(jì)一大把的工讀生。生意不好不壞,樂得清閑。
每個星期五晚上九點左右,我都會等到一位非常準(zhǔn)時的客人。
客人今天換了個裝扮,穿了一條黑色長裙,一頭波浪大卷蓬松地垂在肩頭,妝容精致,高挑健美,很是惹眼。
“聞人小姐這次想要什么花,今天有新到的蝴蝶蘭,顏色挺鮮嫩的。”我微笑著給她展示。
她搖了搖頭,用很歡快的語氣說道:“明天七夕我沒空,打算今天過了,給我包一束花吧!
我微愣了一下,可見我這個花店老板當(dāng)?shù)檬质,總是不記得任何?jié)日。
我給她放了八朵白百合,配了三朵扶郎花,搭上綠葉點綴,顏色看起來還算清新。正打算包的時候,工讀生遞過來幾根桔梗,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句:“她女朋友喜歡熱鬧點的!
放了桔梗的花束果然看上去生動地多,聞人小姐似乎也很滿意。她接了花束,對著我們兩個很歡快地說了聲情人節(jié)快樂,高高興興地走了。
她總是這樣,出現(xiàn)的時候像一團(tuán)火,走的時候像一陣風(fēng)。
聞人小姐走后的花店是一貫的靜默,工讀生對著門口瞟了兩眼,轉(zhuǎn)頭又躺進(jìn)了椅子里,懶懶地翻幾頁書。
我的這位工讀生肯定是非常喜歡聞人小姐,她眼光比我好得多,又挑剔得很,但是我從前剛開店的時候配的花再怎么慘不忍睹,她也懶得跟我說一個字。
我打掃了下花店,又送走了兩對小情侶,再對了下賬,接著看了一集不好看的動畫片,工讀生的書終于翻完了,她站起身,慢騰騰地收拾著整個店里她唯一鐘愛的折疊軟椅。
“明天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個飯?”她走出門的時候,我忍不住問了下。
“算了吧!彼龥]有回頭。
“那明天過不過來?明天我要去送花,店里沒人總是不好的!蔽夷托牡赜帜チ艘痪洹
哪怕能磨出半句話也是不錯的。
她開了口,一個懶懶的嗯字。
我迅速決定下次換個問法。
工讀生這段時間忙著畢業(yè),常常連著消失好幾天,然后又突然出現(xiàn),毫無愧疚地躺在她的軟椅上,翻書翻到睡著。
我懷疑她有一天會毫無聲息地再也不回來。
聞人小姐倒是春風(fēng)得意,雖然她向來爽朗,不過最近表情也太燦爛了點,我覺得她可能是要有什么好事了。
果然沒過多久,她領(lǐng)了位大美人來我的店。
我終于知道聞人小姐這一年多的花是送給了誰。
她們兩個慢悠悠地逛著我的小花店,不時品評兩句,那架勢,像是在逛國際名展。
聞人小姐挽著那位美人的手,說話也是輕言細(xì)語地落在她耳邊,笑起來甚至有點害羞的意思。
看樣子不管多么干凈利落御姐范的人戀愛起來都是一樣的呆傻肉麻而不自知啊。
我的心在為又一位御姐的逝去而默默泣血。
我堅決不認(rèn)為這是嫉妒。
她們挑了一盆五色堇和一盆鳳仙花,都是適合家居的花種,很容易讓人有要長長久久的錯覺。
聞人小姐付錢的時候,對我花店的裝修以及我對于花的審美都大加贊賞了一番,最后總結(jié)了一句:“阿阮最喜歡你們家的花了,老板你有什么困難一定要跟我說,千萬不要隨便關(guān)門啊。”
我嘴角抽了抽:“這個,承蒙關(guān)心,我生意還是過得去的!
阿阮無奈地瞥了她一眼。
聞人小姐略微委屈地小聲咕噥了句:“我就是看她沒錢請人嘛,她家工讀生又老是睡不飽的樣子……”
我看了下被點名的工讀生,她坐在椅子里,表情詭異莫測。
估計也挺憋屈的吧。
我心里暗爽。
阿阮笑了笑,對著我道:“去年冬天聞人給我的紅梅也是這里的吧,實在是很好看,我對著它們畫了一幅很喜歡的畫,老板有空的話來聞人家吃個飯啊~”
聞人小姐斜睨了她一眼:“喂喂,說錯話了吧。”
阿阮牽過她的手,不好意思地對著我笑:“好吧,是來咱們家!
聞人小姐表情燦爛地被她牽著走了。
留下滿屋子飄蕩的甜蜜氣息。
我長嘆了口氣,百無聊賴地繼續(xù)翻我沒看完的小說。
夜徹底深了。我的兩本小說都已經(jīng)翻完。
工讀生睡在椅子上,仍然沒有要醒的意思。
我走了過去,猶豫著要不要叫醒她。
手還沒碰上她的衣服,她卻突然醒了,睡眼朦朧地和我對視兩秒,迷迷糊糊地攬了我的腰,把臉埋進(jìn)去,像是生氣一樣地嘀咕了聲:“什么破書,看得我累死了!
熱氣透過衣服滲進(jìn)皮膚,我一動不動,等著她清醒。
像是過了很久,她才徹底醒轉(zhuǎn)過來,僵硬地放開了我。
“最近很忙么?”我賴在她身邊,沒話找話。
“嗯,在寫論文!彼y得很和顏悅色地對我。
“哦……”接近呆傻水平的對話。
她突然意味不明地對我笑了下:“我導(dǎo)師跟我談了,想讓我留校!
“哦!蔽彝蝗挥X得不安。
她仍是笑,我終于看懂,是很明顯的嘲諷語氣:“我媽要是還活著,肯定會很驚喜!
我嘴唇動了動,干巴巴地吐出兩個字:“是啊。”
驚是肯定的,當(dāng)年的小太妹讀成了博士,準(zhǔn)備留校了,怎么能不驚;喜卻是未必,她媽一生好強,給她取名為寶珠,希望女兒無知無痛,平安喜樂,過最普通的生活-----大概是今生都不可能了。
我初次見到工讀生的時候,是在大一暑假,她念高一。
她媽請我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錢你盡管開口,成績好壞也無所謂,只要管著她別讓她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去就行。
我當(dāng)時成績?nèi)珒?yōu)只愁錢,天上掉下這么件好事,二話不說就應(yīng)了。
第一次去她家,她和她媽在吵架。
她穿著超短裙,頭發(fā)染地亂七八糟,摔了一地的東西,沖著她媽吼:“我就是愿意死在外面,有本事你就打斷我腿!有本事你就別出門!”
她媽冷冷地說:“你就是要死也給我死在家里!
然后就踩著高跟鞋蹬蹬蹬地走了。
只給我留了一個華麗麗的背影,一地破爛,一個脾氣不好的太妹。
最初的日子十分艱難,她那個時候性格暴烈,蠻不講理,還會動手打人。老實說論打架的話,她一個大小姐肯定打不過我這樣從小做事的人。可惜我又不能打她,她媽給我的任務(wù)是讓她一個暑假出不了門,她在家里怎么瘋是不能管的。我只能一邊防著她,一邊守著她,每次想揍她的時候就去想她媽答應(yīng)給我的錢。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那年夏天最熱的時候,她吹著空調(diào)打了一個通宵的游戲,第二天就發(fā)起了燒。
她不肯去醫(yī)院,只是躺在床上,嘴里偶爾喊兩聲媽。
我知道她肯定是燒糊涂了,她清醒的時候從來只肯喊她媽的名字。
她從小就是父不詳,她媽又?jǐn)嗔撕捅炯业乃新?lián)系,一個人帶著女兒,一開始忙著生計,后來有了公司忙著事業(yè),除了給她錢什么都不會。
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沒有了平時的囂張和惹人厭,看上去還有些凄慘?晌也⒉豢蓱z她,我也是從小輾轉(zhuǎn)在各個親戚家看人臉色,想要個只會給我錢的媽都沒有。
我冷靜地等她燒了大半天,嘴角都有點起皮才開始動身去藥店,算是消了這么些天被折騰的罪。給她買了退燒的藥,壓了兩床厚被子,來來回回地?fù)Q熱毛巾敷在她額頭上,守了一整夜。第二天終于溫度正常了。
我遞粥給她喝的時候她偏了下頭,別扭地說了句謝謝。
我看著她憋得有些發(fā)紅的眼和亂糟糟的頭發(fā),才真正感到有些心軟。
此后就一切順利,那個暑假結(jié)束后我成了她的全科家教。
她一開始并不用功,只不過有人回家陪著她,她就不用去外面大把撒錢找人玩。
她第一次吻我的時候,非常緊張。
我看到她眼里的不安和假裝的勇氣,心里有些驚訝,又有些了然,她此前的一些小動作已經(jīng)給過我太多暗示。
雖然我覺得她對我的依戀很大部分源于她從小得不到她媽的關(guān)心,青春期的少女總是分不清各種感情。
但是出于并不單純的目的,我沒有推開她,反而摸了一下她的頭,加深了那個吻。
我們戀愛關(guān)系確立之后,她才真正開始用功讀書。
因為她媽覺得國內(nèi)的大學(xué)上著沒意思,要讓她出國念,她媽向來一意孤行,說到做到。
她想留在我身邊,又知道扭不過她媽,就開始講條件,最后達(dá)成一致,如果上了TOP10,就在國內(nèi)念。
這簡直是要了我們兩的命。
她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但是基礎(chǔ)實在太爛。
幸好時間還算來得及。
在長達(dá)兩年半的時間里,我們的約會是伴隨著各種各樣的英文單詞,數(shù)學(xué)公式,物理定律以及古典詩詞一起進(jìn)行的。
做完了一本又一本的習(xí)題集。
她經(jīng)常做累了的時候就趴在那睡,睡醒了就把臉埋進(jìn)我腰里,憤憤不平地罵出題人是個死變態(tài)詛咒他們一輩子不能戀愛。
回想起來,那兩年半大概是我這輩子最純粹的時光。
她考進(jìn)我學(xué)校的時候我送了份禮物給她。
我從小到大都是個特別實際的人,除了錢什么都不感興趣。
我給她送了個很大的金條,花掉我大學(xué)打工攢的大部分錢,自認(rèn)為是天底下最實在的人。
她當(dāng)時太妹習(xí)性未去,打開盒子看到金條的時候臉色漆黑地就往我身上砸,我只好去買了盒巧克力,起碼也是吃進(jìn)肚子里的,總比送花實在。
事實證明,我是個很有遠(yuǎn)見的人,她后來一無所有的時候,就是賣掉了金條才得以度日。
她讀大學(xué)的時候,我在學(xué)校旁租了個小公寓,正式開始同居。
過了一年,我升了職,就把那地方買了下來。
我學(xué)的是金融管理,在她媽那有很適合的職位,她曾經(jīng)問我怎么不去她媽的公司。
我開玩笑地親她:“因為我想養(yǎng)你不想被你養(yǎng)啊,等你接了你媽公司我就去幫你!
她毫不懷疑地接受了這個回答,皺著眉說:“到時候都讓你管,你可別學(xué)我媽整天不回家!
其實我說那句話的時候,也許是真心的,但是我也已經(jīng)不敢肯定。
我也以為我可以忘掉所有恩怨,過正常的生活。
直到我看到那份計劃書。
她大三的時候,她媽已經(jīng)開始著手讓她接觸生意上的事。
我翻著那份計劃書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個能動她媽公司根骨的大手筆。
她明知道我們公司是競爭對手,也就這樣隨意地放在了書桌,也許她天生沒有防備我的意識。
而我埋藏多年甚至連我自己都以為已經(jīng)消失了的仇恨在那一刻被輕易點燃,燒掉我所有理智,像是極度壓抑過后的瘋狂反噬。
她媽公司轉(zhuǎn)型期投的第一項大工程因為對手惡意抬價多欠了許多銀行貸款,工程投入一年后被舉報違法不得不停工等待司法程序,同時傳出做假賬漏稅風(fēng)聲,審計局介入調(diào)查。
她媽公司股票連著五天跌停板,第六天宣布破產(chǎn)。
三十年心血一朝盡毀,干凈利落。
我連著升了三次職。
她媽很決絕地從十八樓跳了下來。
她媽葬禮的時候,她穿著一身黑,面無表情地問我:“我第一次吻你的時候,你是為什么沒有推開我?”
我無言以對。
她終究還是知道了。
她七歲的時候,她媽本來是打算結(jié)婚的,對象是我父親。
他們兩想結(jié)婚,但是我媽不肯離,她總覺得感情是能挽回的。
她媽做事太狠,一張證明就送了我媽去精神病院。
我媽有一次偷溜出來,放火把整個家全燒了,我父親和我年幼的弟弟都在里面。
好笑的是,因為那張證明,我媽不用坐牢,可以好好地呆在精神病院里,雖然這次是真的瘋了。
沒有人是無辜的,除了她。
她的眼里裝著淚,但是她沒有讓它們流下來,只是盯著我眼睛,顫抖著聲音嘶啞著嗓子一字一字地道:“我希望有一天你死得比我媽慘!
她失蹤了五年。
我一直在等,第六年的時候她終于出現(xiàn),還伴著個經(jīng)常上財經(jīng)報紙的有錢未婚夫。
我的工作開始頻頻不順,我很干脆地辭了職。
我開了家這輩子都沒想到會開的店,掛出招聘牌的那天她走了進(jìn)來。
“要應(yīng)聘嗎……?”我猶豫著問她。
“嗯,半工半讀可以嗎?”她這樣回答我,表情莫測。
“當(dāng)然可以!蔽矣蟹N一腳踩空的茫然空虛感,只是本能地順從著她。
我的花店已經(jīng)開了三年。
我不知道她是在折磨我,還是在折磨她自己。
但是這三年是我工作后最開心的三年,我不再藏著隱秘的仇恨,也幾乎很少做噩夢了,我開始關(guān)心別人的生活,還開始看我從來不看的無意義的小說。
而我們多年未知真假的戀愛和糾纏的過往,到如今,也只是剩下這樣一個睡醒后的習(xí)慣而已。
在此刻,這樣安靜的夜里,我只覺得心里一片空蕩。
工讀生慢騰騰地開始收拾她的軟椅。她這次沒有直接走掉,而是遞給我一個請?zhí),她像是已?jīng)對一切釋然,道:“我媽對不起你,你也讓她賠償了。你對不起我,不過我現(xiàn)在也不想追究了,我打算結(jié)婚了,你看看要不要來參加婚禮。”
我一直以為,情可以不談,仇卻是不能不報的。
不過她可以做到放棄,我也替她覺得開心。
我真的去參加了她的婚禮,她的同事和師友也在她身邊,她那天特別漂亮,和我曾經(jīng)想過的一模一樣漂亮。
我關(guān)了一陣子的店,去了一趟療養(yǎng)院。
這個原本很溫柔和氣的女人如今已是頭發(fā)全白,幾年前我終于可以把她轉(zhuǎn)進(jìn)療養(yǎng)院,不用再吃那些亂七八糟的藥。雖然她很久以前就不再記得我。
我給她剝著橘子,慢慢地說了一下午的話,有些事也只有她才能聽我說了。
我回了一趟從前同居的公寓,我已經(jīng)很久不敢回來。
房間仍然保留著原來的樣子。她做過的習(xí)題集被我以留作紀(jì)念的名義一本一本放在了書架上,房間的裝修是她一手包辦,梳妝臺上留著她喜歡的口紅,還剩半截沒有用完。
我突然想到從前陪她背過的一首詩。
重過閭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下面兩句卻是不愿去想,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并沒什么不好,合該如此結(jié)局。
我把屋子收拾干凈,躺在了久違的床上。
睡衣襲來的時候,莫名想起了那年的巧克力。
她吃著那個甜得發(fā)膩的東西,絮絮叨叨地埋怨我居然沒有送她花。
“我辛苦了兩年半啊,難道不值得送朵花嘛!
“干嘛喜歡那么無聊的東西啊!
“無聊又怎么了,我就是喜歡無聊的,就是無聊的才有意思!
我在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覺得她說得真是很有道理。
我慢慢終于睡著,平靜安心,沒有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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