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見了……”
　　“這一次，大約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初七手撫胸口，頹然地坐下。
　　任憑神女墓轟然傾塌，他卻安靜闔上雙目，仿似什么都不能撼動一般，唇邊牽起淡淡的笑……

　　冥冥中，他覺得自己行走于一片漆黑之地。
　　那里沒有光亮，他手執(zhí)一把木紙傘，傘上淅淅瀝瀝，一如流月城夜間的雨。
　　他穿著下界之后的偃師服飾，右眼前是一個做工精巧的金屬鏡框。

　　死生之間。
　　他回憶起曾在書中讀到過的只言片語。
　　那是橫亙于生死的一段虛無之境，每個人都會以自己最本真的模樣出現，而走過這段寂靜之路，就算通向了死亡。

　　謝衣與初七的記憶同時在腦海中交疊，他靜靜凝視自己的掌心，不禁一陣苦笑。
　　那樣一雙沾滿血污的手，還有資格再度成為謝衣么？他想。
　　但心中仍有個聲音讓他停住了腳步。
　　不管是謝衣抑或初七，都有心之所系的唯一。
　　呵，既是如此，前塵將忘，又何必執(zhí)著太多呢？

　　雨啊，下吧。
　　我愿停駐此間，再為他最后遮一遮這歷經百年的風雨滄桑……

　　二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身后徐徐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他回過頭，看見一行四人的身影。有華月，瞳，沈曦，還有少年模樣的沈夜。

　　謝衣與沈夜目光相對之時，彼此并未有半分驚詫。
　　心領神會間，謝衣走上前，為沈夜兄妹遮上了那把木紙傘。

　　雨，終于停了。
　　眾人默默凝視著遠方。

　　不多時，沈夜開口道：“我們走吧�！�
　　謝衣便收起木紙傘，輕輕挽起沈夜的手，笑道：“嗯�！�

　　三

　　總算走過死生之間，沈夜摒掉了謝衣的手。
　　“怎么了？”謝衣問。
　　“本座不管你現在是謝衣還是初七，快幫我恢復原貌�！鄙蛞姑畹馈�
　　“這又是為何？”謝衣忍不住笑了，“大祭司如此形貌，煞是可愛，請恕在下于心不忍。”
　　瞳俯視了沈夜半晌，當即表示同意。
　　“你們……”沈夜皺起眉頭，“不錯，當真不錯�！�
　　“好了好了，都別調侃阿夜了�！比A月只好上前解圍，說完就運起箜篌，終于將沈夜回復為成年人的模樣。
　　結果沈曦受到了驚嚇。她“呀”的一聲撲到華月懷里嚷道：“華月姐姐，為什么哥哥變得那么大？！他還變丑了！”
　　謝衣便更是忍俊不禁，對著沈夜擺出一副“你看吧”的表情。
　　沈夜默了。
　　良久，他才指著前方一處亭子道：“罷了，我們去那邊歇息吧。”

　　四

　　“瞳，我說過多少次不要給小曦玩蟲子�！�
　　“哦�！�
　　“華月，你看著小曦，我和謝衣出去走走�！�
　　“屬下明白。”
　　而沈曦倒也聽話，沒再想一直粘著哥哥。
　　大抵是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妹妹暫時接受不了罷，沈夜這樣安慰自己。

　　他們歇腳的亭子坐落在忘川河畔，前去不遠便是奈何橋。
　　沈夜讓謝衣陪他出去走走，兩人也就沿著河畔，一前一后，正如謝衣少時總跟在沈夜后面，走遍流月城的每一個角落。

　　忘川緩緩流淌，其上飄蕩著無數晶瑩的光點，為冥界的陰郁蕭瑟平添了幾許詭譎之美。
　　沈夜自覺該說點什么，便停住腳步。
　　謝衣也只好停了下來。

　　“你是否恨我？”沈夜問。
　　“……”
　　“也對，”沈夜嗤笑，“你不可能不恨�！�
　　“恨與不恨已無意義�！�
　　“那什么才叫有意義？”沈夜回頭道，“譬如說，是否分得清，你現在到底是謝衣還是初七？”
　　“或者，倒不如說，”謝衣上前一步，“你更愿意我是哪一個？”
　　沈夜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他注視著對方的雙眼，那里似乎閃爍著某種異樣的光芒，不過很快便黯淡下去。
　　“說實話，從神女墓獲得記憶，到死生之間獨自徘徊，我也曾想了很多，”謝衣的語氣已然回復平靜，“一個為了自己的道而不惜殉身之人，和一個只服從命令的殺人工具之間，到底能有什么關聯？”
　　“……”
　　“可當我轉身看到你的時候，一切突然都釋懷了。我既是謝衣，也是初七。不管一百年前的叛逃，亦或這一百年來的服從，都是出于我自身的意愿，我何須怨懟？如果沒有初七，我想，我也不會得償所愿�！�
　　“得償所愿？”
　　“師尊，”謝衣的神色突然現出一絲哀戚，“我窮盡畢生偃術，只為回護一人一城�！�
　　“你叫我什……”沈夜話音未落，只覺唇上涼意襲來，謝衣分外清秀的眉眼竟如此切近，深深地刻在他眼中。
　　呵，沈夜啊沈夜，原來最放不下執(zhí)念的，竟是你自己……
　　他想著，不禁也伸手撫上謝衣的臉頰，安然闔上雙目。
　　頃刻間，天地無聲。

　　五

　　好不容易讓沈曦接受哥哥已經變大變丑的事實，她說要哥哥抱，沈夜自然也就高興地抱起妹妹，與眾人繼續(xù)前行。
　　走過奈何橋，再行一段距離，便到了孟婆處。只聽她悠悠誦起歌謠：
　　“奈何橋，路遙迢，一步三里任逍遙；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識徒奈何�！�

　　華月和瞳先走上前，向孟婆各討要了一碗孟婆湯。
　　他們回首朝沈夜作揖告別之后，便喝下碗中物，除去前塵記憶，再步往輪回之井中超脫今世。

　　“你不喝么？”沈夜問。
　　“你先吧，”謝衣笑道，“我想最后看看你們�！�
　　“好吧，”沈夜抱緊懷中的妹妹，“希望來世再會。”
　　“一定。”

　　于是兄妹二人分別喝過孟婆湯，便徐徐走向輪回之井。
　　待沈夜的身影終于消失不見，謝衣卻回轉身，與眾人相背而行。
　　他已決定不入輪回。
　　有些人，有些事，他不愿再次忘記。
　　或許在這里等上幾十年，我們又能重逢吧，他想。

　　謝衣就這樣慢慢地走著，如同當年被人領著走過的那段長長甬道，而甬道盡頭，已再無人等候。

　　六

　　“謝衣，你很好�！�
　　身后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謝衣猛地回頭，只見沈夜站在橋那端，神情有著說不出的復雜。
　　“可師尊，你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喝了孟婆湯，跳了輪回井，然后再像傻瓜一樣相信我們來世必能相會？”
　　謝衣無言以對，因為此時除了驚訝，他也不知該做如何反應了。
　　“謝衣啊謝衣……”沈夜嘆道，“為什么直到現在，你還不肯與我坦誠相待？”
　　“我……只是……”謝衣自知聲音已開始哽咽，只好深吸了一口氣，“師尊難道不是已經喝下孟婆湯，和小曦一起去輪回了？”
　　“其實我也跟你一樣，”沈夜不由得苦笑，“想看這世上我最親的人入了輪回，然后才能安心折回來。至于一晚孟婆湯么，只要還沒喝下肚子里，我自是有辦法把它給吐出來�！�
　　“……”
　　“反正活這么久，我也活得膩了，陪你在這里當個孤魂野鬼也不錯�！�
　　“師尊……”
　　“嗯？”
　　“你今天，話好像有點多……”
　　“這么快就嫌我煩了？”
　　“不是……”
　　“那好，以后為師就煩定你了�！�
　　沈夜笑著說完，一把將謝衣擁入懷中。

　　便有道是：
　　忘川其岸，縈縈濡濡。
　　忘川其流，盈盈汩汩。
　　忘川其上……咳咳，咱非禮勿視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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