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衣給瞳做了一張偃甲輪椅，因?yàn)橥碾p腿出現(xiàn)病癥，開始潰爛，他索性將雙腿截去，換上偃甲。

　　偃甲義肢自然也是謝衣替他做的。只是偃甲雖然巧奪天工，但瞳沉疴多年，身體孱弱，將□□替換成偃甲，給他造成不小負(fù)擔(dān)，是故不能久立。謝衣便又做了一張偃甲輪椅。輪椅以靈石驅(qū)動(dòng)，只消意念一動(dòng)，便可操縱輪椅前進(jìn)后退、四向轉(zhuǎn)移。

　　輪椅做好后，謝衣用它推著瞳在流月城內(nèi)四處走動(dòng)。瞳一向深居簡出，甚少出門，成日里不是鉆研醫(yī)書，便是閉門煉蠱，偶爾露面，也是與大祭司沈夜商討要事，或是參與城中重要祭典。

　　“你該多出來走走�！敝x衣推著輪椅，對瞳說，“流月城氣候寒冷，每年只有這幾個(gè)月時(shí)間氣溫稍宜人些。你身體又不好，不能受寒，也就這段時(shí)間能出來曬曬太陽。再悶在屋里，可就只能等明年了�！�

　　瞳不耐煩地敲打著輪椅扶手，似在抗議謝衣所說。半晌，見對方毫不讓步，便妥協(xié)道：“也罷，帶我去阿夜那兒吧。我有一冊書簡要交給他，本想用偃甲鳥傳給他，如今看來還是我親自跑一趟吧。前些日子我研究古書，發(fā)現(xiàn)有種奇特蠱蟲名曰鳳凰蠱，可令傷處血肉重生……”

　　“是是是，七殺大人的命令，小的怎敢不從？”謝衣笑著將瞳所拿的一卷帛書放到輪椅側(cè)方專門放置書簡的暗格里。他知道瞳常常書不離手，便特意加了這個(gè)設(shè)計(jì)。

　　謝衣推著他，慢悠悠晃到沈夜居所。兩名年輕祭司正守在門外。見到破軍祭司和七殺祭司一同出現(xiàn)，兩人都吃驚不小，連忙屈身行禮。

　　瞳彈了彈手指，示意兩人不必多禮。“七殺祭司求見紫薇尊上，快去通報(bào)。”

　　“這……”兩個(gè)年輕人面露難色，“大祭司昨日一宿未睡，現(xiàn)下正在小憩，屬下恐怕……”

　　謝衣忙打斷他們：“罷了，我們晚些時(shí)候再來吧。師父的起床氣可不是誰都消受得起的�！闭f著便推著瞳的輪椅往外走。

　　待走遠(yuǎn)了些，瞳蹙起白眉：“我們不是要回去嗎？你把我往哪兒拐呢？”

　　謝衣一笑，不做回答，只是加快腳步。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回廊，兩人來到一處庭院內(nèi)。流月城氣候寒冷，只有最耐寒的植物才能存活，每年也僅有最溫暖的數(shù)月，方有少數(shù)花朵綻放。這庭院里生長著一株高大花樹，乃是前任大祭司的夫人親手所植。此時(shí)花樹枝頭盛放著白色花朵，微風(fēng)拂來，花落如雪。

　　瞳見慣了腐爛的肢體、慘白的骨架和扭曲可怖的蠱蟲，乍見如斯美景，倒有些不習(xí)慣。

　　“你為什么帶我來這兒？”

　　“怕你在屋里悶壞了�？匆姾镁吧�，是不是心情也變好了？”

　　瞳輕哼一聲，不置可否。片刻后，他抬起一只手，對謝衣道：“扶我一把�！�

　　謝衣攙著他站起來。瞳站穩(wěn)后便放開了他的手，向花樹走去。他走到樹下，伸出完好的那只右手，輕輕撫摸粗糙樹皮。

　　“你可知道，這樹是阿夜出生時(shí)，他母親親手所植。如今已這么高大了�！�

　　謝衣望向瞳。那人年紀(jì)與沈夜仿佛，以壽數(shù)長久的烈山部人年紀(jì)來算，還是年輕人，頭發(fā)卻已早早白透。他身罹重病，四肢有其三已經(jīng)截去，換作偃甲。最怪異的是他的左眼上戴著眼罩，遮住大半左臉。他人見了瞳，常常驚訝于他的外表；知道他是七殺祭司，最喜擺弄蠱蟲，甚至在自己體內(nèi)豢養(yǎng)毒蠱之后，則會(huì)更加駭恐。謝衣卻知道瞳并非什么奸惡之徒，只是凡事看得太過通透，性情又實(shí)在冷酷涼薄，讓人難生親近之感。

　　據(jù)說瞳那只眼罩下，乃是一只血紅魔眼，但凡有人和他對視，靈力又不及他，便會(huì)化作石像，或是灰飛煙滅。謝衣從未見過瞳除下眼罩的樣子。他的全貌究竟如何，他也一概不知。

　　此時(shí)，瞳正出神地仰望高大的花樹，不知在想些什么。謝衣心中一動(dòng)，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要揭下瞳的眼罩。

　　他甫一碰到那眼罩，瞳便像被針扎了似的，猛地向后一退。但他腿腳不便，這一退反倒讓他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謝衣大吃一驚，忙去扶他。瞳卻拂開他的手，慍怒之情浮上眉梢。

　　“你做什么！”他低吼道。

　　“我……”謝衣手足無措，不知是該遠(yuǎn)離瞳的憤怒，還是該上前查看他摔傷了未。

　　瞳見他面色擔(dān)憂，知道他并無惡意，便收了怒氣。“若不是我及時(shí)反應(yīng)過來，我體內(nèi)的那些蠱蟲就要把你認(rèn)作敵人，傾巢而出了�！�

　　謝衣想象了一下一條漆黑毒蠱從瞳的身體里爬出的樣子，打了個(gè)寒顫�！拔摇抑皇窍肟纯茨愕难劬Α�

　　“你瘋了不成！”瞳蹙眉道，“你難道不知，與我這只魔眼對視，必死無疑？”

　　“我聽說，若是靈力比你強(qiáng)大，就能安然無恙�！�

　　“荒唐！”瞳搖搖頭，“若論偃術(shù)，流月城中你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然則光論靈力強(qiáng)弱……我好歹比你多學(xué)了幾十年術(shù)法，別這么瞧不起人�！�

　　“我哪有瞧不起你……”謝衣低聲道，“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臉。從我第一次見到你，你便一直戴著眼罩，我連你真正的樣子都不曾見過�！�

　　瞳伸手摸了摸自己左眼上的眼罩。他這只魔眼，一出生便害死了爹娘，親戚懼怕他的異能，沒有一個(gè)敢收養(yǎng)他。前任大祭司稀罕他天生的妖異能力，遂將他收入門下，當(dāng)作怪物一樣養(yǎng)大，至于他那魔眼，就用眼罩遮住，并吩咐他，除非有十足把握，否則不準(zhǔn)取下，是以他就連睡覺也戴著眼罩。旁人見了他，唯恐避之不及，謝衣卻想看他真正的樣子？

　　瞳剛想說“有什么好看的”，謝衣就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輕輕一擊掌�！皩α�，我?guī)煾傅撵`力肯定比你強(qiáng)，不如讓他給你畫張像，這樣我不就知道了？”

　　瞳啞然失笑。“你……異想天開的本事也是流月城首屈一指。”

　　謝衣想了想他師父那不茍言笑的性格，覺得瞳說的很對。就算打死師父……啊不，當(dāng)著師父的面打死小曦，他怕是也不肯做這種事。

　　他心下黯然，又旋即敞亮。“師父不愿也沒關(guān)系。從今日起，我一定好好修習(xí)，假以時(shí)日，必能超過你。等我比你更強(qiáng)，豈不就能得償所愿了？”

　　瞳無奈地看著他，不知是該稱贊一句“年輕人真有闖勁”，還是該斥責(zé)一句“莫要胡思亂想”。

　　“世上有許多事，不是你想做就能做成的�！�

　　“不去試試又怎么知道！”謝衣抓住瞳那只偃甲手臂，“我學(xué)偃術(shù)，就是為了讓大家都能過得更好。你腿腳不方便，我愿為你做一張偃甲輪椅，讓你能夠自由行動(dòng)。有朝一日，我還要幫助所有族人。只要你愿意等，我便一定能做到！瞳，你可愿意等我？”

　　瞳被謝衣那誠摯的眼神一盯，竟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我怕自己等不到�！�

　　“別說這種喪氣話！”

　　“倒是你，為何如此執(zhí)著于我的容貌？”

　　謝衣脫口而出：“因?yàn)槲乙恢眱A慕你……”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后悔。這種話應(yīng)該找個(gè)更好的時(shí)機(jī)場合說出來才是。用瞳的話來說，就是“太缺乏美感”。

　　“傾慕我？”瞳揚(yáng)起薄薄的唇角，“我天生魔瞳，性情孤僻，旁人敬我，畏我，甚至惡我，你卻傾慕我？”

　　“你凡事都看得太通透，總想置身事外，不愿與他人深交。但我知道，你其實(shí)是個(gè)很好很好的人。你重病纏身，還要負(fù)責(zé)許多公事，又要鉆研醫(yī)術(shù)，可我從來沒聽你叫過一聲苦。師父私下里常常跟我說，你一直很不容易，讓我多照應(yīng)你。我瞧見你這樣，我也心疼……”

　　謝衣越說聲音越低，因?yàn)橥谋砬樽允贾两K都沒什么變化，反倒有些越來越冰冷的感覺。他連忙道：“若是你不高興，我……我就不說了，你就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我也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

　　“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謝衣語塞。

　　瞳忽然微微一笑，“罷了，不逗你了。你是偃師，手指比常人更靈巧些，如果讓你用手摸一摸，你能否知道我的容貌？”

　　謝衣思忖片刻，頷首道：“可以一試。”

　　“那你把眼睛閉上，我不叫你睜眼，你決不能睜眼。你可愿答應(yīng)我？”

　　“自然愿意！”

　　謝衣當(dāng)即閉上眼睛。瞳摘下眼罩，拉起謝衣的雙手，覆到自己臉上。謝衣的拇指撫過他的眉骨，接著食指和中指輕輕勾勒出眼睛的輪廓，再向下游移到顴骨，接著是臉頰，最后停在唇邊。

　　“原來……”他低聲道，“原來你是這個(gè)樣子……”

　　有什么冰涼的東西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愣了愣，才意識(shí)到那是瞳的雙唇。他趕緊抽回手，卻被瞳扯住胳膊，整個(gè)人扯得摔倒在地上。他想睜眼，卻記著瞳的吩咐，只要他沒開口，就決不睜眼。

　　瞳一手握著謝衣肩膀，一手扣住他的后腦，不由分說吻了上去。

　　謝衣滿臉通紅，被瞳吻得七葷八素，連自己身在何處都忘了，只想把自己身邊之人緊緊抱住，讓他再也不用受苦。眩暈之中，他聽見瞳在耳畔輕語道：“我愿意等你�！�

　　謝衣心跳如擂鼓，登時(shí)亂了分寸，又不敢睜眼，只能任由瞳脫去了他的衣袍�；涞幕ò昙娂姄P(yáng)揚(yáng)落在他肩頭，又被瞳拂去。

　　“你的非分之想可是這樣？”瞳的聲音帶著笑意。

　　謝衣抿著嘴唇，過了一會(huì)兒才道：“聽說七殺大人以身養(yǎng)蠱，不知是真是假？”

　　瞳拉著他的手，引導(dǎo)他跪坐在自己身上，“不如破軍大人親身試試，如何？”

　　※※※

　　沈夜醒來時(shí)看見沈曦正蹲在自己面前，歪頭看他。他心中一驚，暗忖難不成我睡過了時(shí)辰，面上卻不動(dòng)聲色，道：“小曦，你何時(shí)來的？”

　　“小曦來了很久了，但是哥哥在睡覺，所以小曦不敢吵醒哥哥。”

　　沈夜把妹妹抱到膝蓋上�！靶￡毓浴＝裉於甲隽诵┦裁�？”

　　沈曦想了想：“今天小曦聽華月姐姐彈箜篌，真好聽，小曦也想學(xué)。”

　　“嗯�；仡^去找華月姐姐教你。還有嗎？”

　　“小曦在來的路上路過庭院，遠(yuǎn)遠(yuǎn)看見瞳叔叔和謝衣哥哥在說話。”

　　沈夜心想我明明和瞳年紀(jì)差不多，就因?yàn)橥缟装l(fā)，看起來老成，所以小曦管他叫叔叔。我怎么莫名其妙就比那家伙矮了一輩呢？

　　沈曦又道：“瞳叔叔和謝衣哥哥說著說著就躺到了地上�！�

　　沈夜心想他們躺地上干什么？曬太陽嗎？因?yàn)榻袢针y得風(fēng)和日麗？啊……該不會(huì)是瞳的身體不行了吧？怎么謝衣你在旁邊盯著，也能陪他一起倒地不起？

　　沈曦又道：“然后小曦遠(yuǎn)遠(yuǎn)瞧見，謝衣哥哥騎在瞳叔叔身上。”

　　沈夜心中如有電閃雷鳴。謝衣你好大的膽子�。。〔恍つ跬剑。�！趁人之危�。�！本座的七殺祭司也是你碰得的嗎！��！

　　沈曦繼續(xù)道：“小曦還隱隱約約聽見瞳叔叔說，你坐上來自己動(dòng)……”

　　沈夜心中如有驚濤駭浪。錯(cuò)怪謝衣了！��！瞳你好大的膽子�。�！豈有此理�。�！成何體統(tǒng)�。�！本座的寶貝徒弟也是你碰得的嗎�。�！

　　沈曦仰頭看著沈夜：“哥哥，他們在做什么呀？”

　　沈夜尷尬地咳了一聲�！斑�，他們在打架�！�

　　“那不好！咱們快去阻止他們！瞳叔叔身體不好，肯定打不過謝衣哥哥，要是他被打壞了可怎么辦？”沈曦非常驚恐。

　　“呃……他們打著打著就和好了。”

　　“為什么？”沈曦十分不解，“哥哥你說呀，到底為什么？”

　　沈夜扶著額頭。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慶幸小曦每三天就會(huì)失憶一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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