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日的午后，我第一次遇見了他，他對我說，以后的煙花，我陪你看。

　　他來的時候腳步很輕，仿佛是一陣風刮過，了無痕跡。彼時我正坐在樹下，膝蓋上攤著天然畫紙，炭筆在手里揮舞，眼珠卻盯著眼前的一株櫻草。尖刺絨絨的，在陽光下的空氣中，有一種新鮮而粗糙的奇妙質(zhì)感，里面流淌著的新鮮汁液就像黃瓜，生脆，帶著清香。

　　頭頂是巨大的玻璃泡，這就是我這兩年來生活的地方，作為兩年前那場意外泄露事件唯一的幸存者，我不僅失去了前面二十年所有的記憶，還有全身的免疫系統(tǒng)的抵抗力，從我醒來的那天起，我就是生活在這里，一個巨大而透明的玻璃空間，像是外面的孩子在陽光中吹過的七彩泡泡，透明，易碎。

　　二十年的一切我都不記得了，因為每次想起，我都會在頭痛欲裂中昏睡過去，醒來時再睜開眼睛，都是一成不變的，哥哥嫂子們的眼睛，紅腫的，帶著說不盡的心疼。我想他們是真的疼愛我的，至少在這些年里，他們很少進這個玻璃泡，我聽到那幾個醫(yī)生說，不要太頻繁的進來，所有化學(xué)物質(zhì)，都會將我推入地獄，萬劫不復(fù)。

　　一個人在這里生活了兩年，粗鹽煮出來食物和蒸餾水，甚至是特意凈化過的空氣，這些對我來說，讓我感覺就像是一個牢籠。我無時無刻不想出去，卻又在最后一刻退縮了，我想，那個夢里的人一直都在求我，“玉堂……活下去……”

　　那是誰呢？那個聲音熟悉得刻骨銘心，卻完全不是我聽過的任何一個人，我在茫然中完全想不起來他是誰，然后把手中的炭筆慢慢畫上幾筆，我想，也許在夢里，能找到那個人，我可以畫出來的。

　　他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沒有抬頭，眼前的尖角櫻草已經(jīng)只剩下了一點兒，素色的，帶著模模糊糊的混亂逐漸清晰�？諝庵杏蟹肿酉袼貦C在嗡嗡叫著，收集者我身邊的一切聲音，感覺，甚至嗅覺因素，——我知道他們在看著我，從我的個人頻道發(fā)射出去然后現(xiàn)場直播。

　　一只手輕輕按在我拿著炭筆的手里，溫熱的，他的聲音極其溫和，就像這個春日，在樹影下斑駁的點點陽光，穿透玻璃泡的光影變幻，在我冰涼的指尖留下一絲暖意。

　　許久不說話，似乎有點不太好？

　　我抬起頭，他依然站在那里，笑容很溫和，眼中有種我完全看不懂的神色。那時我忽然有種感覺，我很熟悉，至少，我不討厭他。

　　兩年來，如果我清醒的日子里，我不排斥哥哥嫂子們進玻璃泡，可我從來不讓他們碰我，因為我害怕那種溫度。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溫暖，我忽然貪戀上了這種溫度。像是感覺到了我的想法，他在我面前坐下來，雙手輕輕握住我的手，冰涼的手觸摸到了他的手掌，粗糙的，有些堅硬的繭。兩年前，我也在這個位置見過我自己的手，也有這么一層繭。

　　呼吸的溫熱撲面而來，我知道我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是被人看著的，個人頻道的粉絲甚至眼不錯珠的盯著我，我緩緩后退，靠在樹干上，這才感到自己在顫抖。

　　他靠得很近，呼吸噴過來的時候皮膚有些癢，我知道那十有八九又是該死的過敏反應(yīng)開始了，動了動身子，我還是往后退了一步。

　　“對不起……”他有些慌亂的放開我，一瞬間，手從溫暖的掌心再次暴露到冰涼的空氣中，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伸出的手就那么尷尬地放在半空中，我搖搖頭，努力平靜下來，大口喘著氣，聲音沙啞得難受。

　　“我…我還是不太習慣跟別人接觸……你是誰？”

　　他頓了一下，試探一般的伸手碰了碰我的額頭，我知道我沒發(fā)燒，可是我很想知道他是誰，腦海中還有那最后一抹光彩。我知道，那屬于煙火。

　　【二】
　　在這個科技迅猛發(fā)展的時代，無數(shù)個個人頻道被啟用，隨著其中的事跡被人觀看，然后粉絲一路飆升，成為這個時代的明星，然后轉(zhuǎn)瞬即逝，最后迅速湮滅在人海中，最后被注銷。

　　唯獨我，從兩年前起，就注定了我也許真的是這個時代的寵兒，從兩年前我知道有那么一場事故之后，隔著玻璃泡，一個跟我長得很像的小家伙都會笑著把他的掌上電腦貼在玻璃泡上，“小叔你看，這就是你的個人頻道�！�

　　我的生活只剩下了畫紙和炭筆，我想用我現(xiàn)在唯一留下的本領(lǐng)來畫我想看到的一切，可降解包裝紙險些被我那個小侄子嚇得吃掉，他瞪著眼睛，“小叔你記得畫畫？”

　　我躺在青草地上，雙手交疊枕在腦后，“白云瑞，你這么驚訝，難道我白玉堂就不像是會畫畫的嗎？”

　　那個小家伙連忙搖頭，然后大驚小怪的一路叫著出去，直到撞在他進門的哥哥身上。

　　我笑了一聲，當時心想，要不要先把我這兩個小侄子畫出來呢？就算是我這個當叔叔的禮物吧，盡管我完全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有這么兩個小侄子。

　　再后來呢？那就是一張張畫紙和一場場畫展，我無暇顧及其他的，只是有那么一種慶幸，慶幸自己還沒有被這個世界完全拋棄。

　　玻璃泡里的世界只有這么大，唯一屬于我的世界，僅僅就是這儼然“生物圈二號”的玻璃泡。

　　除卻畫畫的時間，其他的時間都被各種治療占滿。有時候我也在想，我何苦忍受這個呢？

　　想來只是因為我還不甘心吧，雖然我并不知道不甘心在哪里，為什么會甘愿忍受這種痛苦去盡力恢復(fù)或許永遠都恢復(fù)不了的免疫力。

　　他靜靜的看著我，深黑的目光和他一樣溫和，卻幾乎把我包圍在他的目光里，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像是浸泡在溫暖的水里。

　　開場白或許很爛俗。我看了一眼四周，分子傳感器依舊在空氣里不斷地煽動它們的小翅膀，我忽然有種惡作劇一樣的想法，這句話很可能讓坐在頻道前的粉絲們憤怒的足以吃下手中的可降解包裝袋。

　　我問，“我……我們，是不是以前認識？”

　　我的記憶深處早已一片空白，完全不記得是不是曾經(jīng)有過這個人，可我現(xiàn)在有些動搖了，那些日日夜夜，是不是……就在等他？

　　他笑了，卻并不回答我的話，而是試探著靠近我。尖角櫻草劃過他身上藍色的手工毛衣，空氣中有一種我感覺很熟悉卻又陌生的新鮮味道，那種混合了竹葉、薄荷和新鮮蘋果的香氣。很好聞，我想，而且很幸運的，我沒有起過敏反應(yīng)。

　　我沒有躲開，這似乎是一種邀請，他在我身邊坐下，伸出手，攬著我的肩膀。“是的，我們認識，以前我也常常來看你，可是你哥哥說了，想讓你想起我，這樣也是讓我不必太難過，可是……對不起，每次你都會頭痛�！�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熟悉的人。忽然想起這整整一年都沒有人來過了，哥哥嫂子，那個自稱是我干媽的老婆婆，還有幾個侄子侄女，都是隔著這個玻璃泡跟我說話，卻也都說不了幾句。我低下頭，盯著眼前的尖角櫻草，緩緩道，“可不可以……陪我說說話？”

　　“你很寂寞？……也是，你一個人生活在這里�！彼t疑了一下，點點頭，“好吧，其實你快點好起來，等你能走出這個玻璃泡了，我可以帶你出去玩——甚至可以帶你去看看你的畫展。玉堂，你很棒，真的�！�

　　“嗯……我還沒有拋棄我自己，在這個世界拋棄我之后。”

　　他搖搖頭，眼中有一絲擔憂，我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發(fā)現(xiàn)它們是萬能的，可以告訴我，眼前這個人對我，其實真的很在乎。

　　“玉堂，其實這個世界都沒有拋棄你，你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你很堅強�！彼p聲說，臂彎里溫暖的溫度讓我很放松，就像快要睡著了一樣。我閉上眼睛，感受著來之不易的溫暖，“你叫什么名字？”

　　“展昭�！�

　　睜開眼睛，陡然映入眼簾的是他眼中一種叫做狡猾的笑容，我忽然想起了蕓生曾經(jīng)養(yǎng)了一只貓，在玻璃泡外面看到了一只老鼠，那種渴望，跟展昭現(xiàn)在的目光一模一樣。

　　我伸手摸摸他的臉，笑了一聲，“你知道你像什么么？你像一只貓，看到老鼠的貓�！�

　　仿佛是陽光落到了他眼中，我意外的看到了驚喜在閃爍，他臉上卻也融開淺笑，“是嗎？我像貓，那你不就是老鼠？”

　　“一只生活在玻璃泡里的老鼠？”我自嘲地一笑，“嗯，很像打洞的老鼠呢，自我空間�！垉�，給我講講你這幾天的故事吧，我很久沒有出去過了。”

　　展昭似乎松了一口氣，抬起頭思索著什么，半晌才說了一句，“嗯，怎么說呢，我的朋友——以前也是你的朋友，她結(jié)婚了，是古代婚禮儀式，昨天晚上放了一夜煙花�！�

　　我抬頭，閉上眼睛，陽光細碎的落在我的臉上，透過眼皮一片紅光。每到除夕，春節(jié)，甚至各種各樣的節(jié)日，我都會趴在窗口看煙火，花火很美，卻獨獨只有我一個人在看。我很想出去，可我知道不能。

　　半晌，我睜開眼睛，“貓兒，今年除夕帶我出去看花火吧。這兩年，我都是自己一個人看的呢。”

　　我等著他會說出哥哥嫂子們說的那些話，每個人都希望我的健康狀態(tài)再好一點，能夠完全適應(yīng)外面的生活再放我出去。我不愿意讓所有人進入玻璃泡，其實也是在努力，我想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哪怕只有一場花火。

　　可是他沒有，抬起眼睛定定的看著我，忽然收緊雙臂，把我抱進懷里，溫熱的唇輕輕落在我的臉側(cè)，他說，“好�！�

　　【三】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茫茫白雪，我呆呆的坐在玻璃泡里，看著電視機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不斷地說著話，心緒卻早已飛到了外面。

　　——臘月了呢，我可以出去了，至少，可以看一場煙花，有人陪我的。

　　電視里的節(jié)目主持人無非又是那些報道，什么國家吞并了什么國家，什么太空八十二號基地不得不放棄，什么土衛(wèi)六甲烷倉庫出現(xiàn)一號甲烷菌變種……腦子里亂糟糟的，直到被電視里的警笛聲驚醒。

　　“下面是新聞時間：今日凌晨兩點，在八十一號甲烷基地今日出現(xiàn)化學(xué)藥品泄露，死亡人數(shù)已超過一百三十多人。上一次土衛(wèi)六二十一號基地出現(xiàn)泄露，生還者僅一人，即行星帶鋼鐵鏈負責人白錦堂的幼弟白玉堂。此次泄露事故正在處理中。”

　　甲烷基地？我茫然的看著電視劇，期望他再給我一點提示，可接下來卻是冬運會的直播和世博會的新聞了，我失望的轉(zhuǎn)身，回到樹下，那棵尖角櫻草已經(jīng)過了花期�？菸幕ò旰吐淙~堆積在一起，我忽然很想念雪。

　　兩年前在土衛(wèi)六基地，是什么來著？我模模糊糊的去回憶。爆炸聲，呼救聲，緊急警報的聲音，伴隨著突如其來的火光，一齊擠進腦海深處，太陽穴一跳一跳的開始疼起來。我抬起手，揉了揉太陽穴。

　　對了，我記得他了，那天晚上應(yīng)該我去基地的，可是我到基地的時候，那股奇怪的氣味已經(jīng)把我嗆得幾乎肺都咳出血來，然后亂七八糟的一片混亂，最后夾雜著那劇烈的爆炸聲，將我完全沖出了基地。

　　展昭進來的時候我依然坐在樹下，雪花落在玻璃泡上，逐漸積了一層，將太陽也擋住了，我看著他，忽然很想哭，在他懷里哭一場，我想我很久沒有哭過了。早些年，是覺得自己是男孩子，不該哭，后來，是寂寞得……即使哭，也沒人看到。

　　堅強，從來都是命運不允許脆弱。

　　今天，臘月二十九了。

　　我說貓兒，帶我出去吧，我想看看花火。我看到他笑了。

　　外面很冷，躲在玻璃泡兩年的時間，溫度都是電腦控制自動調(diào)節(jié)的，一層層衣服裹在身上，抵御著寒冷的空氣，我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丁月華以前經(jīng)常這么接住雪花，我還笑話她，說浪漫么？酸啊。

　　這么久以來我第一次接住雪花，冰涼冰涼的，感受它在我手里融化的過程。北風在我臉上劃過一絲寒意。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被這冰涼的空氣嗆得咳嗽起來。胳膊被扶住，直到我嗓子不再癢得難受，展昭伸出手，把我攬進懷里。

　　“玉堂，煙花的氣味是硝石和硫磺，還有木炭……”

　　“死貓！你別想讓我回去！我不會回到那個玻璃泡了……今晚我要住你家。”我靠在他懷里，抱著他的胳膊。

　　一朵雪白的菊花在天空爆開第一朵美麗，隨后，各種煙火都在天空中陸續(xù)綻放。在深藍的夜空中與璀璨的群星交相輝映，明亮，卻又帶著一絲憂傷。

　　“貓兒，你還記得吧，我們在二十一號基地的時候，我天天拿著公孫狐貍的望眼鏡看玫瑰星云，還有天蝎座的軒轅十四�！�

　　“是，其實你一回頭就看到火星了，還一個勁問我哪個是地球，哪個是木星。”

　　“臭貓，記得那么清楚！”我白了他一眼，“行星帶那邊我一直想著怎么弄壞一個環(huán)來著�！�

　　“那你哥哥的鋼鐵鏈就徹底壞了……”

　　天很冷，我輕輕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從四面八方把我包裹起來，天風漸漸凌厲，我沒有回答，沉默片刻，我慢慢道，“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你一直，很喜歡這首詩的�！闭拐芽粗�，目光帶著我看不懂的擔憂。我也看著他，片刻，我轉(zhuǎn)過臉，慢慢靠在他肩膀上，閉上眼睛，“貓兒，我累了，讓我睡一會兒……以后，我再也不想一個人看花火了……”

　　【尾聲】
　　展昭站在窗前，明亮的陽光在雪白的小樓上鍍上一層金色，瓦藍的天空和屋頂上的瓦松融為一體，有習習的海風鉆進屋里，拍打著白色的窗簾。展昭回頭，在白色的窗前坐下，摸了摸白玉堂雪白的臉。

　　——他不該離開玻璃泡，可是從昨天傍晚到午夜，幾個小時都沒有過敏反應(yīng)，也證明他在恢復(fù)，甚至可以說，他可以短時間的適應(yīng)正常生活了。

　　——他不想呆在玻璃泡里了，既然可以出來，那就不要再逼著他回去了。

　　——展先生，你的愛人，我可以理解，但是作為醫(yī)生的責任我還是要告訴你…你疏忽了，是的這只不過是發(fā)燒了而已，可是你覺得以他現(xiàn)在的健康狀況，他能抵御得了哪怕是一場感冒嗎？……如果他不生病，在玻璃泡外面慢慢恢復(fù)也是可以的，但是現(xiàn)在……我只能抱歉，一切都要看他了，當然我會盡力……上帝保佑你。

　　可那是短時間啊，展昭心里慢慢的滴血，白玉堂終于可以離開玻璃泡，他開心，自己當然也開心。玻璃泡里他忘了很多，忘了雪是冷的，忘了花火的火藥味道，甚至他不記得冬天冷，自己也應(yīng)該記得吧？

　　他不愿回去，那是個囚籠，與其桎梏在透明泡泡里，毋寧讓他死在兩年前的泄露事故中。

　　透明的眼淚落在白色的床單上。兩年了，他一直都在等，等他想起自己是誰，可他從來沒有想過，其實他的出現(xiàn)，就是對他最好的回憶。

　　……你也在等，是嗎？對不起，我不該把你一個人留在玻璃泡里整整兩年。

　　我們不曾活在回憶里，因為過去屬于死神，我們屬于未來，未來，才是自己的。

　　——白耗子，天亮了，你答應(yīng)我的，你會快點好起來，這輩子我都不會再離開你了，以后的煙火，我永遠都陪著你看。

　　……外面的情歌，唱的不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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